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七十六章

這一場如驚濤駭浪的早朝之後,金鑾殿裏外靜默無聲。

“安寧,安寧。”沉穩的聲昔在金鑾殿的屏障後響起,施諍言立在安寧身旁,眼底隱有擔憂。

安寧轉身,踉蹌了兩步,沒有站穩,施諍言急忙扶住她,“安寧,你怎麽了?”

安寧恍恍惚惚搖頭,沉默地朝外走去,出了大殿,寒風刮到臉上,才清醒幾分。她停在殿後的石階下,閉上了眼。

她擔心皇兄的婚事,拖著諍言悄悄來聽早朝,卻沒想……看到了這樣一幅場景。自她八歲那年知道真相起,從未如現在一般茫然無措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能為受盡冤屈而死的八萬將士和帝家滿門做什麽?

她是大靖的公主啊!

帶著暖意的觸感傳入心底,安寧怔怔垂眼,施諍言握著她冰涼的手,沉聲問:“安寧,你心裏到底放了什麽事?”

安寧搖頭,突然反手緊緊握住他,眼底帶著迫切的希冀,“諍言,我們回西北。我把西北守好,不讓一個北秦人闖進關,我一輩子都待在邊疆……”安寧的聲音越來越低,“我不做大靖的公主,隻做一個守將,是不是就能和鍾海一樣贖罪?是不是就能替咱們韓家贖罪了……”

施諍言愣愣望著她,眼底浮現凝重之色。十年前帝家的事,安寧是不是知道什麽?

寒風散去安寧的嗚咽,在冬日裏格外哀戚。

趙福跟在嘉寧帝身後,沉默地朝上書閣走。許是金鑾殿上的事已經傳開,一路上,遠遠瞧見嘉寧帝一行的人,皆都悄悄繞開,不敢靠近。

嘉寧帝一把推開上書閣的門,裏麵正在清掃的宮娥和小太監駭得一跳,瞥見天子的臉色,急忙跪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出。嘉寧帝大踏步行到牆邊案桌旁筆直地立著——那裏擺著帝盛天當年離京時解下的碧璽劍。

趙福擺擺手,讓一旁伺候的宮娥和小太監退下去,剛欲勸慰嘉寧帝幾句……

突然,嘉寧帝一掌劈在禦桌上,轟然聲響,禦桌裂了開來。等趙福回過神,瓷器茶杯都被掃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看著嘉寧帝因憤怒而顫抖的身軀,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萬不可動怒,您千萬要保重龍體啊!”

碎掉的瓷片還在地上滴溜溜轉,上書閣裏寒氣四溢,冷得讓人想打哆嗦。

半晌後,嘉寧帝終於動了動,他一腳踹開地上的碎片,拾起地上的碧璽劍。

碧璽劍乃帝氏一族傳下的兵器,當年爭奪天下時曾一度擁有號令帝家軍之威。太祖駕崩之日,帝盛天塵封碧璽劍,束之高閣,此後十六載,碧璽劍從未出鞘。

嘉寧帝手腕微動,鏗鏘一聲,長劍破鞘而出,光華萬千,竟和當年毫無區別。

他沉默地凝視著手中長劍,隻覺格外刺眼。這把碧璽劍就和帝家一模一樣,哪怕用盡心力埋了十幾年,都藏不住原本的模樣!

他猛地一揮,長劍夾著洶湧之勢朝地麵而去,劍戟聲自地上傳來。

碧璽劍筆直插進了青瓷石板中,立得堅韌強勁,劍身上發出清越之聲。

滴滴滴……死寂的上書閣內這聲音格外清晰,趙福小心望了地麵一眼,瞅見散落的幾滴鮮血,心底一怵,朝上望去,登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嘉寧帝死死握緊雙掌,虎口處撕裂開來,鮮血滴落在地。

“陛下!”趙福驚呼,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奴才這就去傳太醫。”

“閉嘴,給朕站住!”嘉寧帝怒喝,趙福收住腳,膽戰心驚地立在一旁。

“帝盛天,好一個帝盛天。早知如此,朕當年便不該心軟,留她一命!”嘉寧帝平靜到詭異的聲音響起,森嚴冷冽。

“陛下,這是帝家主所為?”趙福一不留神問出了口,自知失言,神情忐忑。

嘉寧帝哼了一聲,“你以為鍾海正好在今日翻出帝家舊事,隻是巧合不成?他都在青南山忍了十年,又何至於這一兩日!”

“陛下的意思是……”

“怕是帝盛天來向我皇家尋仇來了!”

八萬帝家軍冤死青南山,仇怨太深。他早該想到,如果帝盛天還活著,即便他厚待帝梓元,遵循太祖定下的婚事,也未必能讓帝盛天罷手。

這一日,終究還是來了。

“陛下,太子殿下求見。”上書閣外,小太監顫顫巍巍的稟告聲響起。

嘉寧帝掃了眼滿地狼藉,朝趙福揮手:“讓他在外麵候著。”

趙福推開房門,喚了小太監進去收拾,對著韓燁苦著臉告罪,“殿下,陛下心裏頭正窩著火呢,您等會進去得好好勸勸,免得傷了龍體。”

韓燁沉著眼,未點頭也未搖頭,隻道:“公公放心,孤有分寸。”

“哎,殿下,您說怎麽就這麽不如意呢,眼見著您和帝小姐的婚事都定下了,卻出了這麽個幺蛾子。老奴都心疼您和帝小姐啊……”

趙福說這話的時候,不露痕跡地打量了韓燁一眼,見他表情連一絲變化也沒有,心下稍安。太子盼了這場婚事十幾年,應該沒有摻和在裏麵。也是,帝家主當年再怎麽喜愛太子,如今這情分恐怕也淡了。

兩人相顧無言站了一會兒,上書閣的門再次被打開,小太監跑出來,低聲道:“太子殿下,陛下傳您進去。”

韓燁頷首,抬步進了上書閣。

屋內,地麵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連瓷器都給重新換了一套。嘉寧帝坐在禦椅上,把玩著碧璽劍。一個小太監跪在他身旁,正小心翼翼替他在手掌處纏上紗布。

“父皇。”韓燁本就舊傷未愈,這幾日折騰下來臉色更是蒼白,出口的聲音喑啞幹澀,一雙眼倒是黑沉沉的。

嘉寧帝垂著眼,神情冷冷淡淡,微有嘲諷,“太子,你為了這樁婚事和朕鬥了十年氣,現在可滿意了?”見韓燁不答,他抬首朝嫡子看去,“帝盛天不想領你的情呢。你說,如今咱們韓家該如何收場?”

韓燁在嘉寧帝錯愕的神色下突然跪倒在地,話語極慢,卻也極為堅定。

“父皇,兒臣想知道……十年前帝家謀逆之事的真相到底為何……”韓燁叩首於地,句句沉重,“請父皇相告。”

伴著韓燁說出的話,上書閣內,陡然一片死寂。

內宮沅水閣,帝承恩一身豔紅華裙,正坐於梳妝台前為自己描眉。

鏡中,映出的女子眉目嬌美,神情喜悅。她在等嘉寧帝正式賜婚的旨意傳進這內宮,從此,她便是這天下最有權勢的女子之一。

宮娥跌跌撞撞地衝進內室稟告金鑾殿內的消息時,她手中握著的眉筆掉落在地,麵上是掩不住的憤怒荒謬。

“混賬,這怎麽可能,誰這麽不知死活,在金鑾殿上提了帝家之事……”盛怒之下,帝承恩明顯有些口不擇言。

心雨瞥見宮娥疑惑的神色,安撫了兩句將其遣出去,扶住帝承恩小聲道:“小姐,您剛才這話怕是不太妥當,這裏是皇宮,言多必失啊。”

帝承恩打了個激靈,想起剛才自己說的話,生出冷汗來。她是帝家僅剩的遺孤,怎麽能因為有人給帝家翻案而發怒。可她如何能不恨,她盼了十年才有這場賜婚,過了今日,她本該是待嫁的新嫁娘,大靖未來最尊貴的女人,可是……如今全毀了,還是毀在帝家手中!

帝承恩的臉色蒼白得可怕,扶住梳妝台微微顫抖。心雨立在一旁,不知該如何勸慰。

突然,帝承恩動了動,她緩緩抬頭,嘴唇抿得死緊,顯出青紫之色來。

“心雨,替我更衣。”

“小姐。”

“去,替我取件素樸莊重的衣袍來。”帝承恩站直身子,話語漸重,神情鎮定下來,不複剛才的激動慌亂。

“小姐,您這是要去……”

“讓人出去探探消息,看陛下此時在何處。”

望見帝承恩漠然的神色,心雨心底一凜。公子交代若宮裏出了狀況,一定要安撫住帝承恩,切不可讓她露出馬腳,可是以帝承恩的性子……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誰說我要坐以待斃,我帝承恩就是不認命!”帝承恩神色發狠,“隻要我能解了陛下的困局,這樁婚事自然算數,誰都不能阻止。”

“小姐,帝家軍冤死之事震驚朝野,如今滿朝上下都等著陛下查清事實,咱們就算有左相相幫,也沒有資格介入,您可千萬要想好,陛下現在正在氣頭上,若是惹怒了陛下……”

“誰說我沒有資格。”帝承恩神情莫測,眼眯起,竟笑了起來,“我是帝家唯一活著的人,給帝家討公道,大靖上下,誰會比我更有資格!”

上書閣內。

哢嚓一聲響,嘉寧帝手裏剛剛換上的青瓷杯出現絲絲裂縫,他猛地朝韓燁砸去,瓷杯落在韓燁腳邊,粉碎一地。

溫熱的茶水潑了韓燁一身,他跪得筆直,不動分毫。嘉寧帝座下的小太監被這情景駭得癱倒在地,瑟瑟發抖。

“給朕滾出去!”嘉寧帝薄怒之聲驟響,小太監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尋了生機,連膝蓋被碎掉的瓷片劃出了血都顧不得。

上書閣的大門被重新關上,這一次,隻剩下了一對劍拔弩張的父子。

“好,鍾海要對帝家報恩,他逼朕;滿朝武文要個說法,也來逼朕;你是朕的嫡子,我大靖太子,你也要逼朕!朕養了二十幾年,就養了你這麽個白眼狼出來!”

嘉寧帝怒吼,站起身,指著韓燁,額上青筋畢露。

韓燁緩緩抬頭,嘴張了張,開口,隻言了一句,卻若千鈞九鼎。

“父皇,那埋在青南山下的八萬將士,是我大靖的子民。兒臣,是大靖的太子。”

韓燁的聲音在安靜的上書閣內回響,嘉寧帝定定凝視他,突然笑了起來。

眼睛深處不知名的悲涼轉瞬即逝。

“太子,你這是在責問朕這個一國之君不愛民,不恤民,不配坐在皇位上,不如你這個太子嗎?”

嘉寧帝問得一聲比一聲重,韓燁低下頭,不能答。

禦座上的不隻是天子,還是他的父親。他可以指責君王,卻無法問責老父。

“你要真相?朕問你,帝家的人都死光了,那八萬人也埋在土裏十年了,要真相有何用?”嘉寧帝沉下眼,“勝者王侯敗者寇,贏了就可以坐擁天下,享盡權勢;輸了就隻能子孫皆歿,家門傾頹!”

“父皇,當年靖安侯自請放棄皇位繼承權,根本無心帝位之爭,我韓家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他是無心江山,那他的兒子呢?孫子呢?帝家握著晉南十萬兵馬,又有開國讓位之功,他日若帝家後人反了韓氏江山,勢必在南方一呼百應,到時天下紛爭起,大靖分崩離析,你待如何?”

韓燁抿住唇,肅目而視,一言不發。

“你是要為天下主的人,如此意氣用事,怎麽執掌天下!你問朕帝家的真相,朕告訴你,沒有真相,你若覺得是朕冤枉了靖安侯、誅殺了八萬帝家軍,那便就是朕,朕無話可說!”

上書閣內一時靜默異常,房外突然響起趙福恭謹的稟告聲。

“陛下,帝小姐求見。”

嘉寧帝眉毛揚了揚,也不去管跪在地上的韓燁,重新坐下。

“讓她進來。”

韓燁神色冷靜,未見半點難堪。

上書閣外,趙福為帝承恩推開門,帝承恩對他溫婉一笑,深吸了一口氣,踏步走了進去。

一入上書閣,她便被房內的景況驚得一怔,望見跪在地上的韓燁,神情複雜,走了幾步,跪在韓燁身旁。

“給陛下請安。”

嘉寧帝未讓她起身,反而饒有深意地打量禦座下的女子。帝承恩會不會早就知道帝盛天的安排,平日裏的唯唯諾諾不過是裝出來的,若真是這樣……他眼底劃過陰狠,任帝梓元一直跪在地上,直到她單薄的身影搖搖欲墜時,才漫不經心開口。

“前殿發生的事想必已經傳到了後宮,承恩,你想見朕,是來求恩典為你帝家翻案?”

帝承恩垂眼,回得恭敬,“陛下,臣女不為此來。”

“哦?那你見朕,所為何事?”

“臣女想為陛下解憂,願為大靖國祚連綿盡一份心。”

此話一出,不僅嘉寧帝一愣,就連一直紋絲不動的韓燁也抬首朝帝承恩望來。

嘉寧帝眯了眯眼,轉動手上的扳指,“大靖國祚連綿,這話說得好,你且說說,能為朕解何憂?”

帝承恩穩住心神,抬首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臣女聞大殿上有青南山守將要為我帝家軍當年埋身青南山之事尋個真相……既如此,就請陛下給這八萬將士一個真相。但帝家需要的,也隻是這一個真相。”

嘉寧帝挑了挑眉,聽她說下去,他現在真的覺得這個帝承恩有些意思了。

“若那八萬人真是亡於忠義侯爺之手,就請陛下將忠義侯數罪並罰,還那八萬人一個公道。”

“至於……當年八萬帝家軍為何會奔赴西北,帝家有無謀逆之行,時過境遷,天下早已無人能尋個究竟,請陛下將此事放下,臣女實不敢為一家之事擾亂朝綱,禍亂天下。”

伴著帝承恩話音落定,韓燁眉頭不自覺緊皺,望著她頗為無言。

他總算明白昨晚任安樂闖進東宮時那句話的意思。

“韓燁,帝承恩不是你想得那麽簡單……”如今看來這句話倒還清淺了,帝承恩此女,何止是不簡單?

嘉寧帝神情微緩,聲音也和善下來,“承恩,你可知道若是失了這次機會,你帝家的事就再也沒有機會徹查了,或許當年真是朕犯了錯,冤枉了帝家。若是查下去,或可還你帝家清白……”

恐怕還沒等查出真相,她帝承恩就成了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命不久矣!帝承恩心底冷笑,麵上卻是一派柔弱之色,眼底隱有感激。

“陛下,不論當年如何,臣女自八歲起托庇於皇家,享十年太平安穩。臣女受皇恩,自然要報,父親和帝家先祖若是地下有知,也不會怪罪臣女,請陛下成全臣女不情之請!”

嘉寧帝摸了摸胡子,麵有難色,“帝家軍之事牽連帝家,且幹係帝王之信,朕已承諾朝臣,必將此事查個清楚明白,若言而無信,隻查帝家軍死因,對帝家隻字不提,怕難平眾怒。”

“陛下。”帝承恩抬首,“臣女有個方法,不是是否可行?”

嘉寧帝眼一閃,道:“你說。”

“半月之後是太後大壽,陛下不妨為太後在華陽殿設宴,請百官入席。到時臣女會在殿上叩謝陛下十年照拂之恩,以帝家繼承者的身份請陛下將帝家事作罷,還朝堂安寧。”

韓燁的眼猛地沉了下來,帝承恩如今是帝家名正言順的血脈,若她以受恩者的身份在百官前叩拜帝家,又自請放棄調查帝家真相,到時候即便是百官想討個說法,恐怕也會陷入尷尬的境地,加上皇家的壓製和天子之威,這件事隻會在忠義侯這一步戛然而止,帝家之事定會被再次掩埋。

上書閣裏沉默半晌,陡然一陣大笑響起。嘉寧帝從禦座上走下,行到帝承恩麵前,親自將她扶起,眉眼和藹慈祥,戾氣散盡。

“世侄女通情達理,朕心甚慰,甚慰啊!”

帝承恩受寵若驚,神情惶恐。

“你與太子的姻緣乃天作之合,待太後壽宴後,朕會為你們賜婚,朕等著到時候你能叫朕一聲‘父皇’。哎,成全你和太子的婚事,也算是朕唯一能為永寧做的了。”

帝承恩麵色微紅,忙跪倒在地謝恩。她不經意瞥見韓燁黑沉沉望過來的目光,心神一抖,避開了眼。

“陛下,太子殿下可是惹了陛下不快,還請陛下寬心,殿下一向孝順……”帝承恩咬著唇,終究是不忍心,欲為太子向嘉寧帝求情。

“哼!”嘉寧帝擺手,“他脾氣大得很,朕可不敢惹他。你先下去吧,太子的事朕自有定奪。”

帝承恩點頭,小心瞥了韓燁一眼,行禮退了出去。

上書閣內重新歸於寧靜,韓燁猶自垂眼跪著,天子的龍紋黑靴停在他麵前。

“太子,你等了十年,就盼回這麽一個女子?” 嘉寧帝微嘲的話在韓燁上方響起,片息後,隻聽得吱呀聲響,上書閣的門被打開。

“朕倒是明白為何帝盛天不將帝梓元接回晉南,如此脾性,簡直辱沒了帝家姓氏。”

伴著這句話,嘉寧帝出了上書閣。閣內空餘韓燁一人,他動了動僵硬的身體,不去理會滿身狼藉,緩緩從地上站起,毫無預兆地朝前走去。

一步一步,他停在禦桌旁,望著那把被嘉寧帝隨意放在桌角的墨綠鐵劍,伸手拿起。

劍身微涼,狹長堅韌,仍是他六歲時握在手裏的感覺。

韓家、帝家,一者為宗、一者為師,到如今這地步,他究竟該如何抉擇?

……

任安樂剛踏進府門,便瞧見了凝眉候著的苑琴和苑書,她走過去,解下披肩,“殿上的事都知道了?”

苑琴點頭,接過披肩,朝書閣的方向望去,“小姐,公子在等您。”

任安樂擺擺手,大踏步朝內院書閣而去。

書閣內燃著檀香,細細的煙絲打著旋飄浮在半空,角落裏燃著火爐,窗戶半開,室內溫暖又通透。

洛銘西盤腿坐在榻上,凝神翻看西北密報,聽到爽利的腳步,他抬眼朝門口望去,正好瞅見任安樂走進來。

“回來了?”

任安樂早就做好了接受暴風式批評的準備,猛不丁對上這麽和風細雨的態度,生生打了個哆嗦,擠出個笑臉,湊到洛銘西身旁,“銘西,這事我沒跟你商量一聲就自作主張,是我不對……”

“梓元,你沒有不對。我前兩日便說過,這件事先錯在我,你要如何處置我都不會插手。”洛銘西朝她笑笑,拂掉她發梢上凝著的寒露,“你身體還未複原,京城冬日天寒,不比我們南地兒,我讓苑琴燉了盅雪蓮,等會暖暖身子。我剛才重新查了一遍十年前青南山老將的卷宗,看能不能尋出蛛絲馬跡,找到這些人的下落。”

任安樂怔怔看著他,鼻頭有些發酸,突然毫無預兆地抓住洛銘西的衣袍,半蹲在榻前,嬉笑怒罵的神色全然不再,眼底滿是悲涼。

“銘西,我今日才知道他們全被堵在了青南山上,一個都沒有活著下來。他們死得太慘了,我帝家滿門死得太冤了……”

努力自抑的哽咽聲在房內斷斷續續響起。帝家滿門被斬於帝北城後,洛銘西還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

他輕歎一聲,一點點抬起任安樂埋下的腦袋,對上她通紅的眼,“梓元,不要哭,更不要退後一步。樁樁件件,我們和韓家所有的一切,如今才算正式開始,隻有你才能為帝家和枉死的帝家軍討一個公道,從今日起,你便不再欠韓燁的了。”

任安樂緩緩起身,頷首,望向窗外,皚皚白雪覆了天地。她陡然想起那年姑祖母帶著她行走萬裏至青南山時,也是冬日。

那時距離當年一役已有數年,青山埋骨,滿山之上,她尋不到屍骨,隻能依稀看見散落在地的帝家旌旗。

“梓元,你可知從今日起你再無半點退路,此事非一年兩年之功,或許十年二十年亦不能做到,你可甘願?”

她點頭,神情堅毅執著。

“那好,你要記住這個地方,完成你的責任和承諾,洗刷他們的冤屈,把他們正大光明送回帝北城。從現在開始,你不隻是帝梓元,而是帝家的繼承者,帝北城的主人,晉南子民的王。”

姑祖母一頭白發,望著天地白雲,如此道。

那時她是如何回答的,任安樂突然不願想起。

數年後,她站在大靖帝都的上將軍府,對著洛銘西抬眼,回道:“銘西,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是帝梓元,不會忘記我入這座城池要拿回的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