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二十五章

“老東西,你今天已經領過一次粥了,居然還敢來!”

“差爺,我家小歡已經三天沒吃過一粒米了,您行行好,把這粥再給他一碗吧!”

一個衣衫襤褸、麵容蒼老的老丈跪在盛放粥湯的木桶前,懷裏抱著的孩子六七歲大,瞧上去瘦小孱弱,孩子眼巴巴望著木桶裏零星的米粒,小心翼翼地舔著幹裂的嘴唇,瑟縮著躲在老人懷裏。

“滾,你個老不死的,敢和爺爺我討價還價。鍾大人拿出糧食來賑災,已經是你們這些難民的福氣了,你要還不走,我這鞭子可不長眼!”

衙差的聲音暴戾囂張,手中揮舞的長鞭落在地上,卷起沉悶的回響。圍觀的百姓望著衙差前跪著的老人神情憤怒,不少年輕的漢子叫嚷著就要衝過來。

“你們這些衙差才不地道,太子殿下帶了糧食來賑災,我們還日日吃這些米漿,我們要見太子殿下!”

“對,鍾禮文這個狗官吞了我們的糧食。如今殿下來了,我們要申冤,讓太子殿下還我們公道!”

……

百姓群情激憤,七零八落守著此處的十幾個衙差麵色青紫,為首的差衛惡毒地望著跪在地上的百姓,揮動長鞭目光陰沉:“你們這些刁民少胡說,太子殿下連一袋糧都沒有帶進城,哪裏有你們吃的?老東西,都是你惹的好事!”

長鞭卷起塵土朝地上的一老一小抽去,千鈞一發之際,長劍破空,以迅雷之勢劃過那衙差的手腕插進木桌。

衙差神情驚恐,哀號倒地,手中的皮鞭頹然落下,鮮血如注,自他手腕濺落。

眾人鬆了口氣,朝長劍飛來處望去,見數騎自官道上奔來,為首的女子身披鐵甲,神情肅冷,她身後百騎齊奔,馬上將士腰別厚劍,隻是不知為何身後都背了個沉甸甸的包袱。

這隊人馬瞧上去個個驍勇威武,除了太子殿下身邊的禁衛軍,根本不做他想。眾衙差見這陣勢心驚膽戰,被領頭女子凜冽的目光一掃,腿一軟紛紛避至一旁。

塵土飛揚,烈馬嘶鳴,這支百人隊伍在散開的百姓麵前停下,任安樂拉住韁繩,從馬上躍下。

在眾人注目下,她朝饑民的方向走來,目不斜視地越過衙差,停在癱倒於地的老人麵前。

“將……將軍。”雖瞧出任安樂是個女子,但老人還是因她身上的盔甲而喚出了聲。

“來,老丈,我扶您起來。”任安樂一手抱起老人懷裏的孩子,一手去扶老人。

“不敢不敢……將軍是貴人,別髒了將軍的手。”老人捂著髒亂的衣袍連連閃躲,渾濁的眼中略帶惶恐。

任安樂手一頓,眼底有些酸澀,提起內勁扶起老人坐到一旁的木椅上,拍拍他的肩,豪爽一笑,“老丈不必拘束,我可不是在富貴鄉裏長大的,沒那些嬌貴的臭毛病。”

她朝身後立著的苑書擺手,苑書解下包袱,拿出兩個饅頭遞給任安樂,任安樂給了老人一個,另一個塞給她懷裏微微顫抖的孩子,那孩子捧著軟乎乎的饅頭,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任安樂朝幾步外圍著的百姓看了一眼,朗聲吩咐:“把包袱裏的饅頭分給老人和孩子。”

剛才群情激憤的百姓因任安樂的一連番舉動神情和緩下來,不少壯漢看著解下包袱拿著饅頭走過來的禁衛軍仍有些提防和猶疑,直到有幾個侍衛毫不猶疑扶起滿身臭氣的老人,替他們把饅頭撕碎喂進嘴裏的時候,他們才沉默地讓開了一條路。

一百禁衛軍,他們身上光亮的盔甲沾滿了泥土汙垢,但沒有一個人在饑民中停下腳步或是皺起眉頭。

任安樂有些欣慰,見百姓情緒暫時被安撫,回轉頭,輕聲問:“老丈是哪裏人?”

老人許是餓慌了,咬了兩口饅頭才回:“將軍,我是林縣周家村的人,叫周海。河道決堤,房子都被衝垮了,我才和鄉親們一起逃到沐天府來。”老人朝任安樂懷裏的孩子看了一眼,聲音哽咽:“這孩子命苦,一出世就沒了娘,爹又被官府征召了,再這麽下去,娃娃就活不下去了啊!”

“將軍,你別聽這老頭子胡說,咱們大人天天拿出糧食來救濟災民,是這些刁民想多要點糧食。將軍,這人引發暴動,鍾大人說過,為護太子殿下安全,這種刁民殺無赦,小人剛才才會動手!”

見周海對著任安樂哭訴,跪在地上的衙差忍著痛爬到任安樂麵前,大聲喊道。

老人臉色漲得通紅,嘴唇輕抖,被冤得說不出話來。

“將軍,他說謊,咱們隻是想進城看看糧食,沒想著對太子殿下不敬!”

“將軍,這人說太子殿下沒帶糧食來,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話一出,剛剛冷靜下來的百姓都按捺不住,朝任安樂的周圍聚攏來。

此時禁衛軍大多深入饑民,隻餘十來個侍衛和苑書尚在任安樂身邊。苑書眉一皺,手朝身後背著的大刀伸去。

任安樂止住苑書的動作,安撫地朝驚慌失措的周海笑了笑,將孩子遞到他懷裏,驟然起身,神色冷沉,看向那衙差的目光滿是怒意:“賑災糧?”

她拔起桌上長劍,反手朝地上的木桶劈去,“當”一聲,木桶四分五裂,桶內米湯流出,片息便全滲進地底,桶底隱約可見草根樹皮和零星的米粒。任安樂盯住衙差,一字一句開口:“這就是你說的糧食?這就是你說的沐天知府的善舉!”

衙差聲音一滯,吞了口口水,看著木桶裏的殘渣說不出話來。

“暴動?”任安樂朝四周的百姓一指,“你給本將抬頭看看,他們哪一個不是麵黃肌瘦、手無寸鐵,老人和孩子連站都站不起來,你說他們暴動,簡直荒唐!”

“我大靖哪條律法寫了可以欺百姓至此,甚至惡意栽贓隨便砍殺!身為一府衙差,知法犯法,你才該死!來人,把他拖回沐天府衙門,打五十大板,懸於府衙門前示眾一日。”

任安樂話音落定,一旁立著的禁衛軍沉聲領命,拖起那衙差上馬朝城內而去。

“將軍饒命,將軍饒命啊!”變化驟生,那人還未反應過來,隻來得及在馬上哀號幾聲。一旁剩下的衙差麵色慘白,駭得跪倒在地不敢言語。

圍著的百姓望向任安樂的眼中終於帶了些許善意,他們被欺騙鎮壓得太久了,對朝廷官員早已失去了信任。

“將軍,我隻想知道太子殿下有沒有帶糧食來,我不要糧食,我吃草根沒關係,隻是我這娃娃再餓下去,就真的活不了了啊!”

一個二十來歲的婦人抱著嬰孩衝出來,對著任安樂不停磕頭,眼角哭出了血淚。

任安樂朝婦人走去,見她驚懼地望著她手裏的劍,任安樂將劍扔在地上,扶起婦人,朝四周盯著她的百姓看去,半晌後朗聲道:“諸位鄉親,我任安樂身無長物,孑然一身,沒什麽東西能拿出來作保,隻是若大家相信我,我願意在這裏陪大家一起等,若正午糧食未到,我任安樂隨諸位處置。”

“將軍可是晉南安樂寨寨主?”有細微的聲音響起。

任安樂揚眉,“不錯。”

“聽聞將軍在晉南素有義名,我願意相信將軍。”

“我也是!”

……

此起彼伏的聲音在人群中傳遞開來,圍攏的百姓漸漸散開,他們因任安樂的話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任安樂麵不改色,沉靜地看著百姓一個個回到原處,才坐回木椅,倒了杯水遞給周海,“老丈,離正午還有幾個時辰,若老丈不棄,安樂在晉南闖**多年,倒也經了些事,願和老丈說道說道。”

“我的命都是將軍救的,哪還有什麽棄不棄,將軍願和我說,那是我老頭子的福氣。”周海抱著孫子,看向任安樂的眼中滿是感激。

“晉南的邊疆也苦,米糧少,我幼時跟著父親在晉南鄉野也見過很多吃不飽的百姓……”

清冷的聲音在寬闊的官道邊響起,任安樂的話語裏帶著曆經世事的沉穩滄桑,徐徐道來的往事讓人不由自主想聽下去。

一旁的禁衛軍看著端坐在木椅上的女將軍,神情沉默,感歎敬服。

她安靜地坐在方寸之地,丟下了疆場上從不輕易解下的佩劍,用她的方式,憑一人之軀守住了這三千百姓,消弭了一場暴動。

世間至強者非武,人心之力遠甚於此。

沐天府衙後院。

鍾禮文握著一個晶瑩剔透的鼻煙壺,眯著眼躺在木搖椅上乘涼。

“大人,大人,不好了!”師爺王石驚慌失措的聲音自院外傳來。

鍾禮文神情不悅,睜開眼,“怎麽說話呢,出什麽事了?”

王石在院門口絆了一跤,跌跌撞撞跑到鍾禮文身邊,“大人,剛剛傳來消息,這次恩科的狀元溫朔也跟著太子殿下來了,他現在領著禁衛軍在各家店子裏收糧!”

“收糧?”鍾禮文皺眉,“太子瘋了不成?他怎麽敢去強行征收商賈的糧食,也不怕朝臣彈劾於他。不用擔心,這些人視財如命,再說太子名不正言不順,他們不會把糧食交出來的!”

“大人,太子不是強行征收,那溫朔拿著昨夜各府敬獻的奇珍,一路敲鑼打鼓去商戶糧店裏買糧,現在城南賀府、城西李府的糧食全都被禁衛軍搬走了。”

鍾禮文驟然起身,神情陰沉:“你說什麽,他們把糧食全交出來了?那是我們的糧食,他們怎麽敢!”他話到一半,想起昨夜晚宴上送到任安樂麵前的珍寶,恍然大悟:“該死,昨晚的東西他們全送給了任安樂,一群蠢材!好一個太子,他居然不惜名聲,給本官和所有人設了一個局!”

以奇珍賄賂朝廷大員,這些人若不想被太子名正言順地抄家,就隻有交出糧食來保命。

“大人,這該如何是好?糧倉裏的糧食可都是我們的。”師爺壓低聲音著急道。

鍾禮文還未回答,一個衙差從院外跑進來,“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鍾禮文額頭青筋直蹦,斥道:“慢慢說,成何體統!”

“大人,李頭被禁衛軍押著跪在衙門前,任將軍說他目無王法,欺辱百姓,罰他五十大板,懸於衙門前示眾一日,以儆效尤!”

“砰”一聲脆響,鍾禮文手中的鼻煙壺摔得粉碎,師爺看著不對,忙拖住他勸道:“大人,太子和任安樂師出有名,正等著您發怒呢,若是連您也出事了,咱們沐天府可就沒有掌舵之人了。”

鍾禮文頓住,長舒一口氣,甩開師爺,朝衙差擺手:“退下。”

見衙差退出院子,他沉思片刻才道:“是本官小覷了太子,他們這次入沐天府遠不隻這麽簡單,河道決堤之事太子一定會查到底。王石,所有河工和管事全都看好了?”

“是,大人,有三百暗衛守著,在城南的趙家莊。”

“沐王來信說要處置幹淨,我給你三日時間,你應該知道怎麽做。”

師爺失聲道:“大人,那可是幾百條人命……”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是事發,你以為太子會放過我們?” 鍾禮文朝師爺淡淡瞥了一眼。

“是,小人這就去辦。”師爺一凜,不住膽寒,猶疑片刻應了下來。

“王石,把各府各衙的官員秘密召入沐天府,太子難纏,我要提點他們一二。”

“是,大人。”王石領命,躬身退了下去。

“那場戰役是我領軍以來最難的一場。南海水賊猖獗,手段暴戾,見人就殺,若是讓他們衝過了海,那晉南的百姓可就遭殃了。咱們安樂寨也有娃娃,日日抱著我要糖吃,我這一想心裏就不是滋味,覺著怎麽也不能讓這群天殺的闖過去,這麽一堅持就又帶著三千殘兵守了一日,直到援軍趕來。大家給說道說道,這剿滅水賊可是朝廷的事,跟咱們土匪有什麽關係,我算明白了,這輩子啊,我就是個勞碌命……”

時近正午,烈日灼目,讓人疲乏不堪。城郊的百姓沉默地守在侃侃而談的女將軍周圍,明明那女子早已因炙曬而臉龐通紅、嘴唇幹枯,卻依舊坐得筆直,眼神明亮,神情不見半點慌亂。也許是她篤定沉穩的神情感染了眾人,是以當拉著馬車的駿馬浩浩****臨近時,才有人朝官道上望去。

數十輛滿載糧食的馬車緩緩而來,威武的禁衛軍守護在側,明黃的旌旗將整支隊伍淹沒。在他們前麵,領頭的一匹馬慢慢踱來,馬上之人著淺黃冠服,豐神俊朗,麵容溫潤。

韓燁自馬上躍下,看著屏住呼吸、神情忐忑的百姓,展臂發聲:“各位鄉親,孤是為你們而來,這裏的糧食全歸你們所有,孤向諸位承諾,決不再讓一個子民餓死在大靖的土地上!”

伴著韓燁的聲音落下,百姓一陣靜默,之後震耳的歡呼聲陡然而起,直臨天際。

韓燁眉頭舒展,沉默地望著早已起身的任安樂,她一身戎裝,臉龐隱在盔甲裏,隔著欣喜的百姓,墨石一般的眸子靜靜地凝視著他,勾起嘴角笑了起來。

安樂,你可會陪我一起創乾坤盛世?就如當年的太祖和帝家家主一般?

殿下,這世上既然沒有第二個韓子安,自然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帝盛天!

任安樂,我開始明白你的意思了,這個世間早就不需要第二個太祖和帝盛天。

因為我們可以創造屬於自己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