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三十章

太和殿的宴會終於在嘉寧帝禦臨後盛大開席。左右這些國宴,不過是天子一番誇讚,群臣應和,受賞之人謝恩這種套路,可今兒個眾臣皆瞧出了前兩日麵色不悅的帝王心情著實不錯,詫異之餘倒也感念太子和任安樂回來得及時,遂端著桌上的貢酒喝得格外愜意。

任安樂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就好像片刻前她從沒問過韓燁任何問題一般,笑容依舊得體,謝恩也恰到好處。

韓燁實在琢磨不透她的用意,幹脆不去想,一口口抿著酒。

“眾卿。”琴樂聲漸止,舞姬從大殿上退下,嘉寧帝舉杯,聲帶威嚴,“江南吏治重回清明,百姓和樂,朕心甚慰,來,眾卿同飲。”

眾人手持酒杯,起身恭聲道:“陛下德厚,我大靖才得上天庇佑!”

嘉寧帝朗聲長笑,神色更是愉悅,待眾人坐下,他才朝韓燁和任安樂的方向看去,“江南平定之功不在於朕,朕有個好太子,更有個好臣子。”

“父皇言重,兒臣豈敢。”

“陛下言重,臣豈敢。”

太子和任安樂幾乎同時起身,加之動作、神態、語氣默契得幾近一致,本來隻是一句普通的謝恩,卻在兩人過於整齊的動作下使得整個太和殿詭異地安靜下來。

無論眾臣打量的視線有多讓人發毛,任安樂和韓燁垂著眼,皆是雲淡風輕。

“太子和任將軍無須謙虛,這次你們大功於朝廷。”嘉寧帝放下酒杯,突然開口,笑意煥然,“任將軍,不如……朕圓你一個心願,你說可好?”

“陛下還請明言?”任安樂拱手行禮,微蹙的眉間帶了明晃晃的疑惑。

坐於下首一直神情淡淡的左相麵色一變,端著酒杯的手不自覺握緊,眯起眼來。

眾臣見嘉寧帝望著這位新晉的上將軍像是滿意得不得了,瞅了瞅大殿上站著的一雙璧人,心底一咯噔,頓時生出個荒謬的猜測來……

太子至今隻有一位側妃,陛下該不是想把這位得盡民心的女將軍指進東宮吧?

“朕歲數大了,到如今也未享到東宮兒孫繞膝之樂,深以為憾,任將軍性情率直,朕看與太子實乃良配,朕欲賜東宮側妃位予卿,卿是否願意?”

嘉寧帝淡淡開口,雖隻是詢問,但帝王的威壓瞬間在太和殿上彌漫開來。

若是尋常貴女,他一道賜婚聖旨足矣,可是半年前他親口回絕了任安樂自請入東宮之舉,如今任安樂在朝堂民間享有盛望,又是他禦賜的上將軍,自是不能隨意待之。不過……他親自開口,又在文武百官麵前賜婚,如此大的恩寵,想必能讓她釋懷。

左相聽嘉寧帝隻是許側妃位,神情一鬆,仍板著臉坐得筆直,倒是右相一直笑眯眯的,神態未見半點波動。

眾臣屏息看向任安樂和太子,雖不敢出聲,倒也暗歎任安樂好運氣。上將軍雖尊貴,可太子是儲君,大靖未來的天子,若任安樂答應入東宮,將來至少都是貴妃位份,這才是真正的貴不可言。

眼見著一場國宴演變成皇家賜婚之宴,八卦之心頓起,眾人都鉚足了勁等任安樂回話。

“陛下,臣……”任安樂垂眼,剛欲開口。

“父皇。”

哪知一直未有所動的太子突然從席間走出,眾目睽睽之下跪於大殿之上,神色鄭重地緩緩開口:“請父皇收回成命。”

太和殿內氣氛陡然凝滯,望著跪在殿中央的太子爺,眾臣麵麵相覷,難以置信。當初認為任安樂隻是個粗鄙的女土匪時,太子尚不介意讓她入東宮,如今明知任安樂風采斐然,又得嘉寧帝看重,他怎麽倒不願了,還敢公然抗旨?

嘉寧帝神色一沉,輕叩在龍椅上,凝視太子,不輕不重地哼道:“哦?太子,讓朕收回成命,難道朕的上將軍還配不得你?”

“父皇,兒臣惶恐,並非如此。”韓燁抬眼,望向嘉寧帝,“兒臣有不能迎任將軍入東宮的理由。”

立於一旁的任安樂瞥眼,淡漠的眼底瞧不清情緒。

“你說。”嘉寧帝按捺住怒火,道。

“任將軍文武皆備,乃棟梁之材。若她入東宮,父皇會失去一個忠心的臣子,大靖朝堂會失去一位能征善戰的將軍,天下百姓會失去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兒臣為大靖儲君,不敢如此。”

韓燁沉聲回道,聲音落地,身影筆直堅韌若青鬆。

任安樂轉眼,靜靜看著跪在地上昂首以對的青年,唇角輕抿。

太子此言不可謂不驚人。世人皆知,太子自小被立為儲君,素來自持,從不與朝臣深交,也不摻和任何黨派之爭,即便是對其恩師右相也不過淡然處之,滿朝上下從未見過他如此讚許過一位朝官,甚至為其能留在朝堂而公然違抗聖旨。

但此言實在挑不出半點毛病,是以一眾大臣紛紛點頭,眼帶讚賞,嘉寧帝神色亦和緩不少。

眾臣正思索之間,任安樂終於動了,雖然她隻是極隨意地挽了挽袖擺,但平時個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大臣們一雙眼珠子還真就黏在了她身上,見這個女將軍一直神遊太虛地擺弄她的挽袖,一些肝火旺盛的武將差點沒吹胡子瞪眼。

你個女娃娃,不知道一堂朝官為了你的婚事著急,不想失了太子這個夫君就快些求情,磨蹭個什麽!

似是沒注意到滿堂目光,任安樂折騰完挽袖,拂手,朝左大踏幾步,幾乎與太子平齊,跪於地,望著嘉寧帝,聲音朗朗:“臣亦不願,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剛才太子拒旨時眾人還隻是驚訝,現在輪到任安樂底氣十足說出“不願”時,整個太和殿的大臣盡皆無言了!

當初不是你千裏迢迢遣婚書而來嗎?不是你這個女土匪要把咱們大靖朝的太子爺搶到手嗎?怎麽如今天子賜婚,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居然說“不願”,你當這滿朝文武沒個心氣不成?

嘉寧帝眼微眯,盯著任安樂,嘴角勾起弧度,“哦?任卿,太子說不能讓朕失了一個好臣子,朝廷失去一個好將軍,你又是為何不願意?”

任安樂抬眼,神態肆意,眉間竟有說不出的風流,“陛下,臣半年前遣婚書來京,安樂心意,句句如婚書上所寫,如今依然,是以無法依皇命入東宮,雖知有負皇恩,但請陛下恕罪,收回成命。”

韓燁轉頭朝她看去,眼中映出任安樂卓然芳華的模樣,竟有片息怔忪。

半年前的婚書?幾乎是同時,朝臣便知道了任安樂拒絕的原因,望向她的眼神少了當初的荒謬,倒多了幾分欣賞。

她這是在告訴嘉寧帝,她任安樂從一開始要的便是太子妃位,無論她是晉南女土匪,還是大靖上將軍,這一點從未改變。

嘉寧帝未出聲,隻是淡淡打量著座下眉眼飛揚的女子,明明屈身跪在大殿上,卻能讓一朝文武折服。這份堅持和篤定他有生之年隻在一個人身上見到過,太過相似,竟生出了灼目之感。

世上並非任何人都能在太和殿上對著他這個天下之主的賜婚說“她之心意,從未改變”,也沒有一個女子拒絕嫁入東宮一朝為鳳的事跡成為佳話傳頌,可是任安樂偏偏做到了。

嘉寧帝突然開始好奇,安樂寨到底是個什麽地方,怎麽會教出任安樂這樣的女子來?

望著跪地的兩人,恍惚間嘉寧帝竟有種回到二十年前看著那二人的錯覺,微一自嘲,他擺手道:“太子之言有理,任卿有大才,有你在朝廷,是大靖之幸,朕考慮欠妥,此事便作罷,你們起來吧。”

既然嘉寧帝願將此事作罷,眾人自是忙不迭遞梯子轉移了話題。

隻是如此回拒,卻絲毫不見帝王發怒,眾臣不由地對太子和任安樂聖眷之濃暗自心驚。

宴席重歸喧囂,但終歸不複剛才,是以當嘉寧帝借不勝酒力離席後,眾人隻多留了片刻便散席了。

由始至終,有心人都可看出,太子和任安樂神情始終淡淡,就如這賜婚之事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從皇宮出來,一路回了任府,任安樂未言片句,苑書在殿外聽得宮人嘴碎,在浴室替任安樂解衣時,終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小姐,太子殿下雖說先拒婚,可畢竟為小姐說了不少好話,您別往心裏去。”

任安樂回過神,見苑書張大眼一副擔憂的模樣,笑道:“你想到哪裏去了,一個側室的位份,難道你家小姐我會稀罕不成?”

苑書見任安樂未受半點打擊,仍然神采飛揚,這才放下心來,立刻便成了張牙舞爪的螃蟹,哼道:“陛下也慣會欺負咱們,明知道咱們入京是為太子妃位,居然還給小姐賜了個側妃位,真不實誠!小姐你別擔心,明日我和長青替你尋尋京城的好兒郎……”

任安樂揉眉,進入浴池,實在嫌棄苑書聒噪,讓苑琴把她給轟了出去。

“小姐,您一早便猜到太子會拒婚?”苑琴點上熏香,聲音輕柔。

任安樂閉眼,水花濺在頸間,她勾唇,“韓燁的確聰明,他在讓施諍言將我之功呈於嘉寧帝時,便猜到了嘉寧帝會賜婚,所以才會在蒼山說出那番話,讓我知難而退。”

“小姐,我不太明白,陛下正當盛年,您如今掌管京城護衛,他怎會放心讓您嫁入東宮,若您和太子連成一氣,皇權不穩。”

“苑琴,想想近日京城的傳聞。”

苑琴微一思索,漸漸明白過來,“小姐,朝中傳出陛下召回安寧公主和施少將軍,有意讓九皇子入西北掌控軍權。難道陛下今日賜婚是為了安撫太子?”

“不錯,沐王被廢,五皇子醉心佛法,他如今隻能扶持九皇子來分薄太子的威勢。”任安樂點頭,“隻是他沒想到我和韓燁會同時拒絕,如今賜婚不成,陛下恐要傷神了,想安撫功在社稷的儲君,可難以輕易為之。”

“皇家權勢最是麻煩,讓他們自己煩去。”

苑琴埋怨一句,苑書的聲音自屏風外傳來:“小姐,長青說秦叔從晉南運了兩株金焱花過來。”

苑琴神色微微一動,朗聲道:“苑書,你先搬到院子裏去。”

苑書嘟囔了一句“老是使喚我”便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苑琴小心地替任安樂解開長發,“小姐,金焱花粉快用完了,秦叔送來的正是時候。”

任安樂“嗯”了一聲,並未言語。

苑琴見她眉宇微皺,知她心頭不快,歎了口氣,“普通顏料製成的麵具終究太過粗糙,若遇上內功高深之人,或許會被看出端倪。秦叔遠走邊疆數年才在北秦皇宮偷了幾株金焱花回來,小姐,我知道您不願意戴上麵具,可是……”

世間唯有金焱花粉製成的麵具毫無破綻,如真人皮膚一般無二,但卻需三月一換,未免他們行差踏錯,秦叔才會將金焱花這種異域之物送入京城。

“苑琴,我知道你們為我做了多少。”任安樂垂眼,看著水中映出的麵容,平凡普通,卻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樣。

“帝梓元十年前就死了,我如今隻是任安樂。”

“我去取下花粉製成麵具。”苑琴眼眶微澀,退了出去。

任安樂閉眼,長長歎息一聲,整個人沉入浴池之中。

半個時辰後,苑琴叩門而進,看著浴室內的光景,頓在了原地。

屏風上掛著的衣袍被取走,水麵上漂著一張薄薄的麵具,浴池裏早已空無一人。

永寧街位於皇城最繁華的地帶,卻十來年沒人敢提這地兒的名字,到如今連走過的人都極少。

街道盡頭,有一座古老的大宅,雖然宅子猶若遲暮的老者,但府門前掛著的靖安侯府牌匾卻一如往昔。

這晚,皇宮內駛出一輛馬車直直地停在街道盡頭斑駁生鏽的大門之前,韓燁抱著一壇酒,從馬車內走下,他讓侍衛離去,獨自走上石階推開大門,尖銳的聲音落入耳裏,他抿住唇,一步步朝裏走去。

十年前華貴的侯府隻剩下長滿青苔的石階,老朽的古木,敗落的大堂,凋零的花園。每走一步,韓燁眸色便更深幾分。

他很有些年沒有進過靖安侯府了,睹物思人,這座太祖賜下的宅子,承載了帝家的榮華,也見證了帝家的敗落。

韓燁停在一處樓閣前,門前糊著一張發黃的宣紙,上麵寫著“歸元閣”幾個大字,尚顯稚嫩,卻筆鋒銳利。他頓住腳,慢慢走近幾步,坐在回廊前的石階上,不顧塵土沾了他滿身。

這裏是帝府的書閣,他看著歸元閣,神情追憶。當年父皇經常微服來和靖安侯下棋,他便隻能和同齡的帝梓元玩鬧。

“帝家丫頭,你府裏真寒酸,書閣連個名字都沒有。”那時候,嘉寧帝盛寵帝梓元,他總是忍不住逗弄那個白白嫩嫩的小女娃。

他記得很清晰,才七歲的帝梓元抱著古書坐在回廊上,連眼皮子都懶得動,隻是邁著小短腿從書閣裏拿出一張宣紙,正兒八經寫了“歸元閣”幾個字就要貼在門上,奈何實在太矮,隻得又委委屈屈跑進書閣,搬了一張板凳出來。

他瞧著有趣,站在一旁看熱鬧,哪知他眼皮子一眨,小女娃腿一軟便從凳子上摔了下來,腳腕磨了一大塊皮,鮮血直流。他看得直心疼,抱著小姑娘就要安慰,哪知一抬眼隻看到她嘴扁著,眼淚直打轉,就是不肯哭出來。

“你呀,就是太倔,一個孩子,哭一聲又能如何?”韓燁撕開酒壇上的封條,灌了一口,望著那發黃的字跡,小聲埋怨。

俄而,韓燁苦笑,他怎會不知道她倔強,若是不倔強,帝家出事後,她在帝北城傷成了那個模樣,也不會拚死拒絕他救治,隻是跪在帝家宗祠前,一步也不肯挪開。

夜風拂來,吹散了落在地上的枯葉,韓燁看著歸元閣,嘴唇輕動。

“梓元,對不起,我差一點就對別人動了心,對不起,對不起……”

他靠在橫欄上,閉著眼,長發被卷起,極低的聲音散在風中,微不可聞。

皇城乾元殿寢宮,嘉寧帝解衣正欲就寢,見趙福匆匆走進來,漫不經心地問:“太子回東宮了?”

趙福沉默,片刻後才低聲回:“陛下,殿下他……抱著一壇酒去了靖安侯府。”

嘉寧帝解衣的手一頓,行到窗前,滿室清輝,良久之後,寢殿裏傳來極深的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