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遊俠兒

第7章 九孔玲瓏心

薑簡、杜七藝、駱履元兩人坐在桌案旁,累得沒有力氣說話。油燈如豆,緩緩跳動,將他們的影子投在兩麵不同的牆壁上,忽長忽短。

薑蓉已經吃過藥睡下了,薑簡重金請來的郎中說,急火攻心,需要靜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複。所以薑蓉在郎中走了之後,就命令管家韓普,帶人臨時搭了一道木柵欄,將院子一分為二。

前院和正堂留給韓家那兩個族叔,接待前來悼唁的賓客。後院則留給自己養病。閑雜人等非經允許擅自闖入後院,先打個半死再扭送官府。

韓郎將府邸原本就不算大,割了前院和正堂出去之後,就更顯得狹窄閉塞了。好在府內原本就沒幾個人,因此倒也不至於讓薑簡和主動留下來幫忙的駱履元、駱履元小哥仨沒地方住。

“你也沒必要生氣,世人都是這樣。隻要亡故的不是自己的至親,便不可能感同身受。餘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才是常態。”許久,杜七藝打了哈欠,低聲安慰。“並且,這當口,她們肯來蓉姐和你,也能讓窺探蓉姐家業的人,多少有點些忌憚。”

“他們其實也是出於一番好心。想安慰你和蓉姐想開一些,凡事看好的一麵。”駱履元想了想,也低聲附和。

二人嘴裏的她們,指的是傍晚時分,前來吊唁韓華並探望薑蓉的一夥女性街坊鄰居。

因為都住在安邑坊,這些女性的鄰居丈夫和兒子們,身份和職位也跟五品郎將韓華差不多,都在從六品和正五品之間,區別隻在有人的擔任的是實職,有人隻掛了個散階。(注:實職與散階,唐代官職製度,實職是實際擔任某個崗位。散階是有相關品級卻不擔任職務,可按品級享受工資和待遇。)

對左屯衛郎將韓華奉旨去迎接車鼻可汗來長安,卻被車鼻可汗所殺一事,幾位女性芳鄰們,都義憤填膺。

對韓氏宗族不待韓華屍骨冷卻,就急著算計他身後遺產的行徑,眾芳鄰也頗為不齒。

然而,對於朝廷是否發兵為使團討還公道,眾芳鄰們的看法,卻存在極大的差異。

有幾個武將的夫人,當場拍案,認為朝廷就應該立刻發兵漠北,將車鼻可汗本部以及那些依附於此人的各族部落,一股腦地犁庭掃穴。

幾個文官的夫人,則認為凡事得從大局著想。朝廷目前還沒宣布車鼻可汗為逆賊,應該有什麽特殊考量。

雙方為此還小小爭執了幾句,但很快就偃旗息鼓,把話頭轉到兵部尚書崔敦禮前來登門吊唁這件事上。並且一致地認為,左屯衛郎將韓華生前,必定非常受崔尚書器重。

大致理由是,往年也有許多將領血染沙場,朝廷隻是按照其生前功績賜予撫恤和蔭封,從沒見到有兵部尚書登門吊唁。而那崔敦禮還不是尋常兵部尚書,其頭上,還加了二品光祿大夫的散階,說不準哪天就能拜相。

這話也不是完全沒道理,左屯衛郎將聽起來職位不低,好歹也是個正五品。但是長安城裏,最不缺的就是官。正五品官生了病,都沒資格去請太醫署請郎中登門診治。

尋常正五品官員以身殉國,兵部尚書甭說登門吊唁,能記住他的名字,都已經是非常難得。

而崔敦禮,卻不僅僅記住了韓華的名姓,並且以他的座師和上司的雙重身份登門。若說兩家以往沒任何特別交情,怎麽可能?

這份交情,要麽來自薑蓉已故的父親,要麽來自她的丈夫韓華本人。隻是薑蓉和薑簡姐弟倆,以前接觸的事情少,不清楚其來源和價值而已。

“薑少郎原本是四門學的高才,這下,前程就更有保障了。”

“隻要崔尚書發一句話,兵部下屬的四大司,還有下麵各折衝府的好差使,還不是隨著薑小郎挑……”(注:大唐兵部下設兵部,職方,駕部,庫部四大司。折衝府,大唐府兵製的重要組織機構。)

眾位官夫人說著說著,就跑了題,對薑簡的前程大為看好。甚至有一位年齡稍長的夫人,竟然開始向薑蓉詢問薑簡是否已經定親。

聞聽此言,正愧疚是自己沒本事,才令姐姐不得不向崔敦禮等人低頭的薑簡,頓時被氣得火冒三丈。虧得杜七藝及時掐了他一把,才讓他強壓下了心中怒火,沒有當場翻臉。

待送走了眾位官夫人,天也就黑了。杜紅線是女孩家,不方便在外邊留宿,所以被薑簡安排仆婦用馬車送回了他舅舅胡子曰家。杜七藝和駱履元兩個,則主動留了下來,以免薑簡再遇到麻煩,身邊連個可以商量對策的人都沒有。

然而,三個懵懂少年,在薑簡的書房中,商量來,商量去,商量得筋疲力竭。除了得出“蓉姐是擔心崔敦禮惱羞成怒,故意壞薑簡前程”這一條結論之外,對於崔尚書為何要威逼利誘薑蓉放棄替丈夫討還公道?大唐為何非要招安那車鼻可汗?以及朝廷到底有什麽難處,被車鼻可汗殺光了整個使團還要忍氣吞聲?等等,諸如此類疑問,全都找不到答案。

“你們注意到沒有,那個姓趙的老太太,曾經跟子明說過,皇上好像最近生了病!”駱履元的記憶力是三人當中最好的一個,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低聲發問。

“皇上生病?這跟我姐夫被害死的事情,有什麽關係?”薑簡聽得一愣,本能地開口追問。

“別胡說!聖上年富力強,春天時還能親自去驪山射殺熊羆,怎麽可能生病?”杜七藝卻臉色大變,邁步衝到窗口,一邊向外張望,一邊低聲嗬斥。

不滿意他小題大做,駱履元歪了外腦袋,低聲反駁,“我沒胡說,是,是那個姓趙的鄉君,丈夫不久前剛剛被賜予四品散職的那個,親口對子明說的。還讓子明多勸勸蓉姐,即便心裏頭再覺得委屈,也先忍下這口氣。否則,很容易被人認為,不分輕重。”

“我想起來了,的確是趙鄉君,臨走的時候跟我叮囑了幾句。”薑簡將手抬到自己嘴邊咬了一口,有些後知後覺地低聲叫嚷,“我當時光顧著討厭她說,姓崔的登門吊唁,是天大的麵子。就把這句話當做了耳旁風。”

“真有這話?”杜七藝又向窗子上掃了掃,然後遲疑著抬起手,摸自己下巴上還沒長出來胡須,“這位趙鄉君,還是一個真正的好人呐!怕子明和蓉姐,一直被蒙在鼓裏,所以才在臨走之前,冒險指點迷津。”

“當然有,我聽到了,子明也想起來了。”駱履元想都不想,連連點頭,隨即,又皺著眉頭發問,“你說蒙在鼓裏是什麽意思?難道是皇上病了,所以有奸臣蒙蔽皇上,替車鼻可汗遮掩罪行,甚至包庇他倒打一耙?”

“不是!”杜七藝看了他一眼,冷笑著搖頭,“三省六部那麽多官員,奸臣得拉攏多少人,才能堵塞聖上的耳目?他做不到,至少在眼下的大唐,無人能夠做到。車鼻可汗也沒那麽大的顏麵,讓朝中重臣,為了他,冒險犯下欺君之罪!”

“這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說,到底是因為什麽,崔尚書才非要強壓蓉姐放棄報仇?”駱履元不服氣,皺著眉頭追問。

“不是放棄報仇,而是壓著蓉姐暫時吃下這個啞巴虧,別為韓家姐夫喊冤。”杜七藝頭腦機敏,一邊想,一邊緩緩說道,“也不是他一個人在壓,而是他最適合出麵做這件事。首先,姐夫考科舉那年,他是幾位主考之一。其次,姐夫的左屯衛郎將是出使之前才受的封,在此之前的官職,是鴻臚寺丞,而那崔敦禮做兵部尚書之前,則是鴻臚寺卿。從很久之前,就是姐夫的老上司。管的,也正是招安周邊各部,和接待海外萬國之事。”(注:鴻臚寺,唐代外交部禮賓司兼移民局。)

他不說還好,越說,駱履元和薑簡兩個,反而更加糊塗了。眨巴了好半天眼睛,才相繼低聲抗議,“簡單點,別繞彎子!”

“你到底在說啥呢,我怎麽一句話都沒聽明白!”

“我是說,當初決定招安車鼻可汗的,可能是當今聖上。”杜七藝被問得心浮氣躁,壓低了聲音,直接給出了答案,“眼下聖上生病了,估計一時半會兒,呸,呸,聖上肯定很快就能好起來。但是,在聖上好起來之前,誰也不想再拿車鼻可汗殺光整個大唐使團這件事,惹他生氣。所以,既然車鼻可汗沒有公開造反,而是選擇了倒打一耙,朝廷裏的宰相和重臣們,就想先把這事拖上一拖。等聖上病好了,再由他老人家親自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