第14章 永夜(14)
6月27號上午十點,電視台的新聞播出了關於撤離林泉鎮的新聞:6月26日下午到晚上,撤離林泉鎮的總人數為91人,其中79人為國內外的專家,12人為林泉鎮本地人。這91個離開林泉鎮的人中,經搶救後活下來的,有75人;另外16個人,均搶救無效死亡。
死亡的16個人中,有11個是林泉鎮本地居民。另外5個,分別是一個中國天文學家、一個美國天體物理學家、一個印度裔的英國學者、一個猶太裔的理論物理學家和一個路透社的資深女記者。報道稱,他們的死亡,是整個人類的重大損失。
這起事件之後,政府暫時封鎖了前往林泉鎮的道路,並規定,如無特殊理由或官方批準的話,任何人不得私自前往林泉鎮,否則後果自負。
很長一段時間,林泉鎮除了本地居民之外,幾乎沒有外地人進入。偶爾會來一批學者,他們全都學乖了,早上來,下午就走,在林泉鎮待的時間,不超過10個小時。這樣的話,就是絕對安全的。但是這些學者們,似乎已經無法發掘出新的內容作為他們的研究成果了,似乎全世界學者齊聚林泉鎮那幾天,已經把林泉鎮徹底研究透了。漸漸地,媒體對林泉鎮的報道少了起來,很多人也不再像之前那樣關注這個鎮子,隻是把它當做世界上另一個神秘之地罷了,比如百慕大三角、羅布泊、複活島之類的。
李國平、梁亞麗、高小蘭和當初選擇留在鎮上的人,從6月21號起,已經在林泉鎮待了97天。這期間,他們沒有吃過任何食物,沒喝過水,沒睡過一分鍾,沒上過一次廁所,甚至連頭發和指甲都沒有長長過。鎮上的所有商鋪和機構全部陷入癱瘓狀態。超市、飯館、理發店、衛生院、菜市場……集體關門了。所有人都不需要吃飯,也不會生病,意味著他們失去了工作的理由和意義。由於他們24小時不用睡覺,如何打發時間成了一個關鍵。整個鎮上隻剩茶館、麻將館和棋牌室還在營業,無所事事的人們通過聊天和打牌來打發時光。很多人坐在茶館裏,象征性地泡一杯茶(他們沒法真的喝下去,因為專家說這樣有可能撐爆**),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打麻將的人更是可以一打就是四五十個小時,他們永遠都不會累,如果不是感到乏味的話,他們可以一直打到天荒地老。
鎮上的學校,前兩個月還在正常上學,現在已經停課了。因為老師和學生都不知道教授和學習知識的意義是什麽。老師沒法用“知識改變命運”這樣的語言來激勵學生,因為這些孩子永遠都不會長大,也無法離開這個小鎮,去見識和闖**外麵的世界。家長也不能用“不好好學習,就找不到好工作”這樣的話來教訓孩子,因為他們自己都放棄了工作。況且,對於一個永遠不用吃飯,也不會變老的人來說,工作和賺錢的意義是什麽呢?
於是,鎮上的每一個人都變得迷茫了。他們唯一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這輩子,他們不可能離開林泉鎮了。一個超過一百天沒有吃飯睡覺的人如果走出鎮子,會發生怎樣的事,他們連想都不敢想。
聚緣賓館在這三個多月的時間裏,幾乎沒有接待過一個客人。一開始,李國平和梁亞麗還有點著急,後來就無所謂了。因為他們跟鎮上的所有人一樣,意識到了金錢對於他們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不過賓館的人氣倒是挺旺,一樓的棋牌室,每天都有很多居民來打牌。鄉裏鄉親的,李國平也就沒收他們錢了。免費讓大家來打牌,可以讓賓館顯得熱鬧一點,不至於那麽冷清。員工們繼續留在賓館工作,主要是打發時間,不上班的話,他們也不知道每天該幹嘛。大家聚在一起,可以互相陪伴。於是乎,聚緣賓館成了鎮上僅次於廣場的居民活動場所。
十月的一天,梁亞麗的媽媽再次打來了電話,她對梁亞麗說,三舅一家經過深思熟慮,打算還是讓三舅和三舅媽搬到梁亞麗他們家來住——如果李國平和梁亞麗同意的話。
李國軍後麵沒再提買房子的事了,梁亞麗之前又是答應了三舅的,自然沒法反悔。但她還是有點吃驚,對母親說:“媽,三舅和三舅媽真的考慮清楚了嗎?搬到林泉鎮來住,就永遠別想再離開這裏了。”
“對,他們想好了。因為你三舅的病情又加重了。如果不住進林泉鎮的話,估計活不了幾個月了。”
梁亞麗說:“三舅來這裏,的確可以保命。但同時,他們也等於喪失了生活中一大半的樂趣。三舅不是愛喝酒嗎,他到這兒來住,就沒法喝酒了;三舅媽這麽熱衷旅遊,經常參團出去玩,定居這裏後,可就再也別想去哪兒玩了。”
母親歎了口氣:“這些,他們肯定都是考慮過的。但是比較起活命來,這些又算得上什麽呢?”
梁亞麗沉默片刻,說:“媽,那你和爸考慮過搬到林泉鎮來住嗎?不管怎麽說,這裏可以長生不老呀。”
母親說:“我問過你爸,他不願意,舍不得那幫經常在一起喝茶、釣魚的朋友。他說,讓他來林泉鎮毫無樂趣地活著,還不如在外麵有滋有味地活到壽終正寢呢。”
梁亞麗問:“那你呢?也這麽想嗎?”
母親說:“我不是也有幫老姐妹嗎,每天一起買買菜、跳跳舞,生活過得挺有規律的。你讓我到林泉鎮來,一天到晚吃喝拉撒睡什麽都不做,我真不知道該幹什麽。這種無聊乏味的日子一直持續下去,簡直是種折磨。”
梁亞麗:“……”
母親:“閨女,你說實話,這幾個月,你們過得咋樣呀?我每次問你,你都說還好,真的還好嗎?”
梁亞麗沒有說話,母親卻聽到電話那頭傳出啜泣聲,她說道:“閨女,你怎麽了?哭了?”
梁亞麗終於忍不住了,哭訴起來:“媽……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受不了了。這一百多天,你知道我們是怎麽度過的嗎?每天躺在**看電視、看書、發呆。那些電視節目早就看膩了,書也看不下去了,想出去走走,林泉鎮就這麽大點兒地方,鎮上的飯館、超市什麽的全都關門了,街上又有什麽好逛的呢?要不然,就是跟鎮上的人打打牌、聊聊天,可一直打牌也很無聊呀。以前工作累,回家躺**就睡了。現在什麽事都不幹,又睡不著覺,一天那二十四個小時呀,就像幾百個小時那麽漫長。而且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麽嗎?這種日子是無窮無盡的。林泉鎮沒有‘時間’這個概念,不管外麵現在是幾月幾號,這裏永遠是6月21號。花朵不會枯萎,草木不會再生,氣溫沒有變化,甚至連白天都看不到。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呀?媽,你說對了,這樣的日子,根本就是種折磨。我都快要被逼瘋了!再這樣下去,我都不想活了,還不如走出林泉鎮算了!”
母親嚇到了:“閨女,你可不能這樣想呀!你又不是一個人,不是還有國平陪在你身邊嗎?鎮上還有這麽多人呢!”
梁亞麗悲哀地說:“我和李國平,現在基本上沒什麽話說了。我們倆天天在一起過著這種毫無生氣的生活,早就失去對生活的熱情了。外麵的人努力工作,期待下班去吃頓大餐、周末跟朋友暢飲、假期去旅行度假。可我們呢?我們的每一天,每一分鍾都是一成不變的!有些時候,我都覺得我們不是人類了,而是行屍走肉。對,就像電影裏的喪屍,介於一種半死不活的狀態,這還叫活著嗎?媽,有時我在想,其實鎮上的這些人,可能早就已經死了,隻是看上去還活著而已。實際上,我們隻是一些留在人世間的鬼魂,永世不得超生。除非,我們自己選擇解脫。”
母親著急地哭了起來:“亞麗,你別這麽說……我和你爸明天就來看你,我們來陪你住一陣子,你就沒那麽無聊了。”
梁亞麗說:“媽,你們就算來了,也在這兒待不長。而且你們年紀大了,經不起這麽折騰。”
母親說:“亞麗,既然你們每天都閑著沒事幹,不如生個孩子吧,那樣,好歹多個人來陪伴你們呀。”
梁亞麗發出一陣悲涼的、沒有絲毫歡樂的大笑:“媽,你怎麽直到現在,還在說這麽天真的話?住在林泉鎮的人連頭發都不會再多長一寸,你居然以為我還能懷上孩子?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你知道嗎,李國平他甚至都……”
說到這裏,她停了下來。母親問:“國平怎麽了?”
“沒什麽。”梁亞麗岔開了話題,“總之,媽,你把我剛才說的那些,告訴三舅和三舅媽吧,如果他們聽了之後,還是打算來林泉鎮定居,隨時歡迎。”
看得出來,母親已經動搖了,打算一會兒就去勸說自己的三哥和嫂子。她又說了一些寬慰的話,梁亞麗也不想讓母親太過擔心,違心地說自己發泄一通後,已經好多了。
她掛了電話,把手機甩到一旁,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發呆。躺在她旁邊的李國平說:“你差點把我沒法**的事都告訴你媽了?”
梁亞麗說:“其實告訴她也沒什麽,讓她永遠死心,知道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抱上外孫而已。”
“好歹我們還能做那事。”
“可是也沒有什麽樂趣了。”
“但能持續到天荒地老,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