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五章

嘉寧帝賜下的宅子位於青雲街,周圍住著的盡是官宦世家、朝廷勳貴。與樂好八卦流言的百姓不同,任安樂一行搬進這個宅子後周遭的鄰居極是安靜,無一家主動前來拜訪,即便是將他們招入京城的禮部侍郎範文朝也沒來過。

苑琴替任安樂換好入宮的袍服,轉頭見苑書蹲在牆角掰手指,歎口氣道:“苑書,馬車準備好了?”

苑書愁眉苦臉,顯是沒將心思放在即將入宮的大事上,隻心心念念昨日送出去的十來箱金銀,一臉肉疼:“苑琴,那些大臣收了咱們的銀子,按咱們道上的規矩,這可是買路錢,結果他們連大門都沒讓咱進,這個虧吃大了!”

苑琴在苑書頭上一彈,滿是嫌棄:“難怪小姐說你沒出息,這些東西是皇帝賞的,我們不過借花獻佛。咱們初入京城,他們肯收東西已是不錯了,皇帝待咱們小姐的態度不明,他們此時是不會和我們結交的。”

苑書眨眼,把心疼肝疼的神情拾起來,朝門口一指嘀咕道:“這個大塊頭怎麽安置?小姐把他留在晉南原本是想守著寨子的!”

守在門口的黝黑青年約有丈高,著一身布衣,麵容憨厚,一雙眼極是黑沉晶亮,身後背著一根鐵棍,見苑書朝他看來,當即憨憨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苑琴擺手:“既然鍾叔不放心,就讓他守在這裏好了,京城水深,有長青在也好。”

說話間,任安樂已從屏風後走出,一身藏青長袍,長發綰起,利落颯爽。

顯是在裏麵聽到了兩人的對話,任安樂一拂袖擺對著悶悶不樂的苑書嗤笑道:“苑書,我掌管安樂寨數年,你可曾見我吃過虧?”

苑書搖頭,無論是搶地盤還是打劫商隊,她家寨主次次身先士卒,那架勢恨不得剝掉對方三層皮來。

“如今他們觀望帝心不讓我們進門,他日要入我任府休想幾箱金銀了事。時間到了,入宮,長青守住門戶。”

任安樂說完,大踏一步,朝任府外走去。

苑書得了任安樂的保證,眼一彎拉著苑琴跟在任安樂屁股後頭奔得極是歡快。

馬車行過安靜的青雲街,朝宮中慢悠悠晃去。

時近正午,上書閣。

嘉寧帝端坐上首,瞧著下麵對著眼的兩位丞相,頗為頭疼。

右相魏諫是兩朝元老,乃名震大靖的大儒,清流一派多為其座下弟子,桃李滿天下,先帝在時亦對他極為倚重,如今貴為太子之師。

左相薑瑜十幾年前隻是忠王府一介幕僚,嘉寧帝即位後他飛黃騰達,一步步達至大靖朝堂首位,十年前帝家覆滅後深得帝心。

如今的大靖朝堂兩人涇渭分明,互為製衡,是嘉寧帝樂見的局麵,隻是近日任安樂入京,兩派各執一詞,小打小鬧逐漸上升為左右相之間的黨派之爭,嘉寧帝被鬧得頭疼,今日接見任安樂便把兩尊大佛一起稍帶上。

“魏相,任安樂一介女子,又來自偏遠之地,粗蠻魯莽,豈可和我輩一般登堂入朝?再言副將位雖不高,卻也能執掌幾萬軍馬。將來她以招降之功請赴邊疆,安樂寨以往劣跡斑斑,他日若得了軍心,必成我大靖心腹之患!不如另賜一虛職,在京城供養著便是。”

左相薑瑜官腔打得有板有眼,隻是若非賜予任安樂的副將之位原本是要給他薑世族人的話,這話會更有力一些。

“薑相此言差矣,任安樂既已招降,必會忠於大靖,陛下當初已賜下官位,若現今食言,不讓其入朝,天子威信何在?何況任安樂乃有名的將才,他日未必不能成我大靖柱石!”

右相魏諫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聲若洪鍾,聽這聲音,明顯是高壽樣!

“右相言重了,區區女子,談何柱石!”

“既是區區女子,左相又何必危言聳聽!”

“她乃叛賊,劣根難斷,痞性難調!”

“給我大靖送來三萬水師,怎可再稱其為叛賊!”

上書閣的聲音著實不小,被內侍領進回廊的任安樂眉一挑,嘴角便帶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行了!”嘉寧帝重咳一聲,肅目望向下首,“兩相素來德高望重,為一降將爭論不休,成何體統!”

兩人對視一眼,停止了爭吵,帝王的麵子大於天,他們再大膽也不敢給皇帝甩臉色。

魏諫端著茶杯,見對麵坐著的薑瑜投過來的目光雲淡風輕,幾十年嫌隙頓生心底,他到底比不上薑瑜善弄權術,這些年吃的暗虧不少。

遂魏老丞相眼珠子一轉,朝上首恭聲道:“陛下。”

薑瑜暗哼一聲,這個老頑固還在妄想,他難道能把任安樂吹成朵花不成?

呃,左相倒是忘了,十八的姑娘一枝花,撇去身份和各種傳言不說,任安樂本人倒是極符合這個標準的。

“右相有何話想說?”

“當初任安樂招降時求的是東宮太子妃位,如今若是任改其職位,以她的脾性,若是在朝堂上重提此事,如何是好……”

左相神色一頓,低下頭暗罵,這塊茅坑裏的老石頭,為了和他作對居然將這件事提到陛下麵前來,真是膽子比天大!

果不其然,聽見此話,嘉寧帝眼微眯,看著右相的神色不明。

“太子妃位關係重大,豈可輕易定下?任安樂待會便到,兩相不如見過她再議如何安置。”

正在此時,堂外傳來覲見之聲。

“陛下,任將軍求見。”

嘉寧帝剛欲宣見,淩亂的腳步聲響起,外麵的侍衛見奔來之人是慈安殿大總管張福,一時不敢攔任他跪在了外麵。

“陛下,陛下,不好了!”尖細的聲音回響在上書閣內外。

看到此景,任安樂挑眉,腳一頓立在了原地。

嘉寧帝眉一沉,怒喝:“給朕滾進來,好好說!”

張福連滾帶爬跑進來,平時倨傲的臉上滿是惶恐:“陛下,太後暈倒了,奴才召了禦醫入宮……”

“咚”一聲響,嘉寧帝神色驟變,手中的瓷杯敲在案桌上:“狗奴才,怎麽不早點說!”

說完立然起身朝外走,行了幾步記起任安樂還候在書閣外麵,匆匆朝慌忙起身的兩相吩咐:“朕去看看太後,任安樂既然來了,你們便替朕見見,其他事容後再議。”

“是,陛下。”兩人看著嘉寧帝消失的方向肅聲答道,對視一眼,重新坐到椅子上。

魏諫暗歎一聲,太後年事已高,近年常有暈厥,陛下極孝順太後,任安樂來得不是時候,若是入了陛下的眼,左相所謀必不會順利。

任安樂立於上書閣外的回廊上,聽得裏麵惶恐的稟告和嘉寧帝的吩咐,抬首隻來得及看到一道匆匆消失的明黃身影。

她神情靜默。

一旁的內侍走近請她入上書閣,她舒了口氣,鬆開不知何時微握的雙手,嘴角噙笑,朝大靖王朝權力最集中的樞紐緩緩走去。

平穩的腳步聲臨近,上書閣裏端坐的兩位老大人眼皮一跳,不約而同抬首。

這一望,合起來逾百歲的兩人皆是一聲暗讚,即便是臉色不悅的左相端著茶的手亦是一頓。

該怎麽說,此女氣度平生僅見,端正大氣,若非眉間一抹痞氣,恐怕還真擔得起大靖儲君的青睞。

雄踞晉南的安樂寨主果然不凡,難怪敢求娶大靖太子,若她真心助太子,東宮之位隻怕會更加穩固。

右相乃太子之師,看任安樂的眼神越發柔和,左相麵色微凝,端在手上的茶杯放在案桌上,發出清冽之聲。

“任安樂見過兩位相爺。”任安樂抱拳行禮,完全武將作風。

兩人咳嗽一聲,皆有些不自然。朝廷幾十年沒有女子入朝為官,此時受任安樂的禮倒有些別扭,但兩人皆非常人,是以極快調整好心態朝任安樂看去。

“任將軍無須多禮,請坐。”魏諫一摸胡子,笑道,“老夫久聞任將軍名冠晉南,今日得見知傳聞虛矣,實乃聞名不如見麵,將軍是一顆蒙塵珠啊,如今歸我大靖,陛下知人善任,必讓將軍威名更勝往昔。”

聽見右相過於誇大的讚賞,左相眉毛一抖,暗嗤一聲,他敢摸著良心指天對地,見到任安樂之前,這個老頭子連想都沒有這麽想過。

不過,任安樂……確實讓人意外。

“右相過獎,任安樂一介粗人,擔不起老丞相誇讚,隻是年歲漸大,晉南彈丸之地難覓夫婿,聽聞北土有才俊,故才前來一探。”

任安樂眼微眯,露出爽朗的笑意。

兩位丞相被任安樂過於直白露骨的話弄得一愣,靜默片刻,右相朗聲大笑:“將軍倒是個爽直的性子,日後有空不如到老夫府上坐坐。”

這一笑,眼底倒有幾分真的欣賞。

見兩人相談甚歡,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左相重重咳嗽一聲,朝任安樂道:“任將軍,老夫有幾句話,還望將軍能聽一聽。”

他們兩人乃當朝宰輔,本不必和任安樂如此說話,但嘉寧帝顯然對任安樂甚為在意,更何況收入祟南大營的三萬水師一日未被洛川收服,他們便一日不可將任安樂當成尋常朝臣一般對待。

“哦,左相請直言。”任安樂淡笑,朝一臉和氣的左相看去。

“如今邊疆無戰事,將軍任副將之職實乃大材小用,京城貴勳侯門眾多,才德兼備的貴女更是不少,將軍到底年華正好,不如另尋一舒坦職位,多和世家女子來往,以將軍才情,想必不過多久便能名滿京城,屆時老夫做媒,為將軍覓一佳婿,也可解將軍之憾。”

不愧是權弄天下的大靖宰輔薑瑜,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盡顯長輩慈愛。

宰輔為媒,世家子弟為婿,大靖任何一位女子,聽到此話恐怕都會感激涕零。

隻可惜……她是任安樂!

“薑相此話何意?”任安樂臉色微沉,目光灼灼地看向左相薑瑜,淩厲的軍伍之氣撲麵而來。

倏爾一變的氣勢模糊間竟與兩位縱橫大靖朝堂數十年的宰輔不相上下,右相眼一垂,嘴角有了笑意,端著茶一小口一小口品起來。

左相微怔,任安樂的反應和他所想實在大相徑庭,還未來得及反應,任安樂已滿是怒意地開口。

“安樂早已有言,歸降大靖求的是東宮太子妃位,即便陛下不允,安樂也從未想過另嫁他人,左相欲為安樂重覓夫婿,是覺得安樂乃見異思遷之人,還是認為大靖王朝有比太子殿下更適合的夫婿?”

大堂一片靜默,魏諫垂著頭,不去看義正詞嚴的任安樂,極艱難地把一口茶吞下肚子,才抑製住仰天長笑的衝動。

他敢斷言,即便是君臨天下的嘉寧帝,也沒有讓薑瑜如此丟臉過!

無論如何回答,薑瑜都無法自圓其說,若是鄙夷任安樂品性,作為一朝宰輔便失了氣度,至於任安樂問的第二句……往深了說,亦可算得誅心之言!

隻一句話就讓善辯的薑相爺啞口無言,仁義的假麵具被毫不留情地撕開。

不管有意無意,任安樂此人,智勇兼備,大善。

左相麵色冷沉,他屹立朝堂數十載,還從未有人敢對他說出這般質問之言。

好一個任安樂!

他凝視任安樂半晌,微眯眼沉聲道:“任將軍言重了,老夫不過好心,未弄清將軍心意才有此誤會,實在不該。”

“既是誤會,解開了便好,安樂鄉野中人,剛才得罪相爺了。”

左相抿著嘴笑裏藏刀,任安樂亦不遑多讓,刀光劍影了無聲息。

“不過薑相有一言倒是不錯,如今無戰事,安樂占著副將之職確實浪費……”

聽得此言,左相低沉的麵色總算有些許和緩,在他看來,任安樂這是在為剛才之事求和。

右相眉微皺,不讚同地看向任安樂,任安樂本就是將才,若是在京都任閑職,遲早會被磨滅鬥誌。

“任將軍的意思是……”

“安樂自小在安樂寨長大,沾染了一身匪氣,想學學大靖朝臣的處事之法,大理寺管帝都事,不如將安樂調入大理寺任少卿一職,左相看可好?”任安樂笑道,神色誠懇。

左相著實有些意外,大靖立國不過幾十載,不少元勳世家久居京城,兩代帝王施重恩,貴族子弟在京城橫行是常事。大理寺掌管帝都之事,雖有些權限,卻是個不討好的衙門,大理寺卿裴沾若非處事圓滑,左右逢迎,也不會安然至今。

更何況少卿隻是大理寺卿的副職,位份隻是四品,怎麽看任安樂的性子都不像能長居裴沾之下。

不過如此也好,任安樂若是入了大理寺,遲早會惹出禍事來,左相思量之間已做了決定:“任將軍既然自願入大理寺,老夫必會為將軍在陛下麵前進言。”

任安樂含笑朝左相道謝,既然商討有了決定,三人寒暄幾句便出了上書閣,左相行在前,臉上神色不明。

右相故意落後幾步,見任安樂神態自然,低聲勸道:“任將軍,老夫觀你並非人雲亦雲的性子,何必為了諫官之言折了羽翼,埋沒在京城?”

良將自當入沙場,即便馬革裹屍,也是命定的歸宿。任職大理寺,著實可惜,魏諫性子耿直古板,卻是真的愛才。

任安樂停下腳步,朝滿臉歎然的老丞相看去,笑了起來,眼中熠熠生輝,黑沉的瞳色透徹分明。

“魏相,你既相信安樂能在疆場展翅,為何不信我亦能在朝堂翱翔?天下間男子可為之事,女子同樣可以。”

魏諫怔在原地,看著麵前的女子半晌默然。

任安樂淡笑,朝魏諫行了一禮慢行而去。

灑脫的身影在逆光下映射出模糊的熟悉感,這般肆意的性子和一往無前的豪情,自十六年前太祖崩逝,帝家家主帝盛天消失後便再也不曾見過。

或許從見到任安樂開始便未把她當成尋常女子,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任安樂走過禦花園,見苑書和苑琴守在園子門口,便領著她們朝宮外行去。

三人無論衣著做派都和尋常女子大相徑庭,不一會兒便引得數位宮娥議論偷看。

禦花園假山涼亭內,一華裙少女聞得聲響,垂眼朝下看去,隻來得及看見一道極淩厲灑脫的背影,好奇道:“碧靈,何人入宮了?”

守在一旁的宮女替少女端上茶點:“公主,聽說是那個邊疆女寨主任安樂入宮了。”

閑坐涼亭的少女是如今最得寵的公主,她與九皇子一母同胞,受盡帝寵,兼左相是其外祖,一向眼高於頂。

“哦?那她肯定見過父皇了,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居然敢說要嫁給太子哥哥!”少女笑言,眼底俱是戲謔輕慢之意。

碧靈附和幾句,順著韶華之言逗得她喜笑顏開。

戶部尚書之女杜亭芳和韶華公主私交甚篤,傾慕太子之事人盡皆知,公主自然不會喜歡妄言求娶太子殿下的任安樂。

臨近傍晚,上書閣。

從慈安殿趕回的嘉寧帝看到一直等候的左相,神情頗為意外。

“陛下,太後可安好?”左相恭聲問,神色擔憂。

“無事了,太後隻是中了暑氣。”嘉寧帝擺手,“左相留到此時,可是和右相商量出了任安樂的安置之法?”

左相點頭:“陛下,任安樂自請入大理寺任少卿一職,臣和右相都覺得很是妥當。”

“哦?大理寺少卿?”嘉寧帝淡淡朝左相一瞥,“既然是她自請的,便依她所奏。”

左相輕舒一口氣,他候到此時便是為了讓這件事成定局,免得任安樂後悔。

“左相,晉南之地對任安樂傳言頗多,以你今日所見,任安樂此人,如何?”嘉寧帝問得漫不經心,黑沉的眼卻帶著幾分玩味。

上書閣發生的事早已一字不落傳進他耳裏,他倒是從未想過區區一個十八歲的邊疆女子也能逼得他的丞相無話可應。

左相半晌無言,在嘉寧帝滿是興味的神色裏,突然記起那女子滿是煞氣的淩厲眼神,隻躬身輕輕答了一句,極是篤定認真。

“陛下,任安樂……決不能為我大靖之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