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內外(下)
“呼——”秋風夾著來自塞外草原的寒氣,吹過瀚海都護府,吹過受降城,吹過河東道,一路吹進長安城內。
長安街頭,柳樹的枝條仍舊青綠婀娜,楊樹、槐樹、梧桐和楓樹,卻次第改變了顏色。
特別是靠近太極宮一帶,梧桐的葉子表麵如同鍍了一層金,楓葉仿佛染了一層晚霞,而楊樹和槐樹的葉子則介於梧桐與楓樹之間,金色的周圍描著一團紅暈,每有秋風吹來,就仿佛金箔著了火。
宮牆之內,不知道什麽緣故,楓樹很少,但槐樹和楊樹卻隨處可見,成排成行。每次有秋風吹過,金色帶著描紅的葉子,便從半空中繽紛而落,美得驚心動魄。
大唐皇帝李世民站在窗子前,兩眼望著從天而降的落葉,一動不動。秋風穿過敞開的窗戶,很快吹透了他身上夾了絲綿的錦袍,吹透錦袍下的縑衣,吹得他從前胸到後背都一片冰涼。然而,他卻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做任何躲閃,仿佛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座雕塑。
他喜歡被秋風吹透身體的感覺,這讓他仿佛重新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策馬舞槊,馳騁沙場。
那時在雁門關附近,秋風比現在還要清冽十倍。突厥狼騎如同湧潮,半空中箭落如雨。前來營救楊廣的各路英豪,一大半兒都被嚇得麵如土色,隻有他和少數幾個將領,頂著箭雨和秋風衝了上去,在狼騎之中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血路,直通雁門關下。
一切都好像發生在昨日,隻是那時的英雄,大多數都早已不在人世。
喜歡割敵將耳朵的羅士信,二十六年前在洺水城力盡被俘,不屈而死。每次出戰都恨不得將全身包裹在鐵殼子裏頭的慕容羅,在那之前就與自己的姐姐平陽公主一道,戰死於娘子關。每戰必先的秦叔寶,十年前病故,自己親手為他題寫了墓碑。還有,還有當時跟屁蟲一樣追在自己身後的侯君集,五年前不知道為什麽發了瘋,非要輔佐太子起兵謀反,讓自己連赦免他的理由都找不出,隻能親自捧著一盞烈酒,將他送上了刑場……
李世民自問不是一個軟弱的人,然而,現在,他卻真心希望當時的豪傑,都好好地活著,陪著自己每年都看一看這貞觀盛世,看看這天下繁華,包括侯君集!
臥病在床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地去想,如果當時自己頂住壓力,做一次“昏君”,是否就能將侯君集保下來。
雖然侯君集參與謀反證據確鑿,可是,作為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李世民太了解侯君集是個什麽樣的人了。多謀卻寡斷,做小事的時候膽大包天,做大事的時候卻畏手畏腳。
這種人,說他貪汙受賄,私吞繳獲,李世民都信。說他主動幫太子謀劃造自己的反,李世民隻能苦笑著搖頭。
所謂謀反,也就是太子謀劃之時喊了侯君集,而侯君集當時既沒拒絕,過後也沒主動向自己揭發。
可滿朝文武,換了別人跟侯君集易位而處,有幾個真的忍心心去揭發?畢竟,太子是侯君集的女婿,侯君集如果揭發了此事,等於親手將他自己的女兒和女婿,送上了刑場。
然而,麵對滿朝欲置侯君集於死地的文武,李世民卻不得不選擇了接納眾人的諫議,處以侯君集極刑。
他當時想做一個千古明君,就不能因為跟侯君集的友情,而踐踏律法。為了大唐避免今後有人效仿侯君集,他也不能光念著侯君集的一項項大功。
可明君這個行當,就注定與孤獨為伴。玄武門之變以後,他就沒了嫡親兄弟,父親跟他之間,也隔了一道血河。
將侯君集送上刑場之後,他就沒了朋友。
除了努力做一個千古明君應做之事外,他不能再有任何癖好,也不能再有任何偷懶的念頭。他一天到晚兢兢業業,就像是被蒙上眼睛拉磨的毛驢。
驢子累急了,還能叫喚兩聲。而他如果忽然吼上兩嗓子,長安城內外,就得平地起驚雷。大唐境內,不知道多少人會死於非命。
所以,他隻能咬著牙堅持,咬著牙忍受皇位上的孤獨和寂寞。
今年春天,他實在感覺筋疲力竭,又感染了風寒,幹脆決定借機偷幾天懶,讓太子李治監國,由自己的妻兄,中書令長孫無忌輔佐,處理處理國事。本以為,自己放鬆個十天半月,休息夠了,就可以重新振作起來,誰料想,自己竟然是個天生勞碌命,一躺倒休息,各種病症居然接踵而至。
從早春二月直到十月金秋(農曆),李世民身上,各種毛病就沒斷過。並且,有些症狀越來越嚴重,甚至讓他感覺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而他今年,不過才五十出頭(虛歲,實際為四十九)。按照道理,本該龍精虎猛才對。他父親李淵身子骨遠不如他強健,五十歲的時候,才奉旨撫慰河東。兩年之後,才終於起兵反隋,帶領將士們直撲長安。六十歲到七十歲這十年裏,還給他添了好幾個比他兒子還小的弟弟妹妹,讓他哭笑不得。
“莫非當日,朕真的殺了太多無辜的人,因此而損了陽壽?”人在生病之時,就喜歡胡思亂想,親手開辟了貞觀之治的聖明天子李世民,也是一樣。
最近大半年了,吃了無數良藥,禦醫也換了好幾茬,他的身體卻每況愈下。很自然地,他就想到,是因為玄武門之變殺人太多,遭了冤魂詛咒。
“呼——”恰哈又一股秋風撲麵而至,讓他登時就打了個哆嗦,臉色瞬間蒼白如雪。
“陛下,茶熬好了,您先喝幾口看看老奴的手藝是否退步?”右監門大將軍張阿難邁著小碎步跑過來,用一件貂皮大氅,迅速將李世民的身體裹了個嚴嚴實實。
不勸李世民小心秋寒,這個伺候過楊廣和李淵的老太監,心細如發,隻管邀請李世民去喝自己剛剛親手煮的熱茶。
“嗯!”李世民知道張阿難一心為自己著想,不忍拒絕,答應一聲,轉過身,緩緩走向寢宮的內間。
張阿難悄悄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小太監躡手躡腳地走到窗子下,將木製的窗戶合攏。雖然窗棱上鑲嵌了透光度極好的琉璃和雲母,屋子內的亮度,仍舊瞬間下降了一個台階。李世民非常討厭陰暗,眉頭迅速驟緊。
還沒等他發作,屋子內忽然又變得一亮,緊跟著,身穿明光鎧的鄂國公尉遲敬德,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連禮都顧不上行一個,就高聲請示,“陛下,程咬金那廝,打了一頭八百斤重的大黑熊,將兩隻前掌割下來,快馬加鞭送到了宮裏。陛下今天有沒有胃口?有的話,末將就讓人送到禦膳房去烹製,沒有的話,末將就派人趕緊送回自己家的冰窖裏凍起來?”
“滾,老子的熊掌,你也敢貪墨!”李世民立刻不再感覺寒氣透骨,抬起腳,作勢欲踢。
“末將不是怕陛下吃得太油膩,想替陛下分擔一些麽?”尉遲敬德輕輕一側身,就躲了過去,然後涎著臉解釋。“再說,程咬金那老無賴,運氣好的沒邊,每次入山,不是打到老虎,就是打到狗熊。而末將,除了兔子和野雞,稍微大一點的獵物,從來遇不上。”
“怎麽不說你的一手爛箭法,遇上了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啊!”李世民翻了翻了翻眼皮,撇著嘴數落。
“我年青時候,也能百步穿楊的。隻是後來老了,眼睛就開始花了,距離遠了就看不清楚。”尉遲敬德聞聽,立刻滿臉委屈的解釋。“不像陛下,一點都不顯老,還目光如炬。”
“少拿好話恭維朕,誰不知道,你是想留下來跟朕一起吃熊掌!”李世民堅決不上當,笑著戳穿尉遲敬德的小心思。
“所以說,陛下慧眼如炬呢!”尉遲敬德也不覺得尷尬,隻管笑著重複。
“想吃就留下吧,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朕不能連口熱乎飯,都不管你!”李世民拿他沒辦法,隻好搖著頭答應。
“那,那,末將謝過陛下!”尉遲敬德大喜,立刻躬身謝恩,隨即,扭過頭,朝著門外吩咐,“來人,將熊掌送到禦膳房去,要廚師好好搭配一番。”
“得令!”立刻有內宮侍衛高聲答應著,小跑而去。很顯然,等的就是尉遲敬德這一安排。
李世民見了,又搖頭而笑。隱約間,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輕鬆了許多。
“末將已經派人回家去取鹿茸酒,今晚陛下可以小酌幾口。”尉遲敬德是真不見外,繼續笑著獻寶。
“好,朕好久沒喝酒了,便與你一道小酌幾口!”李世民聽得心動,眼神迅速變得明亮了許多。
老太監張阿難見了,頓時偷偷鬆了一口氣,看向尉遲敬德的目光裏,充滿了欽佩。
事實上,在場的人誰都明白,無論是大唐天可汗李世民,還是鄂國公尉遲敬德,都不差這一對熊掌。然而,滿朝文武,能如此混不吝地向李世民討吃討喝,並且不經允許就帶酒入宮的,卻隻有尉遲敬德一個。
李世民這大半年來,龍體欠安,夜間經常做噩夢。每次做了噩夢之後的第二天傍晚時分,尉遲敬德一定會披甲持鋼鞭入宮,在寢宮外一站就是一整宿。
按道理,皇宮內院,像尉遲敬德這種五根俱全的男人,是不準許夜間出現的。然而,滿朝文武和皇宮內的所有人,卻都不認為尉遲敬德的行為,有什麽不妥。
原因很簡單,隻要尉遲敬德來寢宮門外站崗,李世民就一定能睡得極為香甜。所有噩夢,都繞著他的走。
放眼大唐,能起到同樣作用的,除了尉遲敬德之外,原本還有胡國公秦瓊。然而,秦瓊卻天不假年。所以,最近七八個月來,在李世民門外值宿的任務,隻能由尉遲敬德一人來承擔。
尉遲敬德今年已經六十有四,李世民擔心累壞了他,幾度試圖尋找年青將領跟他輪換。然而,無論是勇冠三軍的薛仁貴,還是騎射無雙的契苾何力,都無法讓他遠離噩夢。
大唐的年青一代將軍裏,找不到第二秦叔寶,也找不到第二個尉遲敬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