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寬夢窄

濠梁之思

從小我就很喜歡莊子。

這裏麵並不包含著什麽價值判斷,當時隻是覺得那個古怪的老頭兒很有趣兒。莊子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故事大王”,他筆下的老鷹、井蛙、螞蟻、多腳蟲、龜、蛇、魚,都是我們日常所能接觸的,裏麵卻寓有深刻的人生哲理。他富有人情味,渴望普通人的快樂,有一顆平常心,令人於尊崇之外還感到幾分親切。

不像孔老夫子,被人抬到了嚇人的高度。孔夫子是聖人,他的弟子屬於賢人一流。連他們都感到,這位老先生“仰之彌高,鑽之彌深,瞻之在前,忽然在後”,帶有一種神秘感,說“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人”,我們這些庸常之輩就更是摸不著門了。老子也和莊子不一樣,“知雄守雌,先予後取”,可說達到了眾智至極的境界。但一個人聰明過度了,就會給人權謀、狡獪的感覺;而且,一部《道德經》多是為統治者立言,畢竟離普通民眾遠了一些。

若是給這三位古代的哲學大師來個形象定位,我以為,孔丘是被“聖化”了的莊嚴的師表,老聃是智者形象,莊周則是一個耽於狂想的哲人,當然也是一個浪漫派詩人。

老子也好,孔子也好,精深的思想,超人的智慧,隻要認真地去鑽研,都還可以領略得到;可是,他們的內心世界、個性特征,卻很不容易把握。這當然和他們的人格麵具遮蔽得比較嚴實,或者說,在他們的著作中自身**得不夠,有直接關係。特別是老子,五千言字字珠璣,可是,除去那些“微言大義”,其他就“無可奉告”了。

莊子卻是一個善於敞開自我的人。盡管兩千多年過去了,可是,當你打開《莊子》一書,就會覺得一個鮮活的血肉豐滿的形象赫然站在眼前。他的自畫像是:“思之無涯,言之滑稽,心靈無羈絆。”他把生活的必要削減到了最低的程度,住在“窮閭陋巷”之中,痩成了“槁項黃馘”,穿著打了補丁的“大布之衣”,靠打草鞋維持生計。但他在精神上卻是萬分富有的,他“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萬物情趣化,生命藝術化。他把身心的自由自在看得高於一切。

他厭惡官場,終其一生隻做過一小段“漆園吏”這樣的芝麻綠豆官。除了辯論,除了釣魚,除了說夢談玄,每天裏似乎沒有太多的事情可幹。一有空兒就四處閑遊,“乘物以遊心”,或者以文會友,談論一些不著邊際的看似無稽、看似平常卻又富有深刻蘊涵的話題。

一天,莊子和他的朋友惠施一同在濠水的橋上閑遊,隨便談論一些感興趣的事兒。

這時,看到水中有一隊白魚晃著尾巴遊了過來。

莊子說:“你看,這些白魚出來從從容容地遊水,這是魚的快樂呀!”

惠施不以為然地說:“這就怪了,你並不是魚,怎麽會知道它們的快樂呢?”

莊子立刻回問一句:“若是這麽說,那你也不是我呀,你怎麽會知道我不曉得魚的快樂呢?”

惠施說:“我不是你,當然不會知道你了;你本來就不是魚,那你不會知道魚的快樂,理由是很充足的了。”

莊子說:“那我們就要刨刨根兒了。既然你說‘你怎麽知道它們的快樂’,說明你已經知道我曉得了它們,隻是問我從哪裏知道的。從哪裏知道的呢?我是從濠水之上知道的。”

還有一次,莊子正在濮水邊上悠閑地釣魚,忽然,身旁來了兩位楚王的使者。他們畢恭畢敬地對莊子說:

“老先生,有勞您的大駕了。我們國王想要把國家大事煩勞您來執掌,特意派遣我們前來請您。”

莊子聽了,依舊是手把釣竿,連看他們都沒有看一眼,說出的話也好像答非所問:

“我聽說,你們楚國保存著一隻神龜,它已經死去三千年了。你們的國王無比地珍視它,用絲巾包裹著,盛放在精美的竹器裏,供養於廟堂之上。現在,你們幫我分析一下:從這隻神龜的角度來看,它是情願死了以後被人把骨頭架子珍藏起來,供奉於廟堂之上呢?還是更願意像普通的烏龜那樣,在泥塘裏快快活活地搖頭擺尾地隨便爬呢?”

兩位使者不假思索地同聲答道:“它當然願意活著在泥塘裏拖著尾巴爬了。”

莊子說:“說得好,那你們二位也請回吧。我還是要好好地活著,繼續在泥塘裏拖著尾巴爬的。”

你看,莊子就是這樣,善於借助習聞慣見的一些“生活瑣事”來表述其深刻的思想。他的視聽言動,以及人生觀、價值觀,都在《莊子》一書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雖說“寓言十九”,但都切近他的“詩化人生”,活靈活現地畫出了一個超拔不羈、向往精神自由的哲人形象,映現出莊子的縱情適意、逍遙閑處、淡泊無求的情懷。

就這個意義上說,前麵那兩段記述是很有代表性的。後來,人們就把它概括為“濠梁之思”。而在崇尚超拔的意趣、虛靈的胸襟的魏晉南北朝人的筆下,還有個更雅致的說法,叫作“濠濮間想”。

典出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晉簡文帝到禦花園華林園遊玩,對左右侍從說:“令人領悟、使人動心之處不一定都在很遠的地方,你們看眼前這蔥蔥鬱鬱的長林和鮮活流動的清溪,就自然會聯想到濠梁、濮水,產生一種閑適、恬淡的思緒,覺得那些飛鳥、走獸、鳴禽、遊魚,都是要主動地前來與人親近。”原文是: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

東坡居士曾有“樂莫樂於濠上”的說法,可見,他對這種體現悠閑、恬淡的“濠濮間想”,是極力加以稱許並不懈追求的。隻是,後人在讀解“樂在濠上”和“濠濮間想”時,往往隻著意於人的從容、恬淡的心情,而忽略了“翳然林水”和“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這種物我和諧、天人合一的自然環境。

作為賦性淡泊、瀟灑出塵的莊周與蘇軾,認同這種情懷,眷戀這種環境,應該說,絲毫也不奇怪。耐人尋味的是,素以宵衣旰食、劬勞勤政聞名於世的康熙皇帝,竟然也在萬機之暇,先後於京師的北海和承德避暑山莊分別修建了“濠濮間”和“濠濮間想”的同名景亭,反映出他對那種淡泊、蕭疏的閑情逸致和魚鳥親人的陶然忘機也持欣賞態度。這是否由於他久住高牆深院,倦於世網塵勞,不免對林泉佳致生發一種向往之情,所謂“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呢?

據唐人成玄英的《莊子》注疏,濠梁在淮南鍾離郡,這裏有莊子的墓地,後人還建了濠梁觀魚台。其地在今安徽鳳陽臨淮關附近。去歲秋初,因事道經鳳陽,我乘便向東道主提出了尋訪莊、惠濠梁觀魚遺址的要求,想通過體味兩位古代哲人觀魚論辯的逸趣,實地感受一番別有會心的“濠濮間想”。

沒料到,這番心思竟引發了他們的愕然驚歎。他們先問一句:“可曾到過明皇陵和中都城?”看我搖了搖頭,便說,這兩大名城勝跡都在“濠梁觀魚”附近,失之交臂,未免可惜。

看得出來,朋友們的意思是:拋開巍峨壯觀、享譽中外的風景熱線不看,卻偏偏寄情濠上,去尋找那類看不見、摸不著的虛無縹渺的東西,豈不是“怪哉,怪哉”!為了不辜負他們的隆情盛意,首先安排半天時間,看了這兩處明代的古跡。

原來,鳳陽乃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家鄉,又是他的龍興故地。因此,在這裏隨處可見這位“濠州真人”的龍爪留痕。街頭充斥著標有“大明”“洪武”字樣的各種店鋪的廣告、招牌;甚至菜館裏的釀豆腐都注明當年曾是朱皇帝的禦膳。還有鳳陽花鼓,更是聞名遐邇,不容小視。

聽說,朱元璋雖然平素並不喜歡娛樂,卻於故鄉的花鼓戲情有獨鍾,自幼就喜歡哼哼幾句。位登九五之後,鳳陽的花鼓隊曾專程前往帝都金陵祝賀。皇上看了,樂不可支,特頒旨令:“一年三百六十天,你們就這麽唱著過吧!”這些人得了聖旨,自是興高采烈,一年到頭唱個沒完,結果,人們都不再肯去出力種地。特別是由於連年修皇陵、建都城,勞役繁興,造成土地荒蕪,黎民無以為生。於是,花鼓戲最後唱到了皇帝老倌頭上:

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

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戶人家賣騾馬,小戶人家賣兒郎。

奴家沒有兒郎賣,身背花鼓走四方。

這裏就牽涉兩處工程浩巨的“皇帝項目”:一是明代初年的中都城,一是朱元璋為其父母修建的皇陵。

朱元璋早在正式稱帝之前,即尚在吳王位上,就命令劉伯溫卜地擇吉,建新宮於金陵鍾山之陽,都城周長達五十餘裏。兩年後即皇帝位,定鼎應天府,是為南京。不久,卻又改變了主意,覺得雖說金陵為帝王之州,鍾阜龍蟠,石城虎踞,但其地偏於一隅,對控製全國政局特別是征撫北方不利;因而聖駕親臨開封巡幸,準備在那裏建都,作為北京。後經反複比較,仔細勘察,認為開封雖然從戰國到北宋多次做過帝都,但是,經過長期戰亂,城內生民困頓,人煙稀少,而且四麵受敵,無險可守,也不是很理想的地方,於是打消了遷都於此的念頭。第二年,朱元璋又就這一懸而未決的問題召集群臣計議,最後拍板定案,在家鄉鳳陽建都,是為中都城。

據史料記載,修建中都城整個工程大約動用工匠九萬人,軍士十四萬人,民夫四五十萬人,罪犯數萬人,移民近二十萬人,加上南方各省、府、州、縣和外地衛、所負責燒製城磚的工匠、軍匠,各地采運木料、石材、供應糧草的役夫,總數達百萬之眾。至於耗費的資財,已無法統計。經過六年的苦心經營,各項主體建築已經基本完成。但是,就在即將竣工的前夜,由於各方麵怨聲載道,眾謀臣一再進諫,為了不致激起民變,朱元璋才以“勞費”為由下令中止。經過六百多年的滄桑變化,而今城池、宮闕已經多半傾圮。但是,登高俯瞰,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氣象的閎闊和宮觀的壯偉。

皇陵工程也是在洪武二年始建的,曆時九年完成。主要建築有皇城、磚城、土城三道。皇城周長七十五丈,內有正殿、金門、廊廡、碑亭、禦橋、華表和位於神道兩側長達二百五十多米的石雕群像;磚城、土城周長各為三公裏和十四公裏。現在,石雕群基本完好,刻工精細,壯麗森嚴,表現了明初強盛時期的恢宏氣魄和勞動人民的高度智慧。

曆史留給後人的,畢竟隻是創造的成果,而不是血淚交迸的創造過程。盡管當時的異化勞動是非人的,但異化勞動的成果卻可以是動人的;在這裏,勞動者創造的輝煌昭昭地展現出來,而輝煌的背後卻掩飾了反動統治者的暴政與凶殘的手段。作為文物,自有其不朽價值;可是,就個人興趣和思想感情來說,我卻覺得索然無味。

說句心裏話,對於明太祖朱元璋,我一向沒有好感。這當然和他是一個陰險毒辣、殘酷無情的政治角色有直接關係。他是一個典型的實用主義者,對人對事都是如此。眼下對我有用,眼下我覺得有用,三教九流、雞鳴狗盜之徒我都兼容並蓄;一朝覺得你構成了威脅,不管是誰,照殺不誤。他在位三十一年間,先後興動幾起大獄,牽連了無數文武臣僚,被誅殺者不下四五萬人。大案之外,與他共同開基創業並身居顯位的一代功臣名將,或被明令處置,或遭暗中毒害,除了主動交出兵權首先告老還家的信國公湯和等個別人,其餘的都沒有得到善終。

號稱“開國功臣第一”的徐達也是濠州人,故裏就在濠梁附近。自幼就跟隨朱元璋身經百戰,出生人死,曾經九佩大將軍印,剛毅勇武,功高蓋世,先後封信國公、魏國公,並和皇上做了兒女親家。太祖曾讚譽他:“受命出征,成功凱旋,不驕不誇,不近女色,也不取財寶,正直無瑕,心昭日月。”因為他功勞大,太祖要把自己當吳王時的舊宮賜予他,徐達固辭不受。有一次,他們一起飲酒,醉後,太祖叫人把他抬到自己的禦榻上,徐達醒後嚇得連連請罪。以後,太祖又對他進行過多次試探,表明其提防之嚴,猜忌之深。

這更加重了徐達的心理負擔,整天緊張惶悚,有臨深履薄之懼,以致氣鬱不舒,漸成癰疽。經過一年調治,病勢逐漸好轉。突然傳來聖旨:皇上賜膳問安。家人打開食盒一看,竟是一隻蒸鵝,徐達登時淚流滿麵。原來,太醫早就告誡:此為禁食之物,否則命將不測。但是,君命難違,隻好含悲忍泣吞食下去,幾天後終於不起。(據明人徐禎卿《翦勝野聞》)

清代著名史學家趙翼說,明太祖“藉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盡舉取天下之人而盡殺之,其殘忍實千古所未有”。為什麽要這樣做?雄猜嗜殺,固其本性,但主要還是出於鞏固“家天下”的政治需要。

據查繼佐《罪惟錄》載,明初,太子朱標不忍心看著眾多功臣受戮,苦苦進諫,太祖沉吟不語。第二天,把太子叫過去,讓他把一根渾身帶刺的棗枝用手舉起來,朱標麵有難色。於是,太祖說道:“這滿是棘刺的樹枝,你是無法拿起來的。我現在正在給你削掉棘刺,打磨光滑,豈不是好?”

一席私房話,和盤托出了太祖的機心:為了朱家王朝的“萬世一係”,不惜盡誅功臣,以絕後患。結果殺得人人心寒膽戰,不知命喪何時。在這種極度殘酷的血雨腥風中,皇權看似穩定了,皇室獨尊的威勢也建立了起來,但國脈、民氣已經大大斫喪,人心也漸漸失去了。

明朝開國功臣許多都是朱元璋的同鄉,他們來自淮西,出身寒苦,後來飽嚐勝利果實,構成了一個實力雄厚的龐大的勳貴集團,所謂“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明人貝瓊詩句。“短衣”代指武將;淮西古屬楚地。)這些能征慣戰、功高震主的開國勳戚,自幼羈身戎幕,出人卒伍之間,一意血戰疆場,沒有接受知識文化、研習經史的條件。盡管靠近莊子的濠梁觀魚台,但我敢斷言,不會有誰關注過什麽“濠濮間想”,也不懂得莊子講過的“膏火自煎”(油膏引燃了火,結果反將自己燒幹)“山木自寇”(山木做成斧柄,反倒轉來砍伐自己)的道理。他們的頭腦都十分簡單,最後在政治黑幕中扮演了人生最慘痛的悲劇角色,照舊也是懵裏懵懂,糊裏糊塗。

司馬遷在《史記》中曾記下了這樣一件事:楚王聽說莊子是個賢才,便用重金聘他為相。莊子卻對使者說:“你看到過祭祀用的牛嗎?平曰給它披上華美的衣飾,喂的是上好的草料,等到祭祀時就送進太廟,作為犧牲把它宰掉。到那時候,牛即使後悔,想作個孤弱的小豬崽,還能做得到嗎?”

曆史是既成的事實,不便假設,也無法假設;但後來者不妨做某些猜想。假如那些身居高位,享祿萬鍾,最後慘遭刑戮的明初開國功臣,有機會讀到莊子的這番話,那又該是怎樣一種滋味湧上心頭呢?

皇城與濠上,相去不遠,卻劃開了瑰偉與平凡、榮華與蕭索、有為與無為、威加海內與瀟灑出塵的界限,體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蘊與情趣。

遙想洪武當年,金碧輝煌的皇陵、帝都,該是何等壯觀,何等氣派。與之相較,莊子的濠上荒台,塚邊蔓草,卻顯得寂寞清寒,荒涼破敗,而且恍兮忽兮,似有若無。但是,就其思想價值的深邃和美學意蘊的豐厚來說,二者也許不可同日而語。所以,盡管當地朋友一再說,兩千多年過去了,時移世異,陵穀變遷,有關莊子的遺跡怕是什麽也沒有了,看了難免失望,可是,我卻仍然寄情濠上。

我覺得,作為一種藝術精神,它的生命力是恒久的。莊子的思想,也包括“濠濮間想”之類的意緒,屬於隱形文化,它與物質文明不同。它的魅力恰恰在於能夠超越物象形跡,不受時空限隔。比如莊、惠濠梁觀魚的論辯中所提出的問題,看起來似乎十分簡單,實際上卻涉及認識方法、邏輯思維、藝術哲學、審美觀念等多方麵的重要課題,同時也把兩位大哲學家的情懷、觀念和性格特征鮮明地表現了出來。

莊子是戰國時人,大約出生於公元前369年,卒於公元前286年,享年八十三周歲,屬於上壽。要論他的才智,在當時弄個一官半職,混些功名利祿,可說是易如反掌的。無奈他脾氣過於古怪,始終奉行他的“不為有國者所羈”的清虛無為的立身哲學,也看不慣官場的鑽營奔競、爾虞我詐的汙濁風氣,因而窮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

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對當時黑暗的現實保持清醒的認識,才敢於呼號,敢於揭露,無所畏懼。因而,他的生活也是自由閑適、無住無待的,正如他自己所言,“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濠梁觀魚,正是他的這種閑適生活的真實寫照。

要之,“濠濮間想”,有賴於那種悠然忘我的恬淡情懷和幽靜、孤寂的心境。這種情懷和心境,不要說雄心勃勃、機關算盡的朱元璋不可能擁有,就連敏於事功、多術善辯,整天奔走於擾攘紅塵中的惠施,也如隔重城,無從體認。

惠施是莊子最親密的朋友,也是他的最大的論敵。論才學,莊、惠可說是旗鼓相當,兩個人有些思想也比較相近;但就個性、氣質與價值取向來說,卻是大相徑庭的。因此,他們走到一處,就要爭辯不已,抬起杠來沒完。一部《莊子》,記下了許多直接或間接批駁惠子的話。但是,由於他們是“對事不對人”的,因而,並未妨礙彼此成為真誠的朋友。惠子病逝,莊子前往送葬,淒然歎息說:“先生這一死,我再也沒有可以配合的對手了,再也沒有能夠對話的人了!”他感到無限的悲涼,孤寂。

當然,他們的分歧與矛盾還是特別鮮明的。《莊子秋水》篇記下了這樣一個故事:惠子做了梁國的宰相,莊子打算去看望他。有人便告訴惠子:“莊子此行,看來是要取代你老先生的相位啊。”惠子聽了很害怕,就在國內連續花了三天三夜搜尋莊子。到了第四天,莊子卻主動前來求見,對惠子說:南方有一種鳥叫鵷雛,它從南海飛到北海,一路上不是梧桐不棲止,不是竹實不去吃,沒有甘泉它不飲。當時,飛過來一隻貓頭鷹,嘴裏叼著一隻腐爛的老鼠,現出沾沾自喜的樣子。忽然發現鵷雛在它的上方飛過,嚇得驚叫起來,唯恐這隻腐鼠被它奪去。現在,你是不是也為怕我奪取你的相位而驚叫呢?

另據《淮南子齊俗訓》記載,一次,莊子在孟諸垂釣,恰好惠子從這裏經過,從車百乘,聲勢甚為煊赫。莊子看了,十分反感,便連自己所釣的魚都嫌多了,一齊拋到水裏。表現了他“不為軒冕肆誌”,對當權者飛揚之勢的輕蔑態度。

由於他高踞於精神之巔來俯瞰滾滾紅塵,因而能夠看輕俗人之所重,也能夠看重一般人之所輕。他追求一種“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悠然境界,不願“危身棄生以殉物”,不願因專製王權的羈縻而迷失自我、葬送身心的自由。

就思維動向和研究學問的路子來說,他們也是截然不同的。二人對於客觀、主觀各有側重。惠子是向外窮究苦索,注重向客觀方麵探求;莊子則致力於向內開掘,喜歡在主觀世界裏冥想玄思。惠子認為莊子的學說沒有用處,譏諷它是無用的大樗;莊子卻對惠子耗損精神從事那種“一蚊一虻之勞”,大不以為然。

惠子著書,莊子說有五車,但一本也沒有流傳下來。在先秦諸子中,惠子可說是最有科學素質的人。從他的一些觀念可以看到近現代的理論物理、數學、地理的胚芽。比如,惠子說“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意思是,太陽正在當中,同時也正在偏斜;萬物正在生長,同時也正在死亡。“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這裏體現了地圓學說。“南方”作為方位的概念,本無定限,南之南更有南,但如繞地球一周,則南極可成為初出發之點。惠子說“天下之中央在燕之北、越之南”,可見,在他眼中地球並不是一塊平板,這就超越了“天圓地方”的一般的傳統性認識。

在濠上,莊子與惠子分別以兩種不同的身份、不同的視角去看遊魚。惠子是以智者的身份,用理性的、科學的眼光來看,在沒有客觀依據的情況下,他不肯斷定魚之快樂與否。而莊子則是以具有浪漫色彩的詩人身份,從藝術的視角去觀察,他把自己從容、悠閑的心情移植到了遊魚的身上,從而超越了魚與“我”的限隔,達到了物我兩忘、主客冥合的境界。

《莊子齊物論》中記述了一個“夢為蝴蝶”的寓言,同樣體現了這種超越主客界線、實現物我兩忘的特征。寓言說:前些時候,我(莊子)曾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在花叢中高高興興地飛舞著,不知道自己是莊周了。一忽兒,醒過來,發現自己仍是形跡分明的大活人。不覺迷惑了半晌:到底是我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我?

物我兩忘的結果是客體與主體的合而為一。從美學的角度來剖析,觀賞者在興高采烈之際,無暇區別物我,於是我的生命和物的生命往複交流,在無意之中我以我的性格灌輸到物,同時也把物的姿態吸收於我。我和物的界線完全消滅,我沒人大自然,大自然也沒人我,我和大自然連成一氣,在一塊生展,在一塊震顫。(朱光潛語)

情趣,原本是物我交感共鳴的結果。莊子把整個人生藝術化,他的生活中充滿了情趣,因而向內蘊蓄了自己的一往深情,向外發現了自然的無窮逸趣,於是,山水虛靈化了,也情致化了,從而能夠以閑適、恬淡的感情與知覺對遊魚作美的觀照,或如德國大哲學家康德所說的進行“趣味判斷”。而惠子則異於是,他所進行的是理智型的解析,以他的認識判斷來看莊子的趣味判斷,所以就顯得扞格不人。

在這裏,“通感”與“移情”兩種心理作用是必不可少的。有了“通感”,人與人之間的心靈溝通,人與物之間的冥然契合,才具備了可能性;而通過“移情”,藝術家才能借助自己的感知和經驗來了解外物,同時又把自己的情感移到外物身上,使外物也仿佛具備同樣的情感。

這類例證是舉不勝舉的。比如,在鳳陽街頭我看到一副聯語:“華燈一夕夢,明月百年心。”內容十分深刻,涵蓋性很強。但是,何以華燈如夢、明月有心?為什麽它們也具有了人的思維和情感?原來,詩人在這裏用了以我觀物的“移情”手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一位現代的西方詩人說,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情。

見我執意要去濠梁,主人便請來當地的一位文史工作者為向導。車出鳳陽城,直奔臨淮關,來到了鍾離故地。我記起了兩百多年前著名詩人黃景仁題為《濠梁》的一首七律:

誰道南華是僻書?眼前遺躅喚停車。

傳聞莊惠臨流處,寂寞濠梁過雨餘。

夢久已忘身是蝶,水清安識我非魚。

平生學道無堅意,此景依然一起予。

當時黃景仁年僅二十四歲,與詩人洪稚存同在安徽學政朱筠幕中。他在這年初冬的一場雨後,憑吊了濠梁“遺躅”,寫下了這首詩。

《南華經》就是《莊子》。“僻書”雲雲,引自《唐詩紀事》:令狐綯曾就一個典故向溫庭筠請教,溫說:“事出《南華》,非僻書也。”詩的頭兩句是說,誰說《莊子》是罕見、冷僻的書籍呢?裏麵涉及的遺跡隨處可見呀!眼前,我就碰上了一處,於是,我就趕緊召喚把車子停了下來。三四兩句交代地點、時間:這裏就是傳說中的莊子、惠子濠梁觀魚處;一場冷雨過後,石梁上杳無人跡,顯得很寂寞、荒涼。五六兩句通過《莊子》中莊蝶兩忘、魚我合一的兩個典故,(後一句還反其意地暗用了“水至清則無魚”的成語)來抒寫自己的感慨,是全詩的意旨所在。結末兩句是說,盡管我平素缺乏堅定的學道意念,但依然覺得此情此景對自己有深刻的啟發。

這時,忽見一道溪流掠過,上有石梁飛架,我忙向向導問詢:這就是濠梁吧?他搖了搖頭。沒過五分鍾,眼前又現出類似的景觀,我覺得很合乎意想中的莊、惠觀魚的場景,可是一打聽,仍然不是。向導笑說:

“這種心情很像劉玄德三顧茅廬請諸葛,見到崔州平以為是孔明,見到石廣元、孟公威以為是孔明,見到諸葛均、黃承彥以為是孔明,足見想望之急、思念之殷。想不到沉寂兩三千年的濠梁故地,竟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真使我這個東道主感到自豪。”

一番妙喻,一通感慨,博得車上人們同聲讚許。

突然,汽車戛然刹住,原來,“莊惠臨流處”就在眼前。

但是,不看還好,一看果真是十分失望。濠水滔滔依舊,隻是太汙濁了。黝黑的濁流泛著一層白色的泡沫,寂然無聲地漫流著。周圍不見樹木,也沒有鳴蟲、飛鳥,看不出一絲一毫“詩意的存在”。莊周的墓地也遍尋未得,連這位專門從事文史研究的向導也茫然不曉。

我想,當年如果麵對的竟是這樣的濁流汙水,這樣令人沮喪的生態環境,莊老先生不僅無從看到“鯈魚出遊從容”的怡然景色,怕是連那點恬淡、閑適的心境也要**然無存了。自然,後世就更談不到賞識那種魚鳥親人、陶然忘機的“濠濮間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