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176章 運籌帷幄

蹲在米盤旁,手裏抓著幾個算籌,阿史那沙缽羅(史笸籮)如同泥塑木雕般,半晌連眼皮都不眨一下。

米盤上,堆的是大甸子附近的地形。一塊方圓兩三四百裏的大草原,被一南一北兩條季節河夾在中間。沒有山,沒有大片的樹林,沒有明顯的溝穀,甚至連稍高一些的丘陵都沒有。隻是零星點綴著幾小塊林地,每一塊的方圓都不會超過二裏,根本無法為百人以上規模的兵馬掩飾行藏。

這種地形,對於喜歡偷襲的薑簡來說,簡直老天爺設定的難題。史笸籮仔細琢磨過薑簡以前的所有戰例,除了跟他一道對付蘇涼和戈契希爾的那兩場之外,其餘全是偷襲,毫無例外。並且大多數偷襲,都是在淩晨發起,一個時辰之內結束戰鬥,絕不拖延。

羯盤陀將狼騎主力的營地,選在了大甸子,等同於直接廢掉了薑簡最拿手的戰術。

四下裏一馬平川,讓薑簡很難帶著大隊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軍營周圍十裏之內。哪怕是借助夜幕做掩護,也很難瞞過分散在營地周圍的暗哨和定時圍著營地巡邏的斥候。

而十裏遠的距離,哪怕是戰馬全力衝刺,也需要花費大半柱香時間。有大半柱香時間做緩衝,已經足夠訓練有素的狼騎們從帳篷內爬起來,頂盔摜甲嚴陣以待。

換句話說,隻要羯盤陀不帶著狼騎主力離開目前的營地,貿然向瀚海都護府推近,薑簡就基本上找不到偷襲他的機會。而雙方擺開了陣勢明刀明槍地交戰,薑簡麾下的那些回紇雜兵,肯定不是突厥狼騎的對手。

史笸籮根據自己收集到的情報,仔細核算過。眼下薑簡手上能動用的回紇兵,數量頂多一萬出頭。而這一萬出頭的回紇兵裏,還有近半數嚴重缺乏訓練,隻能充當輔兵用來運輸物資或者打掃戰場,實力等同於羯盤陀麾下的葛邏祿仆從。

眼下薑簡手中真正能夠稱作戰兵的,絕對不會超過四千人,甚至可能連四千都不到。並且以前隸屬於不同的回紇別部,薑簡將他們倉促捏在一起,很難保證他們彼此之間能夠熟練配合。

所以,薑簡每次作戰,都必須親自衝殺在第一線。這樣的戰術最簡單,也最能夠鼓舞士氣。同時,對其麾下的回紇將士要求也最低。

後者隻需要緊跟著他的旗幟就行,不必考慮什麽中途戰術變化,也不用考慮太多的彼此配合。如同鐵錐砸石頭,一錘子下去了事。

而眼下羯盤陀手裏的狼騎,怎麽算,也在六千以上。除了士氣低落之外,其他各方麵,都遠遠強於薑簡手頭那夥烏合之眾。

雙方在野外正麵交鋒,薑簡本人的統兵和指揮能力,可能會略高於羯盤陀。但是,他麾下的將士,卻會嚴重阻礙他一身本事的發揮。

隻要羯盤陀能調度人馬,及時遏製住薑簡的第一波衝鋒,接下來,戰局就會慢慢落入羯盤陀的掌控。並且拖延的時間越長,需要做出的戰術調整越多,越複雜,突厥狼騎的勝算就越大。

至於傳說中的唐軍?史笸籮忽然搖搖頭,將米盤上代表大唐邊軍的泥偶,迅速拿下來擺在了一旁。

他現在可以肯定,大唐邊軍沒趕過來參戰,所謂大唐邊軍幫助回紇人打敗了圖南和呼延柄,純粹是逃回來的突厥潰兵,為了避免遭受羯盤陀的懲罰,而蓄意編造的借口。

如果真的有那樣一支大唐邊軍的存在,薑簡以極小的代價打垮了圖南和呼延柄之後,就應該一鼓作氣,與大唐邊軍聯袂殺到大甸子。趁著羯盤陀這邊士氣大降,人心惶惶的機會,徹底鎖定勝局。

事實是,薑簡在以極小的代價,獲取了連戰連勝的碩果,卻帶兵返回了回紇王庭。那就意味著,他知道自己的實力遠不如羯盤陀。如果他身邊有一支大唐邊軍相助,就根本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失去了前鋒營和左營之後,羯盤陀選擇了按兵不動恢複士氣,現在看來,的確是個恰當的選擇。除了不該清洗葛邏祿貴族和軍官之外,對於羯盤陀的其他舉措,從旁觀者角度,史笸籮都覺得還算中規中矩。

隻要羯盤陀一直中規中矩,不再想著一戰定乾坤,狼騎因為前鋒營和左右潰敗,而被迅速拉低的士氣,肯定能夠慢慢恢複正常。而薑簡那邊,卻不可能在短短一兩個月之內,訓練出太多的合格兵馬,整體實力很難再大幅增長。

距離第一場雪落下,應該還有半個月時間。第一場雪落之後,到野外冷得徹底無法安身,則至少還有一個月。

回紇王庭沒有中原城池那種高牆,在今後四十五天當中的任何一天,隻要狼騎的士氣恢複得差不多了,羯盤陀都可以點起兵馬,有條不紊地向回紇王庭迫近。當狼騎迫近到距離回紇王庭二十裏之內,如果薑簡還想不出破局之策,接下來就會是一場毫無花巧的決戰。

輕輕搖了搖頭,史笸籮將代表回紇兵馬的泥偶,也從米盤上撤掉了三分之一。婆潤剛剛奪回汗位沒多久,做不到讓所有別部吐屯都跟他生死與共。一旦狼騎成功抵達回紇王庭附近,自己隻要略施小計,就能讓一部分回紇吐屯選擇保存實力,將隸屬於其麾下的兵馬召回。屆時……

‘沒有什麽屆時!’臉上忽然出現了懊惱的表情,婆潤鬱悶地用拳頭捶了一下地麵,將剛剛從米盤上撤下來的泥偶,又放回了原來位置。

羯盤陀不會讓他放手施為,也很難聽從他的建議。甚至,會像陟苾那樣,聽了他的建議之後,故意反倒行之。他所想到的分化瓦解敵軍的招數,都根本派不上用場。敵我雙方接下來,仍舊是一場惡戰。羯盤陀這邊雖然能夠贏得最後的勝利,所付出的代價,也必將極為高昂。

‘不行,必須想辦法,幫羯盤陀一個忙。哪怕過後,被他再度恩將仇報。’咬著牙揮拳,婆潤低下頭,將算籌擺來擺去,弄的啪啪作響。然而,片刻之後,卻又喟然長歎。

他發現自己無計可施。隻要自己將來還有可能染指可汗之位,羯盤陀就不會讓自己有太多表現機會。哪怕羯盤陀本人不會如此小肚雞腸,羯盤陀身邊的那些親信們,也會不停地提醒他防微杜漸。

想得到羯盤陀的徹底信任,除非他也像陟苾一樣,徹底變成殘廢。可他又沒犯下什麽重罪,為何要砍斷自己的一條腿或者一隻胳膊?哪怕是為了他父親的大業,為啥不能是羯盤陀做一些改變,而是他做出這麽大的犧牲?

越想,越沮喪。不由自主地,史笸籮的目光,就飄到了對手那邊。如果他自己與薑簡易位而處,該如何破局?雖然不可能主動去幫助薑簡,但是,無聊時想上一想,也會讓他感覺振奮莫名。

眼下他雖然是後營主將,但後營上下,大小軍官卻全都是羯盤陀的人,隻對他保持表麵上的尊敬,不會真心聽從他的調遣。整個後營,能被他當做心腹的人,全部加起來都不到十個。其中最受他信任的史金,還在五天前就奉命去給他兄長羯盤陀送信,至今未歸?

“史金怎麽還沒回來?不會出事了吧。我那封信上,沒多管什麽閑事啊?”猛然間想到自己的心腹有可能失蹤了,史笸籮激靈靈打了哆嗦,兩隻眼睛立刻瞪了個滾圓。

後營到羯盤陀那裏,不過是一天多的路程。史金已經走了五天了,到現在非但沒有帶回羯盤陀的回信和那邊的情況,甚至人也不見了蹤影。

而最近一批向主營那邊押運的糧草,也走了三天。按道理,羯盤陀那邊收到糧草之後,至少得給一份回執才對。卻不料,押運糧草的官兵同樣石沉大海。

如果自己是薑簡,想要破局,在無法偷襲羯盤陀的情況下,最佳下手目標,就是後營!這裏存放著所有糧草輜重,隻要一把火將糧草輜重燒光,接下來,羯盤陀要麽趕緊退兵,要麽就會與他麾下的狼騎一道,被活活餓死!

如果自己想要對後營下手,第一件事,就是派遣少量精銳,繞過羯盤陀,切斷後營和中軍主力之間的聯係!

史金五天未歸,上一支運送糧草的隊伍出發之後,三天沒有消息返回。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後營和中軍之間的聯係,已經被敵軍徹底切斷。

意味著史金已經出了事,意味著即便上一批糧草已經成功送到了羯盤陀那裏,運送糧食的將士和葛邏祿人,也在返回後營的途中,被人殺了一個全軍覆沒。

不用再算,史笸籮已經猜到,薑簡已經殺到了後營和中軍之間。並且,極有可能此時此刻,正帶著精銳騎兵,神不知鬼不覺向自己目前所在位置,金雞嶺下這座避風的無名山穀殺了過來!

“來人,吹角聚將!”將手中算籌丟在地上,史笸籮竄起來,大吼著衝向自己的書案。卻因為站得太急,眼前瞬間一黑,天旋地轉。

“特勤小心!”親兵鐵奴反應快,一個箭步竄上前,用身體架住了史笸籮的腋窩,避免他摔個頭破血流。

“特勤小心!”門外當值的其他親兵,也聽到了動靜,蜂擁而入,摟腰的摟腰,攙胳膊的攙胳膊,將史笸籮攙向書案。

史笸籮用手臂牢牢抱住鐵奴,勒得後者喘不過來氣,臉色迅速變紫,兩眼翻白。鐵奴好不容易才撐到了史笸籮鬆開了手臂,卻又被他一把推出了三尺多遠,差點兒直接跌出門外。

“傳令,傳令所有將士,整軍備戰。傳令當值的兵卒,緊閉營門,加固鹿砦。傳令給碉樓上的瞭望手,嚴密監視周圍,發現異常,立刻向我匯報。快,快去!”史笸籮掙脫所有攙扶,像發瘋了一般衝到了書案後,抓起令箭,上下揮舞。

“是!”親兵鐵奴不敢問他到底發的什麽瘋,答應一聲,上前接過令箭,轉身就跑。才跑出三五步,卻跟一名剛剛跳下馬背的斥候頭目,撞了個滿懷。

“啊——”斥候頭目被撞得倒坐於地,低聲驚呼。隨即,一軲轆爬起來,手腳並用爬進了中軍帳內。

“報,特勤。敵軍,大隊敵軍,距離軍營不到五裏。”沒功夫將身體站直,斥候頭目喘息著匯報。“至少兩千人,全都是騎兵,全都是騎兵!”

“知道了,來人,攙他下去休息!”猜測中最險惡的情況出現在眼前,史笸籮反而不像剛才那樣驚慌了,擺擺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吩咐。

隨即,快速抓起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第五支令箭,用非常平和的聲音,調兵遣將,“呼雷,你去通知所有大箭,整頓好各自麾下的兵馬,到穀口集合。”

“依塔赫,你去召集所有葛邏祿人,讓他們用馬車拉著糧食,去穀口構築營壘。聽清楚了,用糧食和馬車,不用心疼。如果咱們打輸了,所有糧食和輜重都得歸了別人!”

“霍爾,你帶著十名弟兄,去告知羯盤陀,後營遇襲,讓他別管我的死活,立刻去攻打回紇王庭。趕在薑簡回來之前,抄了他的老巢!”

“瑪納,你去……”

俗話說,將是三軍之膽。

見史笸籮鎮定自若,原本心中惶恐不堪的親兵們,也迅速恢複了冷靜,答應著上前接過令箭,飛快地離去。

當把所有能想到的對策安排完畢,史笸籮深吸一口氣,衝著身邊最後四名親兵吩咐,“你們幾個,幫我摜甲,備好馬匹和兵器,咱們去穀口,迎擊敵軍!”

“特勤——”親兵們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就想出言勸阻。

史笸籮笑了笑,迅速擺手打斷了眾人的話,“沒時間了,把盔甲幫我拿著,去穀口換。我不能讓弟兄們失望!”

說罷,邁開雙腿,大步流星走出中軍帳外。

這場戰爭,不僅僅是突厥別部與大唐之間的戰爭。還是新一代突厥年青人,與新一代大唐年青人之間的戰爭。

眼下,他的好朋友,大唐太學最出色的學生薑簡來了,作為阿史那家族的嫡係血脈,他阿史那沙缽羅,怎麽可能躲在別人身後?

帳外,風和日麗,萬裏晴空,正是迎客和交戰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