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換家（下七）
人性有時候就是這麽複雜。
兩軍交戰的時候，薑簡恨不得找到史笸籮，一箭將其射斃。而戰鬥結束之後，他卻希望史笸籮跑得越遠越好。
他跟史笸籮相交的時間不長，總計加起來都不到一個月。並且其中一大半兒時間都互相看不順眼。然而，迄今為止，史笸籮所有朋友之中，跟他配合最默契的一個，甚至遠遠超過了跟他相交多年的杜七藝。
“如果他不是車鼻可汗的兒子就好了！”在重新收攏人馬，清點戰損的時候，薑簡忍不住偷偷地想。
如果那樣的話，即便史笸籮是突厥貴族，他相信自己也有很大機會，讓此人重新回到大唐旗下。
要知道，大唐乃是天底下最包容的國度，從不排斥外族為自己效力。眼下，突厥族將軍一抓一大把，其中好幾位就姓阿史那。其他各族，為大唐效力的文臣武將也比比皆是。甚至為大唐效力的波斯族將軍，薑簡都知道有好幾個。史笸籮如果想為大唐而戰，絕不會遭到任何排斥。
正因為包容，所以大唐才強大。而大唐的強大，則令整個國家更為自信。整個國家越是自信，反過來，就越是能對異族來歸者一視同仁。
然而，短短幾個彈指之後，薑簡就又偷偷地歎氣。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夢，史笸籮不可能投靠大唐。自己雖然對大唐失望，卻無時無刻不以大唐為榮。史笸籮對突厥的感覺，又何嚐不是如此？
前幾天通過對史金的突擊審訊，薑簡已經得知了自己跟史笸籮分道揚鑣之後，對方所經曆的一切。包括對方如何被其二哥陟苾恩將仇報，被其大哥羯盤陀百般防範。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史笸籮對車鼻可汗，是何等的忠誠！
此人是真真切切地，以阿史那家族血脈為榮。從小到大，都在努力證明自己，希望獲得其父親車鼻可汗的承認。包括上次去長安讀書，也是此人主動請纓。
當發現車鼻可汗斬殺大唐使團明誌，絲毫沒考慮他這個當兒子的死活之時。史笸籮鬱悶歸鬱悶，卻從未抱怨過他父親的絕情。相反，此人竟然認為，這個舉動恰恰證明了他父親不為親情所困，能夠帶領突厥別部走得更高。
當一路勞心勞力，卻在即將抵達瀚海都護府之時，被羯盤陀趕出中軍，丟在金雞嶺下看守糧倉。史笸籮惱怒歸惱怒，卻從沒耽誤羯盤陀交代給自己的任務。甚至在聽聞前營和左營相繼戰敗的消息之後，還努力在不引起羯盤陀反感的情況下，繞著彎子為羯盤陀出謀劃策，幫助後者盡快恢複士氣和軍心。
那些策略都切實可行，如果不是站在敵對一方，薑簡真的要在羯盤陀麵前，替史笸籮打抱不平。拎著此人的脖領子問問，為何如此對待親弟弟。明明史笸籮的建議都是最好的選擇，為何偏偏置若罔聞？
“除非，我能讓史笸籮清楚地認識到，他父親車鼻可汗取代天可汗李世民的夢想，沒有任何實現的可能！”猛然間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薑簡忍不住將手握向刀柄。
然而，很快，他又鬆開手指，再度苦笑著搖頭。
以瀚海都護府的實力，能擊敗羯盤陀，確保今年冬天到來之前，守住回紇王庭所在不丟，已經是極限。根本沒力量主動向突厥別部發起反攻。
而大唐朝廷，到今天為止，反應仍舊是個迷。李素立那邊繼續按兵不動，對車鼻可汗的倒行逆施視而不見。朝廷也沒有調動兵馬，出受降城平叛的跡象。甚至連自己這個檢校瀚海都護府副都護的頭銜，都是元禮臣臨時授予。至今沒得到朝廷的承認，也沒拿到朝庭的印信和相關糧草輜重支持。
薑簡不清楚朝廷到底在下一盤怎樣的大棋。卻知道朝廷反應越慢，車鼻可汗的氣焰就會越囂張。而漠北各部，越容易受到車鼻可汗的蠱惑，認為天可汗李世民真的不行了，大唐又要發生隋末那樣的內亂。進而，不得不接受車鼻可汗的控製，成為其進攻中原的爪牙的幫凶。
一個突厥別部，自己這邊都沒能力對付。如果還有其他部族加入車鼻可汗旗下，自己恐怕隻剩下了與婆潤一道，帶著回紇十六部向東遷徙這個選擇！
那樣的話，甭說幫助史笸籮認清他父親永遠取代不了李世民的現實，恐怕掉過頭來，史笸籮還會派遣說客，勸自己放棄仇恨，向他父親車鼻可汗效忠！
倘若真的到了那一天……
薑簡不敢繼續想。隻覺得胸口處仿佛灌了鉛，沉重得幾乎無法呼吸。
“子明，戰場打掃完畢，隊伍也整理停當。”杜七藝是個非常合格的長史，體諒薑簡剛剛經曆過一場惡戰，身體困乏，不勞薑簡指揮，就把收尾工作，處理得井井有條。
“咱們的損失到底怎麽樣？瓦斯和巴勒兩個都回來了麽？”薑簡臉皮發燙，趕緊將腦子裏的各種想法丟開，履行自己的副都護職責。
“陣亡和失蹤，加起來一共兩百五十四人。有三十七名重傷號，即便能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再爬上馬背。此外，還有輕傷號總計六十一人。”杜七藝不做任何耽擱，回答得如數家珍。“瓦斯和巴勒他們都回來了。沒追到混在馬群裏逃命的史笸籮，倒是把大部分戰馬都給帶回來了，他們兩個粗略數了數，怕是有三千六七百匹！”
“他們能平安歸隊就好，至於史笸籮，將來有的是機會抓到他！”薑簡聞聽，苦笑著點頭。
傷亡三百五十餘人，已經接近自己這次出征所帶將士的兩成。差一點兒，就讓自己辛苦訓練出來的精銳部隊，徹底變成一支殘兵。
而接下來，在入冬之前，還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硬仗要打？趕走了陟苾，來了羯盤陀。趕走了羯盤陀，接下來呢，是車鼻可汗的哪一員心腹愛將要來？還是車鼻可汗親自帶領大軍來襲？
“山穀裏頭當時有狼騎有一千五六百人，還有同樣數量的葛邏祿仆從。細算下來，你用三百五十餘名弟兄為代價，殺敵超過三千，古代名將也不過如此！”杜七藝甚會安慰人，見薑簡笑容苦澀，低聲說道。“更何況，你不但燒了突厥狼騎的軍糧，還繳獲了這麽多戰馬回去。那些長老為了多分一些戰馬給自己的別部，也會盡快抽調子弟，把兵馬給你補齊。”
“嗯！”薑簡輕輕點頭，胸口處，卻仍舊覺得沉甸甸的難受。盡管師父吳黑闥教導過他，慈不掌兵。
他知道，此戰有太多的欠缺。其實自己如果做的更好一些，損失應該不會這麽重。特別是在葛邏祿人衝出來投降那會兒，如果自己仔細聽聽對方所說的話，不急著消滅山穀裏的突厥狼騎，完全有時間趕在馬群抵達之前帶領弟兄們撤出山穀。
“子明，子明，咱們派去遮斷道路的斥候回來了。帶回來一個消息，我不知道是好是壞！”沒給他留太多時間去總結教訓，老江湖趙雄急匆匆地跑來，喘著粗氣向他匯報。
“什麽消息，您盡管說！”薑簡微微一愣，皺著眉頭低聲催促。
“他們抓到了一名突厥小校，對方招供說，是奉了後營主將阿史那沙缽羅的命令，去向羯盤陀示警。”趙雄抬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快速補充，“但是，那個叫沙缽羅的家夥，沒要求他向羯盤陀求援，而是讓他傳話給羯盤陀，不要管山穀裏的糧草，趁著你不在，率部直撲回紇王庭！”
該死！薑簡的手再次迅速握住了刀柄。這一刻，真恨不得將史笸籮抓住，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