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平凡的夢想
金微山西北二百五十裏,地形從丘陵開始向平原過渡。高高低低的土坡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嫣紅姹紫,錯落有致。
胡子曰和曲斌兩人帶領五百名騎兵和一千多匹空著鞍子的戰馬,從坡底直接衝上了坡頂,翻飛的馬蹄,在身背後留下了一股黃綠色的煙塵。
一群沙雞受驚,騰空而起,嘎嘎叫著逃之夭夭。緊跟著,長腿兔子和肥嘟嘟的田鼠也紛紛倉惶逃命,在水波般的草地表麵留下一條條漂亮的折線。
“斥候向西、向南、向北,各撒出二十裏。二十人一隊,四人一組,保持距離,接力傳訊。”胡子曰無暇欣賞眼前的春光,緩緩拉緊坐騎的韁繩,先向四周圍掃了幾眼,然後高聲吩咐。“其他人,下馬,更換坐騎。給牲口喂鹽巴、精料和冷水。然後吃些幹糧補充體力!”
“是!”眾騎兵毫不猶豫回應,隨即,分頭去執行命令。
他們胡子曰和曲斌二人親手訓練出來的精銳,對兩位教頭的本事,有一種發自內心佩服。所以執行起命令來一絲不苟。不多時,所有戰馬和備用坐騎,就都吃上了加了鹽巴的精料,而斥候們也用號角聲和旗號,將周遭的情況接力送了回來。
“稟報都尉,西方五裏之內,沒發現情況。”
“稟報都護,南方五裏之內,沒發現任何異常。”
“稟報都尉,北方五裏之內,沒看到任何人影!”
“再探!小心別遇到敵軍斥候!”胡子曰扯開嗓子回應了一句,隨即,低下頭,繼續整理自己的馬鞍。
以他現在的官職和威望,這些瑣事原本不需要親自去做。然而,多年行伍生活養成的習慣,卻讓他不願意假手他人。
戰馬的是騎兵的半條命,而馬鞍擺放的位置,馬肚帶的鬆緊程度,以及墊子是否幹淨整潔,都會影響騎手的乘坐感覺和戰馬的佩戴體驗。雖然有些影響,隻是微乎其微。然而,兩軍交戰之時,毫厘之差卻往往是生與死的分界。
"都尉,喝水!"一名契丹騎兵快步走到了胡子曰麵前,雙手將一隻盛滿了清水的皮口袋,舉過了頭頂。
“都尉,吃些肉幹。不是軍中發的,是出征前,我娘子給我烤出來的。”另一名回紇少年不敢落後,也快步上前,遞上了一大塊黑乎乎的鹿肉。
胡子曰很享受這種被人尊敬的感覺,卻笑嗬嗬著擺手。“你們自己先吃著喝著,不用管老夫。老夫得給牲口搓搓脊背,讓它也活動一下血脈。”
“胡老大,接著!”話音剛落,曲斌卻已經快步趕至,隔著半丈距離,就丟過來一隻巨大的皮葫蘆。
這次,胡子曰沒有推辭,雙手接過葫蘆,隨即用牙齒拔出木塞,嘴對嘴鯨吞虹吸。
一股濃鬱的酒香,立刻在他身邊彌漫,讓周圍的騎兵們,忍不住連吸口水。然而,胡子曰卻迅速將皮葫蘆從嘴邊挪開,皺著眉頭橫了曲斌一眼,低聲訓斥,“竟然是酒?你不要命了,出來探路也非喝上幾口兒?萬一誤了孩子們的事情,看你怎麽有臉向他們交待。”
“我隻喝了兩口。不信,你搖晃一下,三斤酒至少還剩下兩斤半!”曲斌好心沒得到好報,擺了擺手,訕訕地解釋。“再說了,你什麽時候看我耽誤過事兒。”
“還是別喝為好。雖然薑簡不會把你我怎麽樣,但是咱倆總得給弟兄們做個表率。”胡子曰搖了搖頭,俯身從草地上撿起木塞,將皮葫蘆口重新塞緊,然後將葫蘆整個掛在了備用坐騎的鞍子下。
“別,別別……”沒想到胡子曰非但自己不喝,還要把酒連同葫蘆一起沒收,曲斌大急,趕緊伸手往回搶。然而,卻被胡子曰用肩膀,將去路擋了個嚴嚴實實。
“行了,別胡鬧了。打完了這一仗,等回到長安,我請你連喝三個月。每天都不喝倒下不算數!”胡子曰一邊阻擋曲斌向酒葫蘆靠近,一邊笑著承諾。
“那,那也行!”曲斌接連突破了兩次,都被胡子曰擋回,隻好同意了對方的安排。
話音落下,他卻又覺得有些可惜。皺著眉頭向四周看了看,然後壓低了聲音跟胡子曰商量,“胡老大,咱們打完了仗,就真的回長安?”
“不回去,你還在這裏娶媳婦生娃啊!”胡子曰橫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也不是誰,前幾天還叫嚷著,吃羊肉吃得上火,拉不出屎來?”
“我是說,我是說……”曲斌心裏著急,連連跺腳。確定周圍沒有太多的耳朵,將聲音壓低了提醒,“咱們回去,可就又沒正經事情做了。瀚海都護府的都尉,雖然也有朝廷發的告身在。可十六衛和禁軍裏頭,卻未必能有咱們的位置。”
“都多大歲數了,你還想當官。”胡子曰翻了翻眼皮,滿臉不屑,“怎麽,都尉還不滿足,還想繼續留在軍中,日後拜將封侯啊?省省吧,薛仁貴至少比你小十歲,高大都護比你年輕的更多。薑簡,七藝,元敬,年齡還不到你我的一半兒。”
他說的全都是事實。在大唐,老一代將軍們還沒騰出足夠多的位置,新一代少年將星已經冉冉升起。他和曲斌等人這一年來算是走運,從一介白身迅速升做了正五品折衝都尉,達成了以前做夢都沒敢想過的目標。但是,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卻基本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可能。
“我不是想拜將封侯,你別冤枉人。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也就是瀚海都護府這邊,婆潤和薑簡兩個手下無人可用,才讓我撿了個便宜。”曲斌被說得臉色通紅,卻不服氣小聲嘟囔,“但想到回去之後,見了裏長都得低頭讓路,我就感覺渾身不得勁兒。”
“那倒不至於,你好歹也是個官身。頂多是沒有合適地方繼續做官,但俸祿應該正常能領到,也沒人能夠再把咱們兄弟當白丁欺負。”胡子曰歎了口氣,強笑著安慰。
內心深處,他其實又何嚐不對未來感覺忐忑。要知道,二十年前,他拚死拚活,才在軍中搏到了一個旅率做。並且很快就因為沒有人賞識,不得不退出軍伍,在長安街頭靠整治葫蘆頭為生。
雖然靠著昔日軍中同僚和上司們的照顧,他的葫蘆頭鋪子生意頗為旺盛,可在大唐,官與民之間那道寬闊的鴻溝,卻讓他經常感覺透不過氣。
此番剿滅了車鼻可汗之後,如果他返回長安,肯定就又要過回以前的日子。一個沒有實缺兒的空頭折衝都尉,在滿大街都是官員的長安城,仍舊是墊底兒的存在,沒比普通百姓高出多少。
“我在想,要不然,就不回去了。在瀚海這邊,其實也挺好的。冬天雖然長了點兒,但是隻要春天一來,處處花紅草綠。”連番試探,都沒從胡子曰嘴裏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曲斌幹脆將自己的打算如實相告。
過去的一年,雖然苦了些,累了一些,還曾經幾度差點兒踏入鬼門關,卻是他這輩子最快活,最風光的日子。
他是個俗人,自問做不到視功名富貴如糞土。那樣的話,何必不遵從自己的本心,徹底在塞外紮下根來,娶個老婆,買上一群牲口,再教上幾個徒弟,開開心心地走完自己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