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五十七章

“世子,您真舍得把殿下的上龍劍送給我們?”齊南侯府的幼子趙仁忍不住問出了口。他嫡兄趙岩乃當年的東宮第一謀士,和帝燼言情誼深厚,便大著膽子問了出來。帝燼言對太子的敬重滿朝皆知,怎會舍得將太子遺物送出?

“當年殿下將此劍贈予我時,我亦問過相同的問題。”帝燼言眼底露出一抹追憶,“當時殿下說……古劍再有靈,無人去禦便如同死物。我如今已另有隨身佩劍,此劍留在我身邊將難再見天日,不如贈予日後能陪伴它的人。”

能讓帝燼言舍下上龍劍,也不知是什麽絕世名器,眾人心底疑惑,但見帝燼言不說,也不好打聽,便將注意力全放在了上龍劍身上。

“世子,那您的題目是什麽!”

這群少年不再矜持冷靜,全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樣盯著帝燼言。

“這是我所出題目的答案,答對者,得上龍劍。”帝燼言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放於墨盒裏,那紙微微泛黃,看上去有些年月了。

他將墨盒重新蓋起,坐得筆直,望向眾人沉聲開口。

“世人常說,家、國、天下,無家便無國,無國亦無家,今天我便問你們,於這天下而言,國與家哪個更重要?”

帝燼言話音落定,所有人都皺起了眉頭,這是一道無解的題。家國孰輕孰重,古來未有定論。若言國重於家,雖溢於忠義,卻不免涼薄;若答家重於國,雖溢於人倫,卻不免私心。

“我給你們一炷香時間,一炷香後,將答案呈上。”帝燼言朝桌案上的香爐虛指一抬,不再管他們,顧自執書看起來。

堂下學子麵麵相覷,對視了一眼紛紛執筆作答,唯有韓雲始終未曾提筆。眾人隻覺他年齡尚小,放棄了爭勝之心。

轉瞬一炷香即過,堂外一聲鍾響,驚醒了答題的眾人。

書童將答卷收回,放在帝燼言麵前。他一頁頁翻看,神情始終波瀾不驚,堂下的學子屏息盯著他的神態,伸長了脖子也沒瞧出半點端倪。

半炷香後,帝燼言手停,朝眾人望來。

“趙仁,你的答案是國更重?”

見點到自己,趙仁起身,朝帝燼言行弟子禮後才答:“是,世子,國不在家怎會安?無國便無家。”

“沈旭,你認為家更重?”

“是。”這道問題半數以上言國更重,景陽侯嗣子沈旭是為數不多的回答家更重的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家都不能保住,如何有能力去護國?學生認為當先有護家之力,再談為國效力。”

兩人的回答針尖對麥芒,都底氣十足。

帝燼言頷首,對兩人的回答不置可否。

“世子,不知我二人誰的回答更對?”趙仁是個急性子,不落音便問了出來。

恰在此時帝燼言翻動答案的手頓住,眉微微皺起,忽而抬首問:“誰沒有作答?”

十六個人,隻有十五份答卷。

眾人的目光落在韓雲身上,眼神都有些飄忽,小太子也太實誠了,雖說年歲小尚不會回答這等題目,隨便寫上一兩句也成,直接交了白卷,傳出去也不怕成了帝都笑柄。

“學生沒有作答。”韓雲抬首,回。

“哦?怎麽,你不知道怎麽選?”

“不是。”韓雲搖頭,“學生的答案不在您所列,故沒有作答。”

韓雲此言一出,一堂學子皆摸著下巴歎了歎氣。小太子另辟蹊徑,也不知會說出什麽荒唐無稽的話來。

帝燼言挑眉,目光頭一次正兒八經落在韓雲臉上,“不在我所列?那你的答案是什麽?”

韓雲起身,在帝燼言審視的目光下緩緩開口:“人。”

隻一個字,帝燼言收了散漫之心,微微坐直身子,眼底一抹亮光劃過。

“你繼續說。”

“人亦百姓。老師您剛才問,於天下而言家和國誰更重要。學生認為無論家或國,都不及百姓重要。無人,不成家,無百姓,不成國。王朝會覆滅,家族有興衰,唯有百姓是天下基石,得人心者才能保王朝氏族永續。”或許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話,韓雲神情緊張,小手垂在身旁緊緊握起,在帝燼言的沉默中他深吸一口氣,朝裝著上龍劍的墨盒看去。

“老師您剛才說,當年皇兄贈您劍時曾說古劍再有靈,無人去禦便如同死物,天下也是,若雲夏之上無人可得百姓之心,將永無家國,亦永無天下寧和。”

韓雲話音落定,古今堂內隻剩下落針可聞的安靜,卻沒有人看到他望向帝燼言時眼底隱隱的期盼和緊張。

太子韓雲其實在大靖王朝裏是個很微妙的存在,微妙到他被冊封為太子兩年來,除了韓氏親王,朝中的勳貴世族和帝家都對他選擇了無視。無他爾,前太子韓燁光芒萬丈,得盡民心臣心,現攝政王帝梓元功勳卓越,治世之才冠絕雲夏。他這個撿了大便宜登上儲君之位的小娃娃,實在無法讓人信服和感興趣。

恐怕沒有人想得到韓雲會如此回答這個問題。

無論這道題他答的是對是錯,光是這番話,便足以讓滿朝大臣為他側目。

仁德睿勇,此一番話,若其本心而答,幾乎全占。

更何況,他隻有六歲。

堂中眾人驚奇訝異,帝燼言卻是百般滋味。

韓雲立在他五步之遠,小小的孩童尚未長開,眉目間卻依稀有了他兄長當年的樣子。

這一幕太過相似,仿佛劃過時間洪流,重疊在經年前的東宮高閣裏。

“殿下,無論家或國,都比不上咱們的百姓!他們好了,咱們大靖才能長長久久,殿下才能繼承大統,做咱們大靖的不世明君!您快說我答得對不對,若是說對了,這把上龍劍可就是我的啦!”

溫朔彎著眼抓著韓燁的袖子一個勁地獻寶。

“對,也不對。”韓燁朝東宮外的繁盛帝都望了一眼,“溫朔,將來你會知道,什麽才能保住天下寧和。”

他把藏有上龍劍的墨盒鄭重遞到溫朔手中,摸了摸他的頭,“這是你的生辰禮,答案在盒中,你自己去尋找答案吧。”

漫天煙霞,夕陽西下,東宮被染上了鎦金的色澤,韓燁牽著他俯覽帝都盛景眺望山河,眉眼間信任而溫暖。

那時他不過是個半大少年,韓燁卻已有濟世之懷。

很多年後,帝燼言始終記得這一幕。

“老師,學生回答的可對?”

八年後的古今堂內,韓雲青澀稚嫩的聲音把他從時間洪流中拉回。

一眾學子眼巴巴望著帝燼言,都想聽聽他怎麽回。即便有些丟人,他們也承認剛剛這題他們輸給了韓雲。

帝燼言收回思緒,望著案席下的孩童,緩緩開口:“對,也不對。”

這是什麽答案?什麽是對也不對?

眾人一頭霧水,韓雲更是緊張地盯著帝燼言,生怕錯過他一句話。

“韓雲說得不錯,人亦是百姓,不得民心者難得天下。”他望著堂中眾人,“但百姓聚成家,家匯聚成國。無人何談家?無家何有國?無國何爭天下?對天下而言,百姓、家、國,缺一不可,同等重要。”

帝燼言說著起身,推開麵前的墨盒,將塵封的白紙拿出朝眾人展開。

泛黃的宣紙上淩厲的筆力沁透紙背,三個詞躍然其上。

家、國、百姓!

“十三殿下,今日這題的頭籌為你所拔,這把上龍劍歸你所有。殿下聰慧仁德,燼言會竭盡所能教導殿下,隻望殿下日後記得今日之言,讓上龍劍歸於良主,不掩鋒芒!”帝燼言朝韓雲看去,拂手一揮,宣紙入盒,盒蓋收攏朝韓雲麵前飛去。

鏗鏘聲響,墨盒穩穩落在韓雲麵前,猶可聽見裏麵上龍劍被碰響的清越劍聲。

這氣魄,這胸襟!不愧是帝家世子!不愧是太子韓燁栽培數十年的大靖棟梁!

堂中一眾學子被帝燼言一席話震得熱血沸騰,滿是崇敬。

韓雲小臉通紅,眼底光芒四溢,他撫上墨盒,朝帝燼言頷首,朗聲道:“韓雲定當記住今日所言,不負上龍劍浩然之名!”

夕陽染滿帝都,崇文閣內猶回響著韓雲這句話。

“哦?他真這麽說?”

靖安侯府,帝梓元立在園內池塘邊垂釣,聽見帝燼言所言,頗為意外。

“是,這孩子有鴻鵠之誌,也聰明得很,比我當年就差那麽一點點。”帝燼言搬了個小板凳坐在帝梓元身邊,眯著眼笑,一派少年模樣,哪有白日在崇文閣教學時的穩重淡然。

帝梓元笑著搖頭,在他頭上敲了敲,“你倒大方,把上龍劍都送出去了,真舍得?”

“自然舍得。”帝燼言朝帝梓元腰間指了指,“姐,我沒隨身護劍了,把青廬送我吧。”

玄劍青廬,韓燁的隨身佩劍,雲景山一役韓燁跳崖身亡,這把劍卻留了下來。

帝梓元一怔,“你在崇文閣說已有隨身佩劍,打的就是青廬的主意?”

帝燼言嘿嘿一笑,“姐,青廬可不比我的上龍差,你就送給我吧。”

帝梓元搖頭,半點不吃他這套,“不成,府裏藏著不少好劍,讓長青給你找一把出來。”

見撒潑耍賴都沒用,帝燼言的目光在帝梓元半白的長發上劃過,掩下眼底的感傷,覥著臉笑著問:“姐,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

“都二十一啦,是個大姑娘了。”帝燼言朝帝梓元身邊靠了靠,戳了戳她的背,“姐,就算在咱晉南,二十一歲也是個老姑娘了,你就不考慮考慮那事?”

“什麽事?”帝梓元打了個哈欠,覺著今天的帝燼言婆媽得不正常。

帝燼言舔了舔嘴唇,期期艾艾半天,小聲道:“婚事啊!”

見帝梓元半點反應都沒有,他一下提高了聲音,一雙眼瞪得渾圓,“姐,不是我說你,你是咱帝家的長女,咱帝家開枝散葉可都等著你呢。咱爹娘雖然走得早,但沒關係,你還有你大兄弟我呢!姐你說吧,你看上誰了,我給過過眼,覺得成咱就早點把婚事給辦了,也好讓地底的爹娘了樁心事。”

“嶺南白家的長子怎麽樣?我可打聽過了,他學識淵博,為人厚道,人品是一等一的純良。”帝燼言一邊說著一邊從袖裏掏出個小冊子,一頁頁翻著嘟囔,“江南柳家的世子也挺好的,一手丹青冠絕江南,是個有名的才子。景陽侯家的世子出身行伍,不拘小節,和老姐你肯定意氣相投。”

帝燼言一抬頭看見洛銘西遠遠走來,拍了下大腿道:“洛世兄也挺不錯的,他可是咱們大靖出了名的美男子。姐,你隨便挑一個,看上了誰,我就上門替你求親去。”

帝燼言說得龍飛鳳舞,突覺一陣冷意,回轉身一看。

帝梓元雙手負於身後,正眯著眼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