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十八章

夜晚的翎湘樓歌舞升平,觥籌交錯,因著今兒是花魁琳琅表演的日子,更是連大堂都坐滿了客人。早在日落之前,這處銷金窟便被達官貴人訂完了包廂,安寧足足花了五百兩銀子及樓門口石獅的半截斷耳才從翎湘樓老鴇手中強行奪了一個席位。

說盡好話將那個預定包廂的落魄老爺送走,翎湘樓老板玉大娘扭著屁股走進牡丹閣,瞧見那兩尊半躺在扶椅上的大佛時,眼一瞪,朝一旁龜公道:“這便是你說的那兩位客人?”

明明是兩個水靈靈的黃花大閨女,偏生稟告的人說得如惡神降世一般。

龜公苦著牙點頭,默默退至一旁。

雖說古怪,但玉大娘在風月場上幾十年,什麽古怪客人沒見過,兩眼在安寧身上流雲錦紋質地的長裙上晃了晃,臉上擠滿了燦若**的笑意,扭上前來:“喲,兩位小姐算是來對了地方,咱們翎湘樓在京城那可是數一數二。去去,還不快換幾個伶俐的小廝過來……”見兩人未阻止,玉大娘神思一定,笑道:“兩位小姐可還有什麽吩咐?”

“玉大娘,聽聞您這兒的頭牌琳琅姑娘貌比貂蟬,您開個價,本小姐包她一整晚。”

安寧聲音剛落定,玉大娘一個趔趄,眨眼尖聲道:“一整晚?小姐……您還是饒了老身吧。小姐看著非富即貴,若是讓府上長輩知道了,非拆了我的翎湘樓不可!”

江南繡娘花一年之功繡成的流雲錦紋裙,千金難求,她還不至於這麽沒眼力。

安寧蹙眉,對上任安樂似笑非笑的打趣眼神,尷尬道:“說些什麽胡話,本小姐聽聞琳琅琴藝高超,這才帶著友人前來聽曲。”

“哦。”玉大娘長舒一口氣,對上任安樂回轉過來的眸子,兀地一怔,好生淩厲的小姐,咽了咽口水才回道:“小姐,若是聽曲那好辦,今晚琳琅會在高台上演奏,兩位小姐隻管欣賞便是。”

“我說了包她一整晚,自是要在我麵前演奏。”

安寧說得斬釘截鐵,玉大娘臉色一變,這才明白原是真的放了兩尊煞神進來,為難道:“小姐,今晚乃琳琅定期演奏的日子,外麵達官貴人不少,我可得罪不起。”

她說的倒是真話,翎湘樓的招牌幾乎是一個琳琅挑起來的,若是惹怒了滿樓的客人,怕是明日就得閉門歇業了。

一遝銀票輕飄飄地扔在桌上,安寧笑道:“玉大娘,這是一萬兩銀票,我說了,包琳琅一晚,你看夠不夠?”

翎湘樓的花魁琳琅出場也不過是一千兩銀子罷了,若非琳琅不賣身,恐怕這一萬兩銀子都夠買下她了。玉大娘倒吸一口涼氣,眼黏在了那疊晃得人眼花的匯通錢莊銀票上,為難道:“小姐恕罪,實非我不識好歹,可今日來的貴客實在太多……”

“當”一聲脆響,一塊綠佩被扔在桌上打旋。

安寧挑眉:“去,拿著這個東西到各間包廂輪著轉一遭,若是誰不服氣,便讓他到我麵前來說。”

聽見這話,玉大娘神情一凜,仔細打量了安寧幾眼,忙不迭拾起綠佩,躬身退了出去。

有膽子說出這句話,這位小姐恐怕不隻是富貴這麽簡單了。

任安樂舒服地在扶椅上蹭了蹭,扔了顆葡萄進嘴裏:“安寧,不得不說,今日你身上這塊綠佩挺累的。”

安寧哼了一聲,聲音有些懶散:“若不是想著它回京了還有這麽點用處,早在西北的時候我就把這塊華而不實的東西給當了。”

雙鳳祥雲綠佩,乃世間罕有的玉石打磨,當朝長公主的信物。任安樂眨眨眼,狐疑道:“即便是你想當,也沒有哪家當鋪敢收。怎麽,堂堂一國公主,囊中羞澀不成?”

“西北連連征戰,我那點俸祿給陣亡的將士補貼都不夠……”安寧嘟囔了一句,飛快揭過這個話題,喜滋滋道,“今日帶你去聚財樓果然去對了,那個金通賭技高超,內力深厚,若非是你,還真贏不了這麽多銀子。”

隔空以內力驅使骰子,以她的功力,遠遠不夠。

任安樂笑笑,朝富麗堂皇的包廂看了一眼,挑眉:“所以你投桃報李來了?”

安寧連連點頭,說話間,包廂門被打開,幾個相貌俊秀的小廝跟在玉大娘身後走進來,玉大娘這回笑得極謙恭,將綠佩恭謹地送到安寧麵前,笑道:“小姐,琳琅馬上便到,反正也是奏琴,在牡丹閣和高台上也沒多大區別。”

聽著玉大娘前後截然不同的話,安寧開口:“好了,退下去。”見玉大娘的目光黏在桌上銀票上卻不敢動,隨即擺擺手道,“拿走吧,你應得的。”

玉大娘大喜,飛快將銀票藏進袖子裏,扭著屁股出去了。

不過片刻,牡丹閣來了貴客的消息在翎湘樓傳得人盡皆知,其實能坐在這裏麵的,人人都是貴客,可能讓翎湘樓頭牌琳琅姑娘單獨為其演奏一夜,還讓其他包廂裏的人毫無意見,便不隻是貴了。

眾人顧自猜測著,眼底的好奇讓一眾賓客歇了離場的心思,反正也隻是聽聽琴音,琳琅姑娘在哪兒彈奏不是一樣?

牡丹閣的門被推開,琳琅抱著古琴走進來,亦是一怔,她已經聽聞包下她一整夜的是兩位小姐,原本以為包廂內定是活色生香之景,卻不想一眾小廝安靜立於兩人身邊,極規矩地端茶倒酒,並無半點靡亂之態。待見到同時回頭的二人模樣時,她才算明白過來。

如此氣質,想必是哪家王侯世族的小姐。琳琅神色坦然,屈膝道:“琳琅見過兩位小姐。”

不愧是翎湘樓的頭牌,麵容絕美,性情柔和,不卑不亢,難怪會引得滿城公子哥趨之若鶩,兩人對視一眼,很是滿意。

“我剛從邊塞回來,多年不見美人,琳琅姑娘果然不負盛名,來,彈奏幾曲聽聽。”安寧豪爽一笑,托著下巴賊眯著眼瞅著琳琅。

琳琅點頭,麵帶淺笑,盈盈行至案架前將古琴擺好,輕舒一口氣,指尖輕動,冷冽的琴聲流瀉而出。

兩人詫異,入耳之聲鏗鏘古樸,琳琅彈的——竟是邊塞軍營裏常聞的安魂曲,想來是聽安寧說剛從邊塞回來,她才會選擇這首曲子。

豪邁壯烈,又微帶柔情,兩人闔眼,恍惚間似看到年輕的新嫁娘含淚將夫婿遠送邊關、殷殷相盼的畫卷。

帝都安定繁盛,幾曾聽聞如此悲壯的樂曲,整個翎湘樓都因為這突然而起異於往常的聲音靜默下來。

片息刻後,曲聲停在戛然而止的一刻,實有意猶未盡之感。

安寧和任安樂同時睜眼,眼底俱是感慨。

“琳琅姑娘果然琴藝高超,你所奏的安魂曲世間少有人及。”安寧神情認真,緩緩道。

“小姐謬讚,琳琅隻是覺得兩位小姐當得此曲。”琳琅輕聲回,“琳琅此生雖未至邊關,卻見過將丈夫、兒子送往邊塞的無奈場景,送子去,難盼子回。若雲夏能少戰火,自是可免了這些憾事。”

安寧微感愕然,她從未想過一個青樓女子也能說出這種話來,或者說……有膽子說出這句話來。

當今天子好戰,乃天下盡知之事。

任安樂瞳色黑沉,目光有些悠遠,她微微坐直身子,“姑娘所求之日,定不會太遠。”

安寧倏爾轉頭朝任安樂看去,瞥見她眉間一抹堅定,微有感觸。

“承小姐貴言,琳琅再獻上幾曲。”琳琅麵上略帶笑意,頭垂下,悅耳的曲聲再起。

幾乎整個翎湘樓的客人都察覺到今日頭牌琳琅的演奏與以往截然不同,這讓眾人更是好奇牡丹閣裏的來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奈何這個夜晚注定難以平靜,當戰馬奔騰聲在空曠的街道上響起時,長久習慣了奢靡夜晚的帝都達官貴人一時間都難以回過神來,直到一個個身著盔甲的將士冷冽地走進翎湘樓,他們才不得不接受這個幾近荒唐的事實——就在剛才,太子殿下頒下了整頓京師的諭令,嚴令所有青樓楚館歇業一個月。

誰來告訴他們,他們一向勞心國事的太子殿下怎麽會如此突兀又不搭調地頒下這種閑得慌的諭令,甚至還讓西郊軍營的將士來強製執行?

紛鬧間,外間的動靜亦傳至了牡丹閣,任安樂嘴角一揚,有些意外,不愧是大靖的太子爺,平時不聲不響的,一旦動彈起來倒是大手筆。

安寧起身,苦笑道:“估計是被發現了。”說著朝琳琅看去:“琳琅姑娘,今日多謝姑娘奏曲。”

“能為兩位小姐奏曲,是琳琅的榮幸。”琳琅起身還禮,將任安樂和安寧送至屋外。

大堂內將士執戟而立,肅穆異常,堂中未及離開的賓客看見兩名女子從牡丹閣中走出,皆瞪大眼睛滿是意外。

一萬兩銀子包下花魁奏曲,滿樓的客人皆不敢言的貴人便是這兩名女子?

雖說氣韻不凡,瞧著姿態威儀,可是女子如此堂而皇之逛青樓,實實有辱斯文!

樓裏的客人也不是傻子,感覺到堂中將士在見到二人出現後明顯鬆了口氣的模樣,立馬垂首讓開了一條路。

能讓太子調動西郊大營的貴女,身份呼之欲出,素聞安寧公主性子豪邁不羈,卻不想不羈到這個地步,不嫌命長的都恨不得自己今晚從來沒出現在翎湘樓。隻是……一個是安寧公主,旁邊的那位是誰?

瞧那模樣姿態,倒是比安寧公主更灑脫幾分。

“咚”一聲悶響,打破了窒息的氛圍,也成功阻止了即將走出翎湘樓的兩人的腳步,眾人哀歎一聲,紛紛抬眼,朝木梯處看去。

一個十五六歲身著碧綠長裙的小姑娘從木梯上連滾帶爬滾下來,瞬息間爬到任安樂麵前,她惶急地抓住任安樂的裙擺,哭叫道:“小姐救我。”

任安樂垂首,看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姑娘,皺眉道:“何事?”

安寧轉過身,托著下巴看起好戲來。

“小姐,求您贖我出去吧,我做牛做馬也願意。”

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顯然沒人能從這隻言片語裏聽出個究竟來,玉大娘從木梯上跑下,富態的身體靈活萬分,她奔至任安樂麵前,尷尬道:“小姐,這丫頭是前幾日買來的,還不懂規矩,驚擾了小姐,請小姐恕罪。”隨即嗬斥道:“紅袖,還不快進去。”

被稱為紅袖的小姑娘一動不動,隻顧緊握著任安樂的裙擺。

顯是瞧出了任安樂和安寧家世不凡,且是女子,這小姑娘才會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希望兩人能動惻隱之心把她贖出去,眾人幾乎已經猜到了結果,畢竟贖一個女子出青樓,說出去算是善事一樁,也可博個好名聲。

任安樂彎腰,把紅袖扶起來,小姑娘眼底劃過驚喜,急忙鬆開任安樂的裙擺,嬌弱地站到一旁。

“紅袖,你是怎麽入翎湘樓的?”任安樂淡淡開口。

“半月前我爹過世了,我把自己賣到翎湘樓,玉大娘出了一百兩銀子買我。”紅袖眼眶一紅,惹得不少賓客心生不忍,紛紛感慨其孝心難得。

“那你賣入翎湘樓可是自願?”

紅袖點頭,飛快地補了一句:“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玉大娘滿臉憤怒:“小姐,我是看她有幾分姿色,一手二胡拉得不錯才會花一百兩買下的,既未逼她賣身,也未苛待,這小蹄子好生恩將仇報!”

任安樂擺手,繼續開口:“玉大娘可安葬了你爹?”

紅袖覺得有些不安,仍是點頭,眼巴巴地朝任安樂看去:“小姐,您是好心人,幫幫我吧。”

哪知任安樂已經轉身,再也未瞧她一眼。

“紅袖,賣身入翎湘樓乃你自願。玉大娘出百兩買你,替你安葬父親,已盡仁義,算是你危難之時的恩人。你若想離開,在此處賣藝,賺得百兩贖身便是。”

話音落定,任安樂已經踏出了翎湘樓大門,安寧搖頭苦笑,跟上了前。

眾人皆以為此事已成定局,卻不想竟是這般結果,瞧著麵色漲得通紅的紅袖,一眾賓客也覺這女子其實說得不錯,感慨幾句便相繼離開了。

深夜的帝都街道空曠寧靜,任安樂和安寧並肩走過一條條街道,他們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一排將士。

“你不回皇宮他們是不會罷休的,看來你皇兄很擔心你。”任安樂揶揄道。

安寧挑眉,裝模作樣地詫異道:“我以為你知道……”

“知道什麽?”

“我名聲不好京城盡知,青樓也不是第一次逛了,我皇兄可從來沒有調過西郊大營的將士來捉我回去!哎,京城的小姐們怕是要哭斷腸了喲!”

對上安寧格外意味深長的目光,任安樂聳肩,算是受了她這隱晦的稱讚。

昏暗的街道盡頭有個小酒坊,酒香四溢,兩人對視一眼,極默契地朝酒坊走去。

簡單的桌椅,粗糙的器具,年邁的老夫婦,一切都讓京城的繁華喧囂遠去,隻剩下醇和靜謐。

安寧端起小酒壺,朝嘴裏灌了一口,抬眼,看著對麵隱在月色下淡眉墨衣的女子,神情追憶,滿是悵然,毫無預兆地突然開口。

“任安樂,你……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故友。”

在她們身後不遠處,韓燁著一身淺黃冠服,眸色深沉,悄然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