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一百一十一章

苑書是個閑不住的,她和安寧兩人在城外的空地上尋了一處,搭口鍋開始煮羊肉,搬空了城裏一家聽說有幾十年曆史的小店的陳年女兒紅。日頭一落,便邀上城中將領和一眾兵士胡吃海喝。

這怕是大戰前的最後一晚,帝梓元和韓燁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跟他們鬧了一陣,看將士多有拘束,兩人便尋了個空隙退出來了。

這時節正春暖花開,可西北的夜晚卻有些冷,寒風瑟瑟,兩人踩上了城頭。

帝梓元一躍坐在城牆上,朝韓燁招招手,“上來。”

韓燁隨她,神色溫和,順勢握住帝梓元的手,坐到她旁邊,卻沒有鬆開,反而握得更緊。

沙場生死難料,誰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

帝梓元一怔,卻沒有甩開。

“梓元,我在宗人府的時候,都已經想好我們的結局了。”韓燁望著城外的火光,靜靜道。

“哦?什麽結局?”

“我從宗人府出來,然後你回晉南,揮軍北上,我們廝殺得你死我活。最後大勝的人坐上金鑾殿的那把椅子。”

帝梓元笑笑,沒有反駁。如果不是這場三國大戰,她和韓燁已經走在了這條宿命的路上。

“梓元。”韓燁轉頭,看向帝梓元,“這場戰爭結束之前,你會相信我,把命交給我嗎?”

他們兩人都知道,帝梓元得嘉寧帝旨意領軍迎敵本就是件危險之事。如今北秦東騫來勢洶洶,大靖國之存亡,嘉寧帝需要帝梓元和帝家軍,才會容忍她執掌三軍。以帝梓元和皇家對立的身份,最不該來的就是西北,戰場瞬息萬變,無聲無息除掉一個人最是簡單。如今大靖尚有外敵,她的安全自然無憂,可將來戰事平息……

帝梓元抽出手,在韓燁掌心拍了拍,“當然,我相信你。”

韓燁眼底的沉色一掃而空,大笑出聲:“帝梓元,你真是膽大。放心,有我韓燁一日,必護你平安。”

帝梓元從來沒見過他如此快活的模樣,扭過頭看他。

或許他們隻有遠離京城,才能活得像帝梓元和韓燁。

就如當初在化緣山穀底。

“回去吧!明早各奔東西!”韓燁說著從城牆上跳下來,卻被帝梓元喚住。

“韓燁!”韓燁回轉頭,帝梓元正好躍到他麵前,墨色的眸子定定看著他。

“韓燁,我膽大?”帝梓元挑眉,“不及你……”

她話音落定,突然伸手推了韓燁兩步,踮腳吻住他。

這一吻極狠極快,且隻沾了沾就完事。待韓燁回過神時,帝梓元已站在離他三步之遠的地方,雙手抱胸眯眼看他。

還未等他開口,帝梓元在嘴上一抹,輕佻的聲音響起:“果然一模一樣。韓燁,守歲那夜涪陵山上的人是你?”

趁大姑娘喝醉酒占便宜可不是什麽光彩之事。韓燁突然被戳破,神色懊惱,一時想不出辯白之詞來,尷尬地咳嗽一聲。

“我在翎湘樓聽琳琅說過不少風月之事,按她的說法,你剛才這反應跟雛差不多。無趣得很,日後回了京城,還是讓琳琅尋幾個模樣出挑的少年回來試試。”

帝梓元嘖了兩聲,一邊感慨著一邊朝城樓下走,十分嫌棄的模樣。

“帝梓元!”

城樓上韓燁惱羞成怒的聲音傳得老遠,城外飲酒吃肉的眾人朝城牆上瞥了一眼,回過頭哈哈大笑。

這兩人,倒真是一物降一物,也不知道到底是誰降住了誰!

帝梓元剛下城頭,便看見眯著眼笑得賊兮兮的安寧。

“梓元,我皇兄可不及你膽大,他最多也就趁著喝醉酒時才能做點啥事出來。”

帝梓元移了移眼,朝天上望去。

“好了,不說了。我是來和你告別的。”安寧走上前,在帝梓元肩上拍了一下,“你多保重。”

“你也是,我等你凱旋。”帝梓元笑了笑,神色溫和。

站在西北的疆場上,好像什麽怨仇隔閡都能忘卻。兩人對看一會兒,哈哈大笑,互相抱了一下回城主府休息了。

第二日,韓燁左行山南城,安寧右上青南城,帝梓元留守堯水城。

她立在城頭上,看著兩支軍隊遠走,望著蕭瑟的城池,不知為何有些形單影隻的感覺。溫朔留了下來,負責三軍軍需調遣。

“姐,這場仗打不了多久,我們一定會凱旋。”溫朔上了城頭,半月時間,不經世事的眼底多了堅毅果敢。

“那是自然。”帝梓元笑道,望向漠北深處,“當今的北秦國君莫天倒是個有膽色的。”

“姐的意思是?”

“東騫隻出兵十萬,不可能是這場戰爭的主謀之人。北秦王莫天即位六年,在北秦國內威望極高,是個有野心的皇帝。他應該已經知道大靖將有內亂,此時最為不穩,才會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姐,你放心,我一定會陪著你,守住堯水城,替施老將軍和陣亡的將士百姓報仇雪恨。”

少年在不經意間已經成長得可以倚仗,帝梓元心底欣慰,拍了拍他的肩。

溫朔,如果你是燼言,該有多好。

北秦王宮,一處不起眼的院落裏,守衛森嚴。

院子裏,莫霜立在樹下,聽見腳步聲,回轉頭,北秦王莫天走了進來。

“肖恒說你不肯進食?”莫天有些擔憂,一進小院便問。

莫霜麵容蒼白,失了往日的張揚。她盯了莫天半晌,毫無表情,“大兄,當初你送我去大靖,就是為了這一日?”

莫天皺眉,道:“這件事我沒有提前對你說,是我不對。可是莫霜,你知道我們北秦土地貧瘠,種植不了糧食,否則也不會經常和大靖開戰來掠奪財帛糧食。北秦需要大靖的國土,隻有這樣北秦才能日益強大。”

“大兄,這是你的借口,我們北秦立國一百多年,不是照樣存活下來了。北秦的子民隻適合生存在漠北之上,他們根本就不適合中原!”

莫天神情一凝,喝道:“莫霜,去了一趟大靖,你忘了自己的本分不成!”

莫霜轉頭,知道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問:“鮮於將軍的大軍攻到哪裏了?”

“堯水城,等破了堯水城和潼關,中原必得。施元朗已死,大靖軍心已散,不堪一擊。北秦出兵三十萬,鮮於煥立了軍令狀才離的皇城。莫霜,過不了多久,中原就是北秦的江山。”莫天一掃平日的清冷溫和,眼底有著奪取天下的豪邁雄心。

“大兄,我已經是個死人了,對不對?以後我都不能離開這個院子嗎?”

“這場戰爭結束之前你不能出現在皇城裏。明日我讓肖恒送你去懷城。”

莫天說完轉身就走,莫霜急急喚住他:“大兄,你收手吧,大靖有帝梓元和韓燁在,你不可能奪下中原!”

莫天腳步在門口一頓,隻留下一句話便離去。

“韓燁和帝梓元已經到了潼關,鮮於煥二十萬鐵騎進犯,他二人必死無疑。莫霜,不要忘了,你是北秦的公主。日後這等話,休要再提。”

莫霜臉色蒼白,靠在一旁的枯樹上,眼底悲涼,歎了口氣。

若是從不曾去過大靖,或許於她,更幸運一些。

帝梓元領兵駐守的第三日,北秦二十萬鐵騎終於出現在堯水城下。

鮮於煥比帝梓元想象得更老成,未犯進一兵一卒,三軍齊整,士氣如虹。

大靖九萬兵力對北秦二十萬鐵騎,即便是帝梓元,也是場勝負未知之戰。

“侯君,以鮮於煥領軍的習慣,他應該會圍而不攻,等我們士氣喪盡再一擊拿下。”城主府書閣內,唐石沉聲進言。

帝梓元搖頭,“帝家軍馳援不是秘密,如果他不能在半個月內拿下堯水城,北秦在這場仗裏就沒了勝算。吩咐下去,嚴陣以待,隨時迎敵。告誡將士,我們絕不能先動,如今我軍數量遠少於北秦鐵騎,且同時應戰兩國,必須減少傷亡,以靜製動,等待大軍馳援,再一步步收回失地。”

“是。”唐石點頭。

“唐將軍,我讓你收集的東西如何了?”雖說現在不能異動,但帝梓元也不是任人挨打的性子,一早便根據堯水城的城牆高險想出了交戰之法。

“我已經讓士兵們去挨家挨戶地尋了,百姓們知道侯君要以此物抗敵,將家中所藏全拿了出來。”

帝梓元一怔,沉默半晌,才道:“唐將軍,堯水城決不能破。”

唐石重重應了一聲,轉身退了出去。

城下北秦大軍中帳內,北秦老將鮮於煥一身盔甲,坐得筆直,看向地上跪著的傳令小兵,“東行軍如何了?”

“已遵元帥之令秘密增援青南城,元將軍言五日內必拿下此城。”

鮮於煥摸著胡子,很是滿意,“很好,你回去告訴他。安寧去了青南城,她可不容易對付,切勿大意輕敵。”

“是。”小將領命出帳。

鮮於煥望向堯水城的方向,眼底頗有些深意。

他將五萬鐵騎秘密調去青南城,此處隻剩十五萬鎮守。隻要青南城被攻下,堯水城必受腹背之敵,破城之日指日可待。至於守在堯水城的帝梓元,本就隻有九萬兵力,隻要她一增援青南城,他就立刻攻城。若她不增援,青南城必破。

無論她怎麽選,堯水城都已到末路。

“帝梓元,讓我看看在疆場之上,你能有當年的帝盛天幾分能耐?”

蒼老的聲音在中帳內響起,頗有幾分鐵血豪邁之意。

青南城城頭,安寧一身盔甲,手上握著的劍血跡未幹。她趕到的前一日,北秦人已經開始攻城,幸得鍾海沉穩,她又來得及時,才讓青南城的戰局緩了下來。

隻過兩日,她帶來的三萬援軍加原本的兩萬守軍便亡了三萬,而城外的北秦鐵騎,還有三萬之眾。

這已經是他們拚死換來的戰果。

守城第三日,城頭上,鍾海看著北秦增援的五萬騎兵,終於變了臉色。

兩萬傷兵對陣八萬士氣高漲的鐵騎,根本毫無勝算。

“公主,送信去堯水城吧。如果再不求救,青南城絕對守不了三日,晉南的援軍還有十日才會到。”

安寧歎了口氣,沉重地點頭,“鍾海,送信去堯水城,告訴梓元,不管她的援兵何時趕到,我都一定會守到她來。”

整整兩日,北秦大軍守在堯水城下,不動一步,沒有半點聲息。帝梓元站在城頭,眉頭越來越緊。

唐石行上城頭,走到帝梓元身旁,“侯君,鮮於煥會不會太小心了些,難道他準備將我們困在城裏,就這麽幹等著我們士氣下落?”

帝梓元搖頭,“不可能,鮮於煥一定另有打算。”她微一沉吟,“唐將軍,如果我把整個大靖的兵力交給你進攻北秦,你會如何做?”

唐石神色一正,“自然是竭盡全力攻破大靖的每一座城池,直到打到北秦的皇城。”

“鮮於煥想的也定是如此,這次北秦舉國來犯,不會隻想奪走西北。他想拿下整個大靖,最該做的是積蓄兵力,以最小的傷亡攻進腹地,長線作戰。而攻下堯水城最好的方式……”帝梓元臉色一凝,“就是會同青南城的兵力,前後夾擊。唐石,城下北秦大軍裏沒有二十萬鐵騎。”

“侯君是說鮮於煥隻是在堯水城下用重兵震懾我們,他調援軍去了青南城?”聽了帝梓元的話,唐石有些匪夷所思。

“沒錯。”帝梓元長吐一口氣,“不貪功,不冒進,縱觀全局,果然是能和姑祖母對軍的名將。我低估他了,青南城守不了半個月。”

“侯君,城下至少有十五萬大軍,隻要我們一出軍馳援安寧公主,鮮於煥一定會抓住機會攻打堯水城。不出軍,青南城被破,我們一樣要受腹背之敵。”唐石這時候臉色才是真的變了,鮮於煥算得滴水不漏,不管他們有沒有猜出布局,以大靖現在的兵力抗戰兩國,根本打不了這場仗!

城頭上一時有些安靜,城下黑壓壓的北秦大帳一眼望不到底,瘮得人慌。

“唐將軍。”帝梓元的聲音突然響起,“即刻點兵,一個時辰後,敲響戰鼓,挑一萬人出來隨我出城叫戰。”

這命令一下子讓唐石傻了眼,“侯君,一萬人出城迎戰?下麵可是有十五萬大軍!”

“照我說的去做。”帝梓元轉頭,“鮮於煥善於攻心,這次我讓他也試試同樣的滋味。”

“是。”雖然還弄不清帝梓元究竟想幹什麽,但唐石知道她不是妄動之人,立時領命下了城頭。

一個時辰後,堯水城頭戰鼓敲響,城門驟開,帝梓元一身盔甲,手握長劍,領著一萬將士緩緩而出。

“鮮於煥,你可敢與我一戰!”

帝梓元清朗之聲在兩軍空地上響起,她身後的一萬將士同聲齊呼。

“鮮於煥,迎戰!”

“鮮於煥,迎戰!”

……

北秦大帳內,聽得外麵驚天的喊聲,鮮於煥著實一怔。

以堯水城內九萬兵馬,龜縮守城才是上策,帝梓元居然敢出城挑釁。

副將跑了進來,恭聲稟:“將軍,帝梓元在外約戰。”

“她領了幾萬兵馬?”

副將小聲道:“一萬。”

“一萬?”鮮於煥有些難以置信。

“是。將軍,我們可要迎戰?”

“不用。”鮮於煥擺手,“她不過是想激我出戰,想一長大靖將士的士氣。看來她沒有猜出青南城有了危險,否則也不會如此狂妄。青南城還有三日就能奪下,在晉南援軍到來前,十日時間足夠我們左右夾擊,拿下堯水城,不用理她。”

“是。”副將領命而去。

帝梓元領著將士在城下叫陣,北秦大帳裏一點聲息都沒有。

半個時辰後,帝梓元收兵。

她一回城內,便喚來苑書、溫朔和唐石。

“苑書,你領六萬大軍,和溫朔即刻啟程去青南城。”

“姐,那堯水城怎麽辦?”溫朔也知道帝梓元剛領著一萬人出城叫陣一事,嚇得差點從城頭上跳了下去。

“鮮於煥錯就錯在太貪心,他想拿下整個大靖,才一步步走得太穩妥。從明天開始,我每日都會領一萬軍士出城喊戰,他一定想不到城內隻剩三萬人。這就是我們的機會。苑書,此去青南城有兩日之距,你一定要加速行軍,在城破之前趕到,現在就點兵出發。鮮於煥想用十五萬鐵騎牽製我九萬兵馬不得動彈,我就投桃報李,反過來唱個空城計!”

苑書雖擔心,卻領命而去:“是,小姐,我和溫朔馬上啟程。”

“苑書,一定要護好安寧。”帝梓元交代道。

“小姐,放心!”已經走出院子的苑書遠遠應了一聲。

“唐將軍,你馬上讓城中百姓開始燒製上次搜集的東西,堯水城有一場硬仗要打。”

“侯君不是說鮮於煥不會攻城?”

帝梓元抬頭,眼底帶了一抹視死如歸的煞氣,“不錯,在他覺察到我做了什麽之前,堯水城是安全的,但最多不過……五日。”她朝唐石看去,豪氣一笑:“唐將軍,可願與我死守堯水城。”

看著這個年紀輕輕就已名震天下的靖安侯君,唐石終於完全折服,道:“末將當陪。”

山南城下,不出韓燁所料,一支三萬左右的北秦軍隊翻過雪山,出現在城下,朝山南城發起猛攻。好在此處隻是兩方牽製兵力所在,北秦的突襲未有奇效,以山南城的兵力,拖住這支軍隊尚不太難。此時,他尚不知堯水城和青南城已到存亡之際。

青南城下已經惡戰了數日,北秦的攻勢越來越猛。臨近傍晚,兩方死傷慘重,北秦被迫休兵,安寧領著死守城門的將士退回了城裏。

一日之內,北秦連攻三次,如今整個青南城內隻剩下八千傷兵。北秦也沒討了好,怕是也隻剩下三四萬將士。

安寧沒有回城主府,直接上了城頭坐下,一身銀白的盔甲全染成了血色。

鍾海昨日迎戰傷了腿,隻能退守城頭指揮。他給安寧端來一碗酒,安寧揭下頭盔,露出一張疲憊又沒有血色的臉。她直接接過,幾大口喝完,喝完後把碗朝城下一扔,大喊一聲:“痛快!”

城頭上守著的傷兵被她逗得發笑,有人喊起來:“殿下,給我也來一碗唄!你可不能獨享啊!”

“去你們的,昨晚迎戰前好酒都被你們給喝光了,這還是你們將軍給我偷偷留的一壇。你們想喝,成啊!誰殺敵比我多,我給他上北秦蠻子的大帳裏搶去!”安寧在城頭上對著一城頭傷兵喊起來。

一眾將士哀號:“咱們誰有殿下殺得多啊!”

鍾海替安寧包紮好手腕上的傷,勸道:“公主,您先回城主府裏休息,這裏有我看著。”

安寧搖頭,聲音低了下來,“不行,我走了士氣就散了。再說你腿上受了傷,不能再下去。”

鍾海有些不忍。安寧已經守了兩天,一直待在城頭上。如果不是她,青南城隻怕幾天前就破了。現在將士一天比一天少,隻剩下傷兵,如果今夜北秦再攻,怕是守不住了。

“公主,請你離城。”鍾海突然跪倒在地,悲聲道。

“鍾海,你在說什麽!”安寧一怔,然後怒喝。

剛才還鬧騰的城頭突然安靜下來。坐在城牆上的士兵看著安寧,三三兩兩聚攏過來。

“公主,鍾將軍說得對,你走吧。”

“公主,你還沒成親呢,回京招個駙馬好好過日子去吧!”

“公主,你走吧。咱們一定守住城頭,等帝將軍的援軍趕來。”

“混賬!”安寧猛地起身,看向周圍的士兵,“我是你們的將軍,哪裏都不去。北秦想攻破青南城,除非我死!都給我好好守著,想想城裏的老百姓,誰讓北秦人把城攻破了,誰就是孬種!”

安寧神色冷厲,手裏的長戟敲在城頭上,“聽見沒有!”

“聽見了,殿下!”城頭上的將士眼眶泛紅,紛紛轉過身散回各處。

安寧扶起鍾海,歎了口氣,“我知道你想一個人死守在這裏,但是不行。鍾海,我走了,青南城的百姓就沒有活路了,你相信我,咱們一定能等到梓元的援兵。”

鍾海慚愧地點頭,見安寧臉上有掩不住的疲態,鍾海拖著受傷的腿起身,“殿下,你等著,還剩下半壇子酒,我全給你搬過來。”

安寧笑著點頭。待鍾海走遠,看一旁的將士沒有注意到這邊,她臉色陡然一變,慘白無比,額上薄薄的冷汗沁出來。她掀開盔甲,看著腰腹上暗紅的血漬,咬著牙迅速將地上的繃帶撿起來在腰上再狠狠纏上幾圈。直到血漬不再淌出來,她才舒了口氣。

這就是她一直留在城頭的原因,隻有這裏血腥氣最重,才能瞞住身上的傷。否則回了城主府,鍾海一定會發現她腹上的傷,恐怕早就強行逼她離城了。

五萬百姓,一城傷兵,都是她的子民。她就是死,也得守住這裏。

安寧抬首朝城外不遠處的青南山望去,眼底是從未有過的釋然。

梓元,等這場仗打完,如果我還活著,一定會告訴你,我總算能堂堂正正站在你麵前,能真正活得安寧。

鍾海抱了最後的半壇酒上來,安寧靠在城牆邊,喝著酒減輕傷口的疼痛。

下半夜,城樓上的鼓聲驟響。安寧猛地起身,城下黑壓壓的北秦士兵卷土重來。她長吸一口氣,將手邊的空壇子砸下城樓,舉起長戟,領著僅剩的將士衝出了城。

整整半夜,青南城殺聲震天,守兵越來越少,安寧領著將士且戰且退,直到城門前。

天近拂曉,城門下,安寧一身盔甲染血,手握長戟,不退一步,她身邊的五千將士,隻剩下百來個,無論北秦攻城多少次,總會在城門五丈處止住腳步。遠遠望去,她周圍士兵的屍體堆積如山,似一個堆成的墳塚。

縱使再鐵血的北秦士兵,在這樣的視死如歸麵前,也寒了心,抖了膽,不敢再衝向她身邊。

安寧揮出長戟刺死一個北秦將士,在親兵的護衛下緩了口氣。她朝四周望去,北秦人前赴後繼,一眼望不到頭,隻要他們這一百人敗退,青南城就破了。

“公主!”鍾海早就負傷上陣,他殺出一條血路,靠近安寧,“公主,我讓侍衛護送你離開,我守在這裏!”

“我說過不行!”安寧一邊冷聲拒絕,一邊砍掉鍾海身旁北秦騎兵的腦袋。“我還可以守半個時辰,你馬上回城安排一千將士護送百姓離城。”

“公主,你領著他們走……”見北秦人越來越多,鍾海情急,就要強行把安寧拉走。

安寧一把推開他,揭開盔甲,吼道:“鍾海,你覺得現在誰能把百姓護送出城!”

鍾海整個人怔住,驚駭得無法言語。

安寧腹部的繃帶被血染紅,傷口破開,一把斷刀插進右腹,鮮血淋漓。這種傷放在一般人身上別說是立在戰場上抗敵,怕是連站都站不起來!鍾海這才發現安寧臉色慘敗得不成樣子,握住長戟的手也在顫抖,她定是靠著一股子死也不倒的氣勢才撐到現在!

“公主……”

“鍾海,你是青南城的將軍,保住百姓是你的責任。回城,帶百姓走!”安寧猛地用長戟直接將鍾海推進城門裏,手一揮,“關城門,剩下的將士守在城頭,不準出城馳援,援軍不至,城門不開!”

鍾海無力地看著安寧被關在城外,隔著一方城門,她視死如歸的聲音猛地響起。

“誰願陪我戰到最後!”

“願陪公主!”

“願陪公主!”

“願陪公主!”

……

百來個年輕的聲音在城外響起,城樓上剩下的傷兵嗚咽難忍,顫抖著手重新敲響了征戰的大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