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247章 風起萍末(下)

雪過天晴,陽光灑向白茫茫的曠野,又被反射回空中,與被寒風吹上半空的雪沫子相遇,映照出絢麗的姹紫嫣紅。

一隊騎兵在獵狗的帶領下,於雪野上呼嘯而過。刹那間,犬吠聲,馬蹄聲,攪碎了天地間的寧靜。

一群外出覓食的黃羊受驚,丟掉剛剛從積雪之下翻出來的幹草,撒腿逃向遠方的山丘。獵犬咆哮著追過來,從羊群兩翼發起攻擊,驅趕著它們向中央靠攏。數十支羽箭從天而降,穩穩地落入羊群正中央處,將七、八頭黃羊放翻在血泊當中。(注:黃羊,學名蒙古原羚,純野生物種,不是綿羊。)

獵狗停止對黃羊群的驅趕,圍著倒地的獵物,歡快地搖起了尾巴。一隻受傷的公黃羊艱難地站起身,試圖逃走,卻被獵狗們一擁而上再次撲倒。不甘心坐以待斃的公黃羊一邊發出淒厲的悲鳴,一邊用四蹄和長角做武器,向獵狗發起反擊。沒等它們分出勝負,騎兵們已經呼嘯而至,先用長矛給了受傷的黃羊致命一擊,然後又快速俯身,將黃羊的屍體一隻接一隻拉上馬背。

戰馬繼續追著黃羊群飛奔,騎兵們取出短刀,在馬背上嫻熟地切開羊腹,將羊腸,羊胃直接丟棄,將羊心、羊肺和羊肝等物,切成小塊丟給獵狗。

獵狗們吃了食物,體力迅速恢複。很快,就再度追上了黃羊群,又一次從兩側將其驅趕向隊伍的中央,重複上一輪工作。半空中,再度有羽箭落下,將更多的黃羊變成人和獵狗們過冬的“儲備”。

狩獵繼續,直到戰馬和獵狗的體力徹底耗盡。身穿著羊皮襖的騎兵們,紛紛跳下馬背,在避風處取出炒米,肉幹和清水,開始用餐。野外不方便生火,所以無論打到了多少獵物,騎兵們都不能在第一時間享用。而他們也習慣了因陋就簡,喝冷水如飲瓊漿。

“夷男,數數咱們今天一共打到了多少隻黃羊?”用肉幹和冷水填飽了肚子,乃蠻部落可汗圖南達扭過頭,衝著身邊的一名梅錄吩咐。

“剛剛數過了,四十七頭。”梅錄官夷男長得又矮又胖,卻是個難得的仔細人,想都不想,就立刻給出了答案。

“這麽少?”乃蠻部落可汗圖南達皺了皺眉,有些驚詫地反問,“我記得往年雪落之後第一場狩獵,每一隊弟兄都至少能打到百頭以上。”

“今年冬天暖和,黃羊南下過冬的不多。”梅錄官夷男笑了笑,又立刻給出了答案,“我估計得等到第三場,或者第四場雪落下來,黃羊才會大舉南下。”

“嗯!今年天氣,的確邪門的很。”圖南達伸手在寒風裏探了探,無可奈何地點頭。

對純粹依賴遊牧和打獵為生的黠戛斯人來說,過於溫暖的冬天,未必是一個好兆頭。那意味著新的一年裏,牲口遭遇瘟疫的概率大增。同時也意味著來年春天時的旱災和夏天時的暴雨,會接連而至。

“昨天後半夜雪晴之後,我父親觀看天象,有客星夜犯北鬥。”梅錄夷男想了想,用極低的聲音補充。“剛才我掏黃羊,連續兩隻黃羊的肚子裏,都掏到了石頭。”

他父親乃是部落的大薩滿,可以通過觀察天象,預測吉凶。而他從小受父親的影響,也對占卜、算卦之事,頗為熱衷。

哪怕是在打獵期間,他也會經常將獵物的內髒掏出來仔細查看一番,由此推算長生天是否給了大夥新的警示。

無論是天象,還是獵物的內髒,給出的預示都不是吉兆。所以,梅錄夷男忍不住勸告自己的好朋友圖南達,必須早做準備。然而,圖南達聽了,卻笑著搖頭,“你別老是針對沙缽羅,他是我的妹夫,也是難得的貴客。我不能因為別人一份請柬,就跟他翻臉。”

“我不是針對他。天象和黃羊腸子裏的石頭,無法作假。”梅錄官夷南立刻紅了臉,揮舞著手臂低聲辯解,“客星犯北鬥,預示著惡客對主人不利。羊腸子裏生石頭,意味著壞人就在身邊。阿史那沙缽羅是您的妹夫不假,可他也是瀚海副都護的仇家。薑副都護在庫莫奚那邊遍發請柬,邀請各部可汗前去會盟,你如果遲遲不去,還收留他的仇人,會盟結束之後,他的第一個動手目標,肯定是咱們乃蠻。”

“我知道,我知道,這話你已經說過八遍了!”乃蠻部可汗圖南達看了夷南一眼,不耐煩的提醒。“問題是,他還是車鼻可汗的兒子啊。車鼻可汗先前邀請我一道出兵對付吐迷度,我就沒答應。如果我再趕走了沙缽羅,去跟那個叫薑簡家夥會盟。車鼻可汗難道就不會打上門來麽?”

“車鼻可汗離得遠,想打上門來,也得一個半月。而庫莫奚離咱們近,打上門來隻需要十天。積雪融化得這麽快,可以預見,半個月之內,天氣都不可能冷下來。”梅錄夷男向來忠心,明知道圖南達不喜歡聽,仍舊堅持陳述利害。

“庫莫奚人打上門來,咱們有可能打得過。打不過,也可以遷徙。如果車鼻可汗打上門來,乃蠻部就得滅族!”圖南達瞪了夷男一眼,歎息著搖頭。

這就是小部落的悲哀了。無論占哪一方,總會遭到另外一方的攻擊。所以,隻能選擇相對強大的一方,以求損失最少。

“咱們的確有很大可能,擋得住庫莫奚。但是,咱們能擋得住庫莫奚、霫、契丹和庫伯各部聯軍麽?”夷男也歎了口氣,聲音逐漸轉高,“即便咱們能擋得住,你能保證,大唐永遠不出兵平叛麽?天氣越暖和,大唐出兵塞外的可能性越大。車鼻可汗想打咱們,中間好歹還隔著一個瀚海都護府。而大唐想打咱們,隻要給瀚海都護府那邊增加一萬兵馬就夠了。並且打起來的時候,咱們還得防著其他各部趁機抄咱們的後路!”

“真的到了那時候,可以走。去小海(貝加爾湖),去劍河(葉尼塞河),不信唐軍能一直追著咱們。”圖南達無法反駁夷男的話,卻咬著牙死強。

“那邊沒有人住?還是真珠可汗會接納咱們?”夷男翻了翻眼皮,冷笑著提醒。

圖南達楞了楞,刹那間無言以對。

漠北廣闊,真正無主之地卻不多。黠戛斯人長相相近,語言風俗也一模一樣,但各部落之間,卻爭鬥不斷。

如果乃蠻部被迫北遷,無論去小海(貝加爾湖),還是去劍河(葉尼塞)河,首先要麵對的是,其他遊牧部落的進攻。尤其是同族的真珠可汗,早就恨不得將乃蠻部生吞活剝。圖南達帶著麾下牧民靠近他的領地,肯定會遭到他瘋狂的打擊。

“去會盟吧,可汗!”見圖南達久久沒了回應,夷男歎了口氣,苦口婆心的勸說,“我也許隻是看沙缽羅不順眼,但是天象和黃羊的腸子不會說謊。趁著還有挽回的餘地,去覲見薑都護。反正大唐不會讓咱們繳納任何賦稅,而車鼻可汗打過來時,薑都護還會帶著回紇人頂在最前頭。”

“你說得容易,除了你父親之外,部落十大長老,還有九個更看好突厥。”乃蠻部可汗圖南達又歎了口氣,輕輕搖頭,“我這個可汗,可做不到像中原天可汗那樣,什麽事情都一言而決。另外,我去會盟,薑都護要我把沙缽羅特勤交出來,我怎麽辦?咱們祖訓,可是不準出賣遠道而來的客人。”

“先想辦法,讓沙缽羅自己離開部落。他走了之後,其他長老那邊,我再讓我父親幫你去說服。薑都護找你要人,你也有了說辭。”不愧為年青一代的智者,夷南想了想,很快就給出了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然後你學別人那樣,給薑簡送上一份厚禮賠罪,隻要不出兵,無論花多少錢,都值得。日後哪怕車鼻可汗成了事,咱們也能夠推說是被逼無奈。大不了,暗地裏,也給突厥那邊,送上同樣的一份厚禮。”

“嗯——”乃蠻部可汗圖南達緊皺著眉頭,低聲沉吟。

兩頭送禮,花錢免災,聽起來的確是個不錯的主意。那麽多部落,都曾經在大唐與突厥之間腳踏兩隻船,薑簡也沒必要非揪住乃蠻部一家不放。問題是,怎麽才能夠在不得罪人的情況下,讓阿史那沙缽羅主動離去。而不是繼續賴在部落裏給自己招災惹禍。

還沒等他想出一個頭緒,不遠處,忽然有一匹駿馬,風馳電掣般衝了過來。同行的騎兵們衝上前阻攔,卻被馬背上的人用鞭子抽了個頭破血流。

“讓路,讓路,快帶我去見可汗。”一邊用鞭子開路,馬背上的人一邊聲嘶力竭地叫嚷,“快帶我去見可汗。不好了,賀魯特勤造反了。殺了卡吉大薩滿和也吞長老,竊據了汗庭!”

“什麽?”圖南達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撒開雙腿快步迎上去,“桑坤,你說什麽,賀魯怎麽可能造反。”

“桑坤,賀魯把我父親怎麽了?其他人呢,為什麽不阻止他?!”夷男也方寸大亂,紅著眼睛衝向狂奔而來的戰馬。

“賀魯特勤造反了,勾結沙缽羅害死了卡吉大薩滿和也吞長老。宣布罷黜了大汗,他自己登上汗位。”馬背上人跑得口吐白沫,說出來的話也語無倫次。

乃蠻部可汗圖南達和梅錄夷男兩人,卻全都聽懂了。雙雙停住腳步,軟軟地跪在了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