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321章 博弈(下)

如此,太子那邊,得到大部分消息,肯定都是長孫無忌想要他得到的。哪怕是長孫無忌某些事情做錯了,也能讓太子輾轉得知,他那樣做是有自己的苦衷,而絕非以權謀私。

“先前你們兩個沒來之前,老夫正跟柳侍郎說燕然大都護府的事情。”向褚遂良和崔敦禮兩個介紹過自己重視柳奭的原因,長孫無忌喝了口茶,繼續緩緩說道,“李素立在燕然大都護任上的所作所為,的確有負聖恩。老夫其實早已了解,隻是為了顧全大局,認為對此人的處置不宜過於大張旗鼓。否則,很容易讓局外人產生誤會,以為朝廷的政策朝令夕改。也有損於陛下、太子和朝廷的形象。”

“太師此言甚是!”褚遂良聞聽,立刻點頭回應,“褚某一直以為,中原為主幹,塞外為枝葉。枝葉再強,也強不過主幹。所以對於塞外各族,定要使其畏威懷德,才能長治久安。而眼下,大唐兵馬所向披靡,所以,對四夷應該以懷柔為主,以安齊心。李素立在大局上,做得其實沒錯。隻是管不住身邊的人和族中晚輩,才讓把燕然大都護府的事情弄成了一團糟。”

李素立當初出任燕然大都護,就是他的舉薦。此番他倉促結束守孝返回朝堂,也是因為得知李素立捅了簍子。所以,無論站在哪個角度,褚遂良都認為長孫無忌剛才的話,是老成謀國之見,絕對沒有半點兒不妥當之處。

“太師,中書令,二位可能還有所不知。”崔敦禮的反應,卻稍稍慢了半拍。待褚遂良說完了自己的觀點,才猶豫著提醒,“太子在正月初三,曾經用五百裏加急,給高侃那邊發了一份敕諭!”

“中旨,沒經中書門下省?”褚遂良立刻坐直了身體,滿臉警惕。

除非跟長孫無忌這邊意見起了重大衝突,否則,太子根本沒必要繞過中書門下省,去直接聯係高侃。而太子這個節骨眼上突然發敕諭給高侃,最大的可能隻有兩種,第一,對高侃出兵討伐車鼻可汗的進度不滿。第二,燕然大都護府的真實情況,有一部分已經落到了他耳朵裏。

無論是其中哪一個,最終都跟李素立脫不開關係。而李素立在燕然大都護任上做的事情,雖然大方向與朝廷的懷柔政策一致,細節上,卻未必經得起查。

“登善不必如此緊張!”將褚遂良的反應全都看在了眼裏,長孫無忌笑了笑,輕輕擺手,“此事,老夫在信使出發的當天晚上,就已經知道了。而據老夫了解,新任燕然大都護高侃,行事素來謹慎。斷然不會因為監國太子給他發了一份敕諭,就忘乎所以。”

“太師說的是,下官剛才急躁了。”褚遂良的心髒處,頓時感覺一輕,拱了拱手,坦然承認錯誤。

“登善也是由於連日車馬勞頓,才導致如此!”長孫無忌擺了下手,笑著安慰。“不過……”

稍稍給了褚遂良一點緩衝時間,他換成商量的口吻補充,“不過既然太子發了敕諭,無論高侃如何回應,咱們三個,最終肯定都需要給太子一個交代。所以,李素立出任綿州刺史之事,就不要再有什麽變化了。他在任上之時,為了籌措戰馬,給幾家豪商都行了方便。休沐結束之後,登善不妨安排底下人去催一下,問李素立借給他們的錢財,什麽時候能夠歸還。”

登善事褚遂良的表字,以他的家學淵源和為官經驗,豈能不明白長孫無忌是什麽意思?然而,他卻沉吟再三,才歎息著回應,“向西用兵,向北安撫,乃是朝廷執行了多年的大政。李素立兢兢業業駐守邊塞多年,到老來卻要去綿州那種濕熱之地受苦,落在外人眼裏,恐怕會覺得太子對老臣過於刻薄。至於李素立任上出的那些紕漏,俗話說,人皆有私,總計不過才幾千吊錢的事情,還未必盡數都落到他自己之手,現在貿然命令他吐出來,未免……”(注:褚遂良是千古名臣,但是在自律方麵很差,“人皆有私”是他應付李治的原話。)

“蜀中乃天府之國,哪有你說的那麽苦?”長孫無忌看了他一眼,沉聲打斷,“況且他又不是以待罪之身去的那裏,早晚都能調往別處。而如果登善非要一味地維護他,萬一最後驚擾了陛下出麵,你和老夫固然尷尬,他李素立恐怕連綿州都去不得,直接改道去了廣州。”(注:唐代天氣遠比現在熱,廣州一帶是有名的煙瘴之地。)

“朝廷製度,聖旨和敕諭需要經過中書門下省附署,才有效。監國太子動輒發中旨出去,早晚會引出亂子。”褚遂良心中仍舊不服氣,卻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鬧到李世民麵前,隻好將矛頭轉向監國太子的行為是否合乎規矩。

“一碼歸一碼!”長孫無忌又笑了笑,低聲回應,“趁著休沐,你安排人去把李素立的事情收個尾。待休沐過後上朝,老夫肯定會安排人,直言進諫,維護朝廷製度。以免太子嚐到甜頭,將繞過中書門下省發中旨,當作處理國事的捷徑。”

“是啊,善立,我等雖然受托輔政,卻終究不能事事都替太子做主。更不能為了區區一個李素立,就跟太子那邊鬧出什麽誤會。”崔敦禮比褚遂良膽子小,也跟李素立沒太深的交往,換了個角度,低聲勸告。“況且,人皆有私不假,君子行事,卻要有度。崔某原來不知,最近接連處理高侃那邊發過來討要糧草輜重的文書,才發現李素立的吃相,實在有點兒過於難看。”

“嗯——”褚遂良仍舊不甘心,卻知道有關如何處置李素立的決定,已經無法挽回,隻能緩緩點頭,“也罷,褚當初識人不明,這次,就自己去收了尾便是。”

“有勞中書令!”長孫無忌笑了笑,端起茶慢慢品。

“不敢當,分內之事爾!”褚遂良擺了擺手,歎息著回應。隨即,也鬱悶地低下頭喝茶。

“太師,依照下官之見。高侃那邊,還是派人跟他口頭知會一聲為好。”崔敦禮卻不放心,皺著眉頭繼續提醒,“萬一他突然改了性子……”

“以他的年齡,應該不會!”長孫無忌皺了皺眉,低聲否決。“老夫受陛下之托輔政,高侃在外手握重兵。老夫貿然派人過去聯絡他,實在容易引發誤會。不過……”

稍作權衡,他將目光投向崔敦禮,“你身為兵部尚書,派人關心一下前線戰事,總不是什麽錯。順便,再留意一下龜茲那邊,老夫其實不太擔心高侃,對於吳黑闥那個粗坯,卻實在是吃不準。雖然龜茲距離燕然大都護府有幾千裏遠,可吳黑闥那廝如果發了瘋,隔著一萬裏也沒用!更何況,他還跟李籍相交莫逆!”

李籍就是徐世績,作為輔政四重臣之一,卻不在長安,而是遠在遼東。長孫無忌能讓褚遂良、崔敦禮兩個,在大部分事情上跟自己共同進退,對李籍那邊,卻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太師放心,下官回頭就去安排。”崔敦禮立刻心領神會,再度鄭重拱手。

“啪!”銅爐中的碳,又炸開了一塊,刹那間,紅星四濺,照亮三張老謀深算的麵孔。

須臾,紅星落盡,木炭上再度跳起幾朵淡藍色的火苗,忽明忽暗。

受降城內,燕然大都護府,元禮臣站起身,大笑著撫掌,“如果大都護所求,隻是問心無愧,事情就好辦多了。今年春天來的早,大都護帶上一部分兵馬,盡快殺向塞外便是。”

“糧草輜重隻夠一萬人兩個月所用。除了府兵之外,燕然大都護府的邊軍,也沒訓練妥當。”高侃停下火筷子,皺著眉頭提醒。

“那就先帶一萬府兵殺出去。車鼻可汗已經被薑簡帶著,在草原上兜了整整一個冬天圈子,此刻人困馬乏,哪裏還有力氣再打硬仗?至於糧草,老夫坐鎮受降城,朝廷運來多少,老夫就給大都護送去多少。實在不行,大都護還可以就食於敵。”元禮臣大手一揮,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案。

“此策的確可行!”高侃皺了皺眉,也緩緩站起身,“一萬將士,所需糧草並不算多。若是有部落執迷不悟,非要跟著車鼻可汗走,高某便奪了他的牛羊,以充軍需。隻是太子那邊……”

這才是他最頭疼的問題。哪怕殺到了草原上,太子的敕諭,他也不能視而不見。

“如實回應就是,把你到任以來看到的情況和遇到的困難,如實相告,不做任何評價。”元禮臣聳了聳肩,向來一團和氣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幾分倨傲,“實話實說,總不是錯。日後,更不會讓你過不了問心這一關。至於太子和太師兩個,怎麽利用你的奏折,那是他們的事情,與你又有何幹?”

“這……”沒想到,元禮臣繞了一個巨大的彎子,竟然隻給了自己如此簡單的一個答案,高侃頓時心中好生失望。

然而,下一個瞬間,笑容卻已經從他嘴角和眼底,綻放了出來,“對,實話實說,總不是錯!多謝前輩,高某明日一早,就帶領府兵出征,大都護府這邊,還有勞您老坐鎮。”

“老夫,恭候高都護捷報!”元禮臣鄭重拱手,雙目之中,充滿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