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匕首與火焰(中)
雖然連泰西封在什麽位置都不知道,家裏頭也沒有任何波斯親戚,薑簡卻聽得心中好生酸澀。
想說幾句話表示安慰,卻又發現,自己平時最熟悉的,是漢軍封狼居胥,是唐軍勒石燕然,對這種國破家亡之悲,接觸太少,短時間內,也想不出什麽合適的言辭。
帳篷裏的氣氛,迅速開始變冷。那少婦顯然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笑了笑,從侍女手裏接過第一份切好的羊肉,連同托盤一起,雙手捧給了史笸籮,“史少郎,請品嚐。”
先前跟薑簡囉囉嗦嗦地說了一大堆,到史笸籮這邊,卻隻有六個字。登時,就讓史笸籮心中好生不服。
然而,在雙手接過托盤的刹那,史笸籮就迅速恢複了冷靜。果斷將托盤在空中緩緩旋轉了半圈子,然後將托盤連同上麵冒著油光的羊背肉,一道遞給了薑簡,“兄弟,你先來。這裏,你年齡最小。”
赴宴之時,優先照顧長者和最幼,乃是草原各部的通用習俗。少婦看了,微笑著朝著史笸籮輕輕點頭,“史少郎長相如此好看,又如此懂得照顧人。好在是在商隊,若是在城市裏,不知道會有多少少女會為你著迷。”
“我們突厥,評論男子不說長得好看,而是夠不夠強壯。”明知道沒有任何意義,史笸籮仍舊強調了一句。然後抓起一粒葡萄幹,丟進嘴裏慢慢品嚐。
那少婦非常擅長察言觀色,聽了史笸籮的糾正,立刻明白,自己剛才冷落了對方。笑了笑,溫柔地點頭,“少郎君說得沒錯呢,男子漢,當然要強壯一些,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和族人。不過,像少郎君這樣既威武強壯,又好看的,仍舊是無論走到哪裏,都有少女追著朝你懷裏擲手帕。”
“夫人說笑了,我這身板,在草原上可算不上強壯。”史笸籮心中的不滿,轉眼煙消雲散。咽下嘴裏的葡萄幹,笑著說道。“真正的射雕手,都會比我高出一頭。虎背熊腰,站在草地上,宛若一塊岩石。”
“少郎君年紀輕,身體還沒完全長開。待長開之後,應該也是一個射雕手!”少婦美目輕眨,繼續低聲誇讚。
“夫人盛讚,在下真的不敢當。”史笸籮擺手表示謙虛,同時用眼角的餘光,不著痕跡地觀察薑簡的動靜。
按照他的推算,如果蘇涼包藏禍心,發動時間應該就在最近三天之內。所以,這三天,別人沒吃過的東西,他堅決不會放入自己的嘴裏。別人沒喝過的東西,他也堅決不會咽入自己的喉嚨。
說話間,第二份羊肉已經切好。那少婦再度將盛放羊肉的托盤雙手捧起,再度笑著遞給史笸籮,“貴客請慢用。夥計們粗手笨腳,不知道他們的廚藝,能不能合貴客口味。”
待史笸籮接過了托盤,她又拿起一把叉子,從侍女還沒裝滿的第三隻托盤裏,隨便插起了一塊羊肉,優雅地放在嘴裏,慢慢品嚐,“嗯,還好,火候多少老了一些。但味道還過得去。”
待品嚐過後,她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忘了招呼客人先吃。趕緊站起來,以手撫胸,躬身告罪,“兩位貴客勿怪,剛才妾身擔心夥計的廚藝不過關,竟然吃了第一口。真是羞死人了,羞死人了。”
盛夏時節,她身上的衣服原本就非常單薄,撫胸彎腰之際,波濤洶湧。慌得薑簡趕緊把頭移開,同時起身拱手還禮,“夫人客氣了,客氣了。我們已經叨擾了太多,哪敢吹毛求疵。”
“夫人千萬不要拘束於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否則,我們兩個反而心中不安。”史笸籮也站起身,笑著還了一個突厥禮。隨即,又低聲請求,“在下還有兩個伴當,尚未用飯。不知道夫人……”
“已經安排到旁邊的帳篷裏邊了,每人安排了一隻烤羊腿和一小袋葡萄釀。”少婦雖然唐言說得不太標準,理解力卻極強,沒等史笸籮把請求說完,就給出了讓他滿意的回應。
“如此,就多謝夫人了。”史笸籮再度躬身致謝,同時悄悄觀察少婦的臉色。確定對方吃了羊肉之後,沒任何反應,才在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應該的,兩位少郎君不必客氣。”少婦躬身還禮,又是一片波濤洶湧。“二位且用些羊肉,放久了,羊脂就凝了。”
“多謝夫人盛情。”薑簡正窘得不知道將眼睛往哪邊看,聽少婦催促用餐,趕緊順勢坐了下去,然後用樹枝做的筷子,夾起一片羊脊背肉,大快朵頤。
走了一天路,他也的確有些餓了。三口兩口,就將第一片羊肉吃進了肚子。那史笸籮的吃相,卻比他斯文得多。先用叉子將羊肉壓住,再用刀子切成小塊兒。然後,又偷偷看了他一眼,確定他也沒事,才優雅地叉了一塊肉,放在口中細嚼慢咽。
在途中牧人手裏購買的羔羊,都是當年春天所生,肉質極為細嫩,入口即化。薑簡的家境雖然寬裕,在長安時,也不可能經常吃到如此高質量的羊肉。因此,吃起來就有些收不住,轉眼間,就幹掉了小半托盤。
“蠢貨,就不怕被毒死!”史笸籮看得偷偷皺眉,卻無法阻止薑簡。隻好自己多加小心。隻吃了兩三小塊兒肉,就又把手伸向了桌案上的果品。
為了便於儲存和攜帶,那些果品都經過嚴格幹製,從裏到外,幾乎都沒有半點水分。而如果有人想在幹果之中下藥,直接撒上去,肯定會留下痕跡。將藥物用水化開之後潑上去,又會令幹果膨脹變濕。
所以,整張桌案上,最不可能被下藥的,就是果品。無論他吃多少,都不用擔心被毒死,或者麻翻。
少婦自己,也吃了兩片烤肉。然後又切了片蔓菁解膩。待兩位客人肚子裏,都有了羊肉墊底,才指揮侍女,將自己親手倒滿了葡萄酒的酒盞,一一放在了客人麵前。然後自己也拿了一盞酒,緩緩舉過眉梢,“兩位少郎,我家老爺今晚臨時有事,不能相陪。第一盞酒,妾身就替我家老爺向兩位少郎賠罪。”
“不敢,不敢,我等理應客隨主便。”薑簡手忙腳亂地舉起酒盞,紅著臉回應。
“的確,是我們給蘇涼大當家添麻煩了。豈敢再胡亂挑他的禮?”史笸籮表現得遠比他從容,緩緩舉起酒盞,在唇邊碰了碰,笑著說道。
少婦將他的舉動看在眼裏,也不勸他開懷暢飲。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然後將目光轉向薑簡,“剛才有個問題,忘記了問薑少郎。你那同窗,你那同窗是女子麽?莫非在大唐,女子也能入學堂讀書?”
這個問題,可是問得實在太突兀了,頓時,薑簡就有些猝不及防。趕緊放下酒杯,連連擺手,“男的,肯定是男的。四門學向來不收女學生。”
“啊,我先前差點誤會了,以她想做你的女人呢!”少婦誇張的驚呼,緊跟著,抬手輕輕掩住自己的紅唇,兩隻美目中,流淌著一片汪洋。
與她正麵相對的薑簡,心中頓時湧起了一股濕熱的衝動,慌忙低下頭,快速補充“夫人說笑了,他的名字叫庫發,還取了個唐人的名字叫李固。年齡比我小兩歲,卻生了滿臉金色的絡腮胡子!怎麽可能是個女子!”
“庫發,意思是山丘,的確是一個常見的波斯男子名字。”少婦玩笑開夠了,放下手,主動向他解釋,“亞爾的意思,可以是愛人,也可以是朋友。你剛才說,他費了老大力氣,隻教會了你這一個詞,所以我才以為,他是一個妙齡少女。”
“啊?”薑簡目瞪口呆,真恨不得殺回長安去,將那李固揪出來痛打一頓。轉念想到,自己在教李固說唐言中的俚語之時,也教了對方不少髒話,心中也就釋然了。拱了拱手,向少婦笑著道謝,“他好教我,遇到波斯人都這樣打招呼。虧得夫人解惑,否則,我以後難免會出大醜。”
“妾身名字叫珊珈,也是常見的波斯女子名。少郎身份高貴,不必稱我為夫人。”少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再度舉起酒盞,“薑少郎,妾身這次單獨敬你。多謝你把逃難去長安的波斯人,當做朋友。”
“逃難?”薑簡聽得滿頭霧水,隨即,就想起少婦珊珈剛剛說過,波斯國都泰西封在十一年前,被大食人摧毀這件事,趕緊收起笑容,緩緩舉杯,“夫人不必客氣。我們大唐有句古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更何況,朋友相交隻看品行。李固真誠、善良,待人也極有禮貌,很多同窗都願意跟他交朋友。”
“看起來,他在長安過得還不錯。”少婦珊珈顯然對遠在長安的同族很感興趣,接過薑簡的話頭繼續詢問,“長安城中,像他這樣的波斯人多麽?他們說話和長相,都跟你們大不相同,平時會不會被人欺負?”
“不多,也就二三十戶人家。”薑簡想了想,將自己所掌握的情況如實相告,“剛開始遇到他們,大夥肯定會覺得陌生。但日子久了,就沒人在乎彼此之間的差別了。反正長安城中,還有突厥人,高句麗人,新羅人和靺鞨人,甚至,甚至還有來自幾萬裏之外的拂菻人,大夥彼此之間,都能相安無事。其中很多有本事的,也像李固的父親一樣,做了大唐高官。”
這些在大唐,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實,平素薑簡也沒覺得有什麽特別。而現在,當著少婦珊珈的麵說起了,心中隱約卻湧起了幾分自豪。
“那可真好。”少婦珊珈舉起酒盞,自顧喝了一大口。然後笑著命令侍女把酒盞重新倒滿,雙手舉過眉梢,“我沒想到,族人離開泰西封之後,還能在大唐過上正常日子。我這次跟著蘇涼,隻到了太原和洛陽,沒機會去長安。薑少郎,容我再敬你一杯,為了你們唐人,對我同族的善待。”
說罷,不待薑簡回應,將酒盞裏的葡萄釀,一飲而盡。
“是,是別人,是朝廷,善待了他們!”薑簡不敢居功,紅著臉解釋。然而,待看到少婦珊珈手裏的空酒盞和含著淚的雙眼,又笑了笑,也將酒盞的葡萄釀,喝了個幹幹淨淨。
“薑少郎,叫我珊珈,我不是蘇涼的夫人!”酒喝得有點兒急,少婦的臉上,浮現了火焰般的潮紅。她的眼睛裏,除了淚光之外,隱約也有火焰在跳動,就像兩支正在燃燒的燈芯。
“不,不太好,在我們大唐,不能隨便喊女子姓名。”沒想到少婦醉得這麽快,薑簡頓時覺得好生尷尬。連忙側開頭,低聲表態。
“那就隨你。”少婦珊珈也不勉強,衝他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將目光轉向自己的兩名侍女,分別用波斯語和唐言低聲吩咐,“你們兩個,再去給這邊和史少郎的隨從那邊,取兩袋葡萄酒來。跟蘇祿管事說,是我的安排。”
“恰十目!”兩名侍女不懂唐言,有用波斯語答應著小步退出了帳篷。(注:遵命的音譯。)
目送侍女們離去,少婦珊珈又倒了一杯酒,卻沒按照酒席中的常規禮節,敬向另外一位客人史笸籮,而是端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向薑簡,“來,薑少郎,珊珈再敬你一杯。你們唐人有句勸酒詞怎麽說來著,不醉不歸,不對,是一醉方休。”
“夫人,可否喝慢一些,在下有點兒不勝酒力了。”薑簡怕她摔在自己身上,紅著臉起身相勸。
卻不料,越擔心什麽,越來什麽。那珊珈腳下忽然絆了絆,一個踉蹌,就栽向了他的懷抱。
“夫人小心!”薑簡攙扶也不是,不攙扶也不是,隻能快速蹲身,用肩膀撐住珊珈的肩膀,避免對方直接摔在地上。一雙胳膊,卻筆直地張開,避免跟對方的身體發生接觸。
胸口處,立刻傳來一股異樣的綿軟,刹那間,讓他全身的血漿,都幾欲沸騰。與此同時,一個低低的聲音,卻清晰地傳進了他的耳朵,“逃,盡快。蘇涼想把你賣到大食國去做奴隸!”
注:波斯國都被大食攻破之後,波斯國王一邊官員和軍隊向東退卻,一邊向大唐求救。曾經多次派遣使者。波斯王子和一些波斯貴族,也逃亡到了大唐,受到了李世民和李治父子的善待。這些人,最終都融入了中華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