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如意算盤
“想找死,就盡管放馬過來!不想死,就趁早滾蛋!”
根本不需要狐狸皮帽子們幫忙翻譯,那個手持紅色拐杖的精壯漢子,就完全了解了薑蓉等人的態度。又踉蹌著向前跑了四五十步,確定自己徹底脫離了野火的蔓延範圍,轉過身,用拐杖指著瞭望塔台發出了一連串的咆哮,“傳令下去,攻破山穀。殺光裏邊的所有人,無論年齡和男女!”
他用的是一種非常古怪的語言,介乎契丹語與室韋語之間,發音卻比這兩種語言都要拗口得多。被燒得焦頭爛額的親兵們聞聽,立刻從腰間拔出巨大的牛角號,奮力吹響,“嗚嗚嗚嗚——”
刹那間,一股詭異且蕭殺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曠野,令山坡上的正在翻滾火苗,都似乎變得冰冷。
“大單於有令,殺光白鹿穀裏的所有人,不分男女!”高車旁,後腦勺係著鹿尾巴的傳令兵們不待號角聲停歇,就跳上戰馬,叫喊著奔向陸續跟過來的各支自家隊伍。將屠殺令以最快速度傳遍了所有匪徒耳朵。
那些遠道而來的匪徒們聞聽,非但沒有覺得的驚詫,反倒士氣大振,揮舞著狼牙棒、鐵蒺藜骨朵、長柄金瓜錘等模樣古怪的兵器,高聲歡呼,“啊啊啊,啊啊啊,嗷嗷嗷——”
天空中烏雲低沉,仿佛隨時會有雪落下。南風卷著水汽,吹得人身體一片冰涼。
“拿著紅色拐杖的家夥,是骨利幹大單於,他剛剛下了屠城令。”瞭望台上,剛剛被駱履元領上來的雞祿奚部隊正胡笳聽得臉色鐵青,不待薑蓉發問,就主動擔任起了通譯職務。
“你能聽懂他們的話?”對骨利幹人的威脅不屑一顧,薑蓉扭過頭,柔聲詢問。
“聽得懂。”隊正胡笳點了點頭,快速解釋,“我祖父和父親都是造高車的工匠,我外祖父和舅舅,是部落裏最聰明的商人。以前骨利幹商人,到我家買過高車。我舅舅偶爾也會帶著高車和各種部落裏特產的小玩意,去骨利幹人的地盤上交換熊皮、虎皮、百合草和北海馬。他們那邊的馬個頭高,跑得也快,就是怕熱。”(注:百合草,野生百合,潤肺藥,有安神作用。)
“他們那邊的其他情況呢,把你知道的,都說給我聽。先別管有用沒用!特別是關於他們的軍隊,武士,還有兵器、鎧甲之類。”薑蓉眉頭輕皺,一邊從胡笳的匯報中挑選有用信息,一邊柔聲吩咐。
“他們那邊好像有許多部落,頭領都叫埃斤。埃斤之上,還有大小單於。但是單於是各個埃斤輪流去做,還是來自某個固定的大部落,我不太清楚。”隊正胡笳又點了點頭,將自己知道的情況如竹筒倒豆子般快速說了出來,“以前也有骨利幹部落在冬天時,試圖搶劫過我們。但是他們沒打贏,夾著尾巴逃走了。那時候我還小,沒能跟著父親一起上戰場,但據部落裏比我大一些的兄弟們說,骨利幹人長得遠比我們高,個個身強體壯,打起仗來根本不要命。”
“那你們怎麽還打贏了?”嫌胡笳漲敵人誌氣,洛古特皺了皺眉,大聲反問。
“他們兵器不行,全是些狼牙棒、鐵錘、鐵蒺藜骨朵之類。刀劍很少,長槍也不多,箭矢也不夠用。才打了兩天,再射出來箭,好多就是以狼牙為簇了。”胡笳想了想,認真地解釋,“另外,攻打我們部落的骨利幹人,數量也隻有一千出頭的模樣。連續兩天都沒衝進營地裏,再打下去,有可能賠本兒,就幹脆去尋找其他劫掠目標。”
“用兵呢,他們是一窩蜂地衝,還是有秩序地輪番發起攻擊?”薑蓉擺了下手,示意洛古特不要打斷,然後繼續向胡笳追問。
“不知道,我沒問。”胡笳臉色微紅,輕輕搖頭,“那會兒我才十歲,不懂那麽多。不過……”
忽然間眼神一亮,他抬起頭,快速補充,“我去年聽部落裏的長老說,骨利幹人已經派使者去長安向天可汗進貢戰馬。他們的大單於,還受到了皇帝陛下的冊封。好像是什麽黑門樓都護?”
“黑門樓都護?”薑蓉的眉頭迅速驟緊,遲疑地小聲重複。
作為大將軍之女和秀才娘子,她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大唐會用“黑門樓”三個字,來冊封一個部落單於。然而,記憶中,一時半會兒卻偏偏想不起來,到底哪個詞匯,能跟這三個字來對應。
“應該是玄闕州都護。”向來不怎麽起眼的駱履元,再度展示了自己過人的記憶力,壓低了聲音,向薑蓉提醒,“貞觀二十一年,有北海部落派遣使者獻駿馬入朝。陛下賞賜黃金十錠,綢緞百匹,封其首領巴姆巴為玄闕州都護。”
“玄闕,你確定?”質疑的話,從洛古特和阿不思兩人嘴裏脫口而出。饒是唐言都說得不怎麽地道,他們倆也知道,玄闕和黑色門樓子兩者之間的意思,差別實在有點兒遠。
“對,應該就是那個,玄,玄什麽都護。玄就是黑,黑就是玄。另一個字的意思應該就是門樓。我們部落裏長老還說,早知道天可汗賞賜這麽豐厚,我們也該派使者獻幾輛高車去。”沒等駱履元解釋,胡笳已經眉飛色舞地接過話頭,“但是後來為什麽沒獻,我就不知道了。”
他心機不深,肚子裏有什麽便說什麽。薑蓉卻從這些話裏,清楚裏捕捉到了好幾個有用的信息。
第一,骨利幹人曾經短暫內附於大唐,其單於曾經主動派遣使者向皇帝陛下獻禮,也接受過大唐皇帝的冊封。
第二,大唐對於骨利幹的回贈,遠遠超過了後者獻禮的價值。所以引發了其他草原部落的忌妒。而奚族各部,當時已經被大唐納入瀚海都護府治下。想繞過瀚海都護吐迷度,直接向大唐皇帝獻禮,無疑,預示著奚族各部並不甘心接受吐迷度指揮,希望另起爐灶。
第三,骨利幹部落的貴族們,其中有不少人,應該知道大唐的實力遠遠高於自己,否則,也不會隔著幾千裏,主動派使者上門獻禮討封。如今,骨利幹人卻與突厥人勾結,背叛大唐,毫無疑問,是看到車鼻可汗造反多日都沒遭到大唐朝廷的征討,相信了李世民即將死去的謠言,才起了趁機撈上一票的念頭。
……
如此推測下來,她帶領大夥守住白鹿穀的把握,無形中就增加了三分。畢竟,試圖取大唐而代之和趁著大唐表現虛弱撈上一票,是兩種不同的心態。
前者為了達成階段性目標,可以不惜代價。而後者,則需要考慮所撈到的這一票,抵不抵得上其自身的損失。
“他們的鎧甲也不行,都是熊皮、虎皮和野豬皮,厚是厚,距離近了就擋不住弩箭。”見薑蓉頻頻點頭,雞祿奚部隊正胡笳大受鼓舞,繼續高聲補充,“需要注意的是他們的盾牌,都是用極北之地的木頭板子打造,厚三四寸,高七尺多。我們部落裏很多人戰後撿了他們丟棄的盾牌,拿回家洗一洗就能做馬車的底板用。”
‘缺乏打造甲胄和鐵麵盾牌的能力,但是膂力很強。’薑蓉立刻又總結出兩條有用信息,再度笑著向胡笳點頭。
“還有,還有……”胡笳越說越興奮,一邊搜腸刮肚地回憶,一邊高聲補充,“他們通常不戴帽子,打仗的時候才會戴上雙層生牛皮造的皮盔。後腦勺處的尾巴,是用來表明身份的。具體怎麽對應我不知道,但官越大,用的尾巴越稀罕。”
“剛才骨利幹單於身邊的親兵,後腦勺處拖的好像是狗尾巴。”阿不思聞聽,立刻在旁邊提供見證,“那幾個通譯,帶著狐狸皮帽子,腦後是狐狸尾巴。”
“我剛才好像看見了,有幾個人,戴著鹿尾巴,騎著馬向遠處去了。身份應該是傳令兵。”
“馬車旁有人,戴的是熊尾巴,官職應該是個伯克。”
洛古特和阿茹兩個,也立刻低聲補充。
正說得熱鬧之際,山腳下,又傳來一串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如冬夜裏的北風,將寒意直接送入了人的心底。
“骨利幹人要攻山?”洛古特第一個奔向瞭望塔邊緣,手按著圍欄,低聲判斷,“他們怎麽這般心急?連穀口都顧不上去找,直接硬往上爬?”
“他們不去找穀口才好。”駱履元手按刀柄,緊隨其後,“我帶人去堵住山路,層層布防。看他們能耗費掉多少人命,才能爬到山頂。”
話音落下,眾人臉上立刻湧滿了期待。紛紛湊到瞭望台北側,凝神向下觀望。
山路狹窄崎嶇,且很難被發現。哪怕骨利幹匪徒能夠找到,大夥兒隻要卡住幾處關鍵位置,也能讓匪徒們的兵力優勢無從發揮。那樣的話,大夥甭說堅守到援軍到來,就是堅守到明年這時候,也不在話下。
然而,眼前的情況,卻和大夥期盼中的,恰恰相反。
伴著蒼涼的號角聲,骨利幹匪徒們大步後退。隨即,在一麵猩紅色旗幟的指引下,快速向西,又掉頭向南。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白鹿穀的西北方,也迅速響起了號角聲。不是來自骨利幹匪徒的隊伍,而是來自山穀西口的瀚海唐軍。他們用號角聲,通知所有袍澤,有惡戰即將到來。
“好你個烏鴉嘴!”洛古特、阿不思和胡笳等人,迅速將頭轉向駱履元,小聲數落。隨即,又齊齊將目光轉向了薑蓉。
“阿茹,你留在這裏監視敵軍。胡笳,你下去調二十個人上來,跟你一道去駐守山路。”薑蓉想都不想,立刻開始排兵布陣,“其他人,跟我一起去山穀西口。今天必須先打掉骨利幹人的囂張氣焰,然後才能再考慮其他!”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又一串號角聲,吞沒了眾人的回應。
阿茹手持步弓輕輕俯身,胡笳以拳錘胸,轉身奔向扶梯。其他未被薑蓉點到名字的年青人們,則緊跟在了她身後,沿著木製扶梯走下山穀,然後小跑著奔向西側入口。
山穀內,幾乎所有人都行動了起來,無分男女老幼。
雖然大多數人,都沒聽說過骨利幹這個名詞。更沒跟後者打過任何交道。但是,車鼻可汗走一路殺一路的“輝煌戰績”,大夥卻早有耳聞。
骨利幹人與突厥人是同夥,肯定也與後者一樣野蠻凶殘。如果讓他們攻入山穀,所有人都難以幸免。與其跪地求饒之後被屈辱地殺死,大夥兒不如拿起兵器來,戰鬥到最後一息。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不斷,吹得人骨頭隱隱發疼。
一萬多人的隊伍,綿延出十裏開外。隊伍中央處,骨利幹大單於巴姆巴身穿一襲藍黑色的綢緞夾衣,騎在一匹九尺多高的“奧倫”背上,顧盼生風。
他先前為了躲避野火,丟棄了貂皮大氅。此刻穿得如此單薄,卻絲毫不覺得冷。連續兩次,拒絕了親兵們拿來的新貂裘,一邊策動坐騎加速趕路,一邊發號施令,將麾下的埃斤、伯克們,指揮得團團轉。
“大單於,真的要屠城麽?那樣做,咱們可就沒退路了?”鹿蠡王(小單於)伊爾別騎著一匹桃紅色快馬跟了上來,仰著頭,低聲提醒。
“不屠城,怎麽做才能讓其餘的部落害怕?又怎麽做,才能讓大唐的單於,知道咱們的強大?”骨利幹大單於巴姆巴低頭掃了鹿蠡王伊爾別一眼,冷笑著反問。
“可,可咱們的實力,終究遠不如大唐。而車鼻可汗,未必成得了氣候。”鹿蠡王伊爾別嚇得縮了縮脖子,硬著頭皮補充,“大單於,我聽使者說,大唐光長安城,就有七十多萬人。而像長安這樣的大城,大唐有不下十座!”
“那又怎麽樣?我又沒打算去攻打長安?”巴姆巴鬆鬆肩膀,滿臉不屑,“我隻是想取代小娃娃婆潤,做瀚海都護,替大唐統治漠北各部。隻要我掌握好分寸,大唐優先剿滅的目標,就永遠都是車鼻可汗,而不是我。”
“可大唐早晚能將車鼻可汗剿滅,那時……”鹿蠡王楞了楞,繼續苦口婆心地勸說。
“不用等到那時,大唐的兵馬隻要抵達金微山下,我立刻就請求招安。”出乎他的意料,此時此刻,巴姆巴的頭腦竟然非常清醒,給出的回答也有條不紊,“據我對大唐的了解,咱們現在表現得越是強大,越是凶猛,招安之時,大唐給出的待遇就越高。而如果老老實實繼續在小海那邊蹲著,就永遠不會讓大唐單於注意到咱們,地位和待遇,也永遠比不上婆潤這個小娃娃!”
“可我聽說,大唐皇帝非常在乎他的子民。”鹿蠡王仍舊無法安心,皺著眉頭補充。
“你想多了,那說的是中原人,不是漠北各部。”巴姆巴早有成竹在胸,冷笑搖頭,“回紇各部,能算他的子民麽?在大唐單於眼裏,咱們與回紇,又有什麽分別?你放心好了,隻要在車鼻可汗敗亡之前,咱們及時表示願意歸順,無論這會兒做過什麽,都可以一筆勾銷!”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在他身後吹響,如鬼哭,如狼嚎,將無盡的寒意和殺氣,肆意向周圍蔓延。
鉛雲低垂,一場倒春寒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