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八十五章

若在一年前,讓大靖朝臣選一件最匪夷所思的事兒,必是晉南土匪旮旯裏的女山大王一紙婚書遞到京城以三萬水軍求娶一國太子的荒唐事;放在半年前,是那頂著蠻夷之名的莽女子囫圇著立下了江南之功,破天荒地被封為了一品上將軍;回到一月之前,那自然是青南城副將鍾海在金鑾殿上為十年前的帝家軍喊冤……

按理說,最後這事兒已經夠鬧心了吧,而且好不容易和那女土匪沒扯上半點幹係!瞧瞧,光這一點就足以鼓舞大靖上下朝臣的雄心,總不能一年到頭偌大個朝堂全圍著一個女子轉不是!

但事實是殘酷的。

他們剛才聽見了什麽,看見了什麽?

哦,想起來了,這姑娘剛才說了啥,她說——

臣帝梓元……臣帝梓元……臣帝梓元……

怕是活了幾十年的宗室皇親,王公大臣,此時心裏最想的就是假裝沒聽到剛才這句話。但是他們忽視不了,石階上跪著的緋紅身影筆直而堅韌,天子的一張臉早沒了半點表情。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反應,或者說他們除了靜默,不敢有半點兒反應。

麵前這女子是誰?她真的是帝家僅剩的孤女、太祖定下的太子妃帝梓元?

那任安樂呢?那個威震晉南數年的女土匪,民心得盡的上將軍任安樂又是誰?

“任卿……你這是在幹什麽?”安靜的大殿外,嘉寧帝淡漠的聲音突兀響起。他望著石階上的女子,眼底深沉莫名,“朕宣的是帝家女。”

不知怎麽,這一幕下,太後抿緊唇,坐得更威儀起來。

“沒錯,陛下宣召梓元,梓元自然要領皇命,上前拜見。”任安樂坦然回道。

嘉寧帝起身,行到禦台前,一字一句地問道:“你是帝梓元?”

“是,臣是帝梓元,晉南帝家帝梓元。”

“荒唐!你說你是帝梓元,以何為證?那泰山的帝承恩又是何人?任安樂,即便你是朕的一品上將軍,若在百官麵前信口開河,愚弄於朕,朕縱使愛才,也饒你不得!”

任安樂緩緩起身,展眉,“臣無憑證來證明臣是帝梓元。”

眾臣一愣,不能證明,這是什麽話?而且陛下還未叫起,任安樂怎麽就自顧自地平身了。哎,算了,沒啥好計較的,就算今天這土匪頭子把天戳出個窟窿來,他們也能泰然處之了!

嘉寧帝沉著眼,淡淡看著任安樂。

“可是陛下,帝梓元有什麽可冒充的?”任安樂朝四野望去,目光在皇親貴族和文武百官麵上掃過,不去管他們精彩紛呈的表情,朗聲道言。

“她不過一介罪女,仰人鼻息而活,背負帝家叛國之名。而任安樂……是大靖一品上將軍,入主內閣,前程似錦。敢問諸位大人,帝梓元與任安樂,餘生命途誰更順遂?”

眾臣想不到任安樂會問出這麽一番話來,無可反駁。任安樂這個身份比之帝梓元,早已不可相提並論。靠自身實力晉位、民心得盡的上將軍比隻傳承了一個名諱的帝家小姐要重要得多。

“陛下,我做任安樂,過一輩子,不無不可。隻是終是對不住我父親,對不住帝家。”她停了停,聲音有些追憶,“十一年前靖安侯府,陛下曾與我父親對弈一局,父親落敗,輸了陛下一壇二十年陳釀的女兒紅,父親惆悵三日,輾轉反側。我曾在旁觀棋,笑言父親小氣,陛下可還記得?”

廣場上安靜下來,眾人抬首皆朝嘉寧帝望去。

嘉寧帝神色一變,沉默半晌,雙手負於身後,緩緩道:“朕自然記得,永寧輸了半子。那時帝梓元不過八歲。”他望著任安樂,眼肅了起來,“你竟知道此事?任安樂,你告訴朕,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你是帝梓元,那泰山上被禁十年的帝承恩又是誰?”

“十年前陛下降旨送我去永寧寺,我不願去,就尋了個模樣相似的女童代替我入泰山,至於我自己……帝家沒了,我被安樂寨老寨主收為義女,落草為寇,改名任安樂,成了晉南的女土匪。”

“臣在晉南生活十年,直到一年前以任安樂的身份入京,陛下,這便是臣的十年過往。”

眾臣擺好了姿勢,伸長了脖子準備等任安樂說這冗長苦情的十年艱辛往事,哪知她三兩句便把身份之事撥弄清了,不帶半點含糊。

“任……”嘉寧帝重回禦座上,沉聲開口,“帝梓元,你可知道,即便你是太祖欽定的太子妃,如此罔顧聖旨,違抗皇命,欺瞞朝廷百官和天下萬民,亦是大罪,朕不能姑息!”

像帝承恩那樣的女子,他尚能封為太子妃,可若任安樂才是真正的帝梓元……可笑,他自以為掌控一切,卻沒想到竟被區區一個帝家孤女玩弄於股掌之間!

“臣自然知,抗旨乃死罪。但定罪之前,臣想問一事,還請陛下允許。”任安樂立於石階上,道。

“哦?你還有何問題?”

任安樂轉身,朝禮部尚書龔季柘望去,拱手,“請問龔尚書,可記得十年前頒往帝北城的聖旨?”

龔季柘一臉嚴肅,起身,道:“老夫自然記得,十年前那道聖旨是老夫替陛下起草。”

“那老尚書可還記得我是因何故被禁於泰山?”

龔尚書怔了怔,其實當初那道聖旨是將帝梓元帶回京城,隻是太子在帝北城擅自篡改了旨意將帝家小姐送往了泰山。隻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寥寥無幾,他也沒有點穿的必要。

“聖旨中言:帝家謀逆叛國,滿門抄斬,帝小姐得太祖福蔭,才會保全性命,被送至泰山。”龔老尚書年紀大了,中氣依舊十足,廣場上眾人聽得一清二楚。

帝梓元頷首,轉頭,望向嘉寧帝。

“陛下,因帝家忤逆犯上,禍及全族,臣才會被陛下下旨送往泰山。”

任安樂頓了頓,墨黑的眼深不見底。

“若我帝家並未叛國,也從未私自將八萬將士調入西北;若我父親還是功在社稷的靖安侯,我帝家忠義之名仍傳天下;若陛下當年未得真相,誤下了聖旨,錯斬帝家百餘條性命……那臣未尊聖旨、十年來隱姓埋名居於晉南,以任安樂之名立於朝堂……又何罪之有?”

仁德殿外死一般靜默,唯剩旌旗被冷風吹拂得沙沙作響。

這算是在質問天子誤殺百姓,冤枉忠臣嗎?若是命都不要了,這世上還真是什麽荒唐事都有可能發生!

“帝梓元。”

嘉寧帝垂眼,帝王威壓緩緩彌漫開來。

“就憑你剛才之言,朕便可賜你死罪。你口口聲聲說你帝家沒有謀逆,那朕問你,八萬帝家軍為何會出現在西北,從靖安侯府又如何會搜出勾結北秦的信件?你帝家謀逆鐵證如山,朕心存憐憫,看在先帝的分上留下你一條命,你便是如此回報於朕,回報於皇家?”

任安樂不言不動,隻是盯著嘉寧帝,半晌,聲音莫名低沉。

“陛下,帝家沒有謀逆,我父親沒有叛國。”

她從袖中拿出一份卷軸,揚手展開。從一品王公到三品朝官,那卷軸一點點順著長長的石階鋪陳下來,展現在所有人麵前。

雪白的卷麵上,密密麻麻鋪滿墨字,眾臣凝神一看,肅穆的麵容微微動容。

帝家軍虎騎營先鋒,張少成,年二十八,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騎營千夫長,趙紅海,年三十二,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騎營百夫長,孫兆方,年二十五,卒於青南山。

帝家軍虎騎營將士,李子青,年十八,卒於青南山。

……

數不盡的名字,一眼望不到頭,這張薄薄的卷軸,承載著十年前埋骨西北的八萬大靖將士的最後遺願。

華陽閣內,女子的哀號聲讓人惴惴不安。方太醫站在房外,讓小宮娥把藥端進去讓古昭儀服用,漸漸地聲音微弱下來,隻聽得穩婆惶急的嘶喊。

“娘娘、娘娘,您可千萬不能睡過去,小皇子快出來了,您再加把勁啊!”

許是這聲音有了點效果,古昭儀本已沉寂的聲音再度大了起來,雖聽著痛苦不堪,卻帶著一股子視死如歸的勁兒。

過了片刻,內房裏猛地響起穩婆尖利的叫喚聲。

“娘娘,小皇子出來了,恭喜娘娘,是個皇子……”房間裏外的人還來不及高興,這份喜悅的呐喊聲便戛然而止於內室中。

方簡之心底一怵,顧不得避嫌,推開房門走了進去,“李嬤嬤,小皇子如何了?”

滿是血汙之氣的產房裏,筋疲力盡的婢女跪了一地,瑟瑟發抖。抱著小皇子的李嬤嬤臉色青白,呆滯地望向衝進來的方簡之,牙齒打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方大人,小皇子、小皇子……”

方簡之望了一眼,頓在原地,一股子寒意升上了背脊。

繈褓裏的小皇子全身青紫,一雙眼緊緊閉著,根本沒有半點聲息,古昭儀誕下的居然是一個死胎!

方簡之艱難地轉頭看向**,雪白的綿帛上滿是血跡,古昭儀早已閉上了眼,隻有嘴角還帶著最後一抹笑意。

方簡之倒退一步,摔倒在座椅上,半晌回不過神。

太後壽宴之日,華陽閣昭儀誕子,居然母子雙亡。如此不吉之事若是傳了出去,大靖皇室必遭天下百姓閑言攻詰!

與此同時,仁德殿外。

任安樂一手握著卷軸,凜然立於石階上,凜然之聲響徹蒼穹。

“陛下,臣在陛下和百官麵前坦陳身份,隻為洗盡帝家冤屈,隻想還這些年孤魂難回故土的八萬將士一個清清白白的名聲。忠臣之冤,將士之憤,臣十年不得安寐,今日隻請陛下給臣、給帝家、給晉南百姓一個公道!”

仁德殿外一絲別的聲音都沒有,除了任安樂清朗的女聲。

“證據呢?”禦台上,太後按住嘉寧帝的手,朝任安樂望來,“任安樂,你說你是帝梓元,哀家便認你是帝梓元。但若拿不出證據,你剛才的厥詞就是藐視聖威,妄言天子錯判,按律當誅!”

是啊,說了這麽多,任安樂是晉南女土匪也好,是帝梓元也罷,到了這地步,她的身份其實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若是拿不出證據為帝家平反,以她今日的做法,左右不過也就這一兩天活頭。可她要是拿出了證據,大靖的天怕是要翻過來了……

十年前帝家究竟有沒有叛國,帝家軍是不是為了和北秦裏應外合才奔赴西北,才是所有人最想知道的事。

“太後,臣棄了一品上將軍的身份,提著腦袋站在百官之前,不是這裏出了毛病。”任安樂抬手指了指腦袋,然後將手中握著的卷軸一拋,那卷軸正好落在戲台上,從上而下掛著,明晃晃落在眾人眼前。

她從挽袖裏拿出一封書信,高高揚起,“這是我父親十年前收到的一道諭令……”她頓了頓,“這封密信諭令我父親麾下的秦昭將軍領八萬帝家軍奔赴西北,與青南城守將在青南山下合擊北秦大軍。”

任安樂的聲音響徹仁德殿外,眾臣倒吸一口涼氣,灼灼盯著她手上的密信,議論聲紛紛。

天下間能命令忠義侯的人屈指可數,更何況依任安樂所言,這還是禦旨!大靖朝有幾人能頒下禦旨!

“荒謬!”太後眼孔一縮,放在禦椅上的手微不可見地抖了抖,猛地朝任安樂指去,“哪裏有什麽禦旨,分明就是你捏造的!”

任安樂淡淡看了太後一眼,朝右行了幾步到右相麵前,鄭重地將信遞到他手邊,“右相,您是兩朝元老,輔佐陛下十幾載,請您替下官鑒別這封密信。”任安樂頓了頓,執禮彎腰,“這本是我帝家私事,下官深知實在強人所難,但大靖朝堂上能如老丞相一般德高望重者寥寥無幾,還請老丞相看在我帝家滿門皆歿的分上,幫梓元做個明證。”

禦台上瞥下的目光猶若實質,百官亦望向此處,頭發花白的右相望著身前半弓著腰的任安樂,立起身,抬手接過她手中已經泛黃的信函,將任安樂扶起。

“老夫為大靖輔宰,還天下一個真相乃是人臣本分,帝小姐無需如此。”

任安樂隱隱動容,眼底劃過一抹感激。

太後臉色一沉,左相更是神情凝重起來。當年他受太後之令尋找此信,哪知搜城三日,連個信渣滓都沒找到。如今看來是靖安侯自盡之前將這封書信留給了帝梓元,他當年以為此信隨靖安侯一起長埋地下,便騙了太後說此信已毀,可如今……

右相拆開信封,匆匆掃了幾眼就麵色大變,翻來覆去將信函看了好幾遍也沒說出半句話來。他朝任安樂看了一眼,拿著密信肅眉走出宴桌,行到禦台前,朝著嘉寧帝跪下,一言不發。

眾臣心底一咯噔,看右相這模樣,難道這密信是真的不成?議論之聲一時更盛。

“魏卿,你既然看了這封書信,是真是假隻管道來,朕恕你無罪。”嘉寧帝威嚴的聲音響起,隨即滿場靜默。

“回陛下,密信上確實諭令晉南八萬帝家軍接信之日起拔軍去西北,上麵印下的是天子玉璽,至於信上的筆跡……乃是陛下親筆所書。”

右相一句話,讓仁德殿外更加沉靜。天子玉璽,帝王筆跡!以右相兩朝元老、朝廷柱石的身份,若無把握,絕不會輕易說出口。

嘉寧帝淡淡朝太後掃了一眼。太後身子一顫,頭上的鳳冠微抖,有些不敢迎上嘉寧帝的眼神。

當年靖安侯隻會遵循皇帝之命,根本不會相信她下的懿旨。

王公大臣互相對視了一眼,又極快地撇開頭垂下,此時,禦台上嘉寧帝抿了一口茶,突然開口:“禦林軍何在?”

眾臣心中一凜,齊刷刷朝石階上的右相與任安樂看去,陛下不會是想……

禦林軍統領張衝身著盔甲從石階下跑上來,“臣在。”

“此事關乎帝家謀逆與八萬帝家軍命喪青南山的真相,非一家之事,乃大靖舉朝國事,你將後妃公主與各府命婦送回錦繡殿休憩。薑妃,朕將後宮交給你了。”

薑妃起身,臉色蒼白,卻很是鎮定,朝嘉寧帝行了一禮,“臣妾遵旨。”

聽到這話,眾臣才算舒了口氣,也對,現在牽扯的是國事,讓後妃婦孺在此的確不妥。

後妃命婦和一幹公主頃刻間退得幹幹淨淨,唯有安寧不動如山,她身份特殊,嘉寧帝也由得她。

此時,嘉寧帝開口:“魏卿,你先起來。”

右相聞言從冰冷的石階上起身。

“朕問你,你確定密信上的筆跡乃朕所寫?”

“是,這上麵的確是陛下的筆跡。”

嘉寧帝朝後靠了靠,望向百官:“朕從來沒有寫過這封信,更沒有派人將這封密信送往帝北城的靖安侯府。”見眾臣神情猜疑,他接著道:“朕聽聞天下間奇人異士多有,尋出一兩個來模仿朕的筆跡亦不是不可能,魏卿,你說是否?”

右相一怔,忽而想起一事,朝嘉寧帝身旁的太後望去,臉色微變,拱手答:“陛下所言,亦有可能。”

當今聖上的啟蒙之師乃太後,太後確實有可能寫出這封信,隻是知道此事者寥寥無幾,在沒有證據的情形下,他不能隨便把太後牽扯進來。

“況且十年前的冬月,玉璽曾丟失過半日,朕當時未在意,如今想來也有些蹊蹺。但此事當年已在內務府記錄,吳卿,你來告訴眾卿。”

內務府大臣吳兆清匆匆走出,叩地回道:“陛下所言未錯,十年前冬月十九,玉璽曾於金鑾殿丟失,半日後在上書閣尋到,當時臣以為是哪位小皇子將玉璽拿去玩,便隻將此事記錄於案,並未聲張。”

“吳卿,你且回座。”嘉寧帝擺手,望向任安樂,“帝梓元,此信並非朕所寫,你可信?”

任安樂頷首,一雙眼烏黑沉靜,“臣信。”說完,她將右相扶到座席上,才轉身道:“陛下,先不管這信是誰所寫,臣敢問一句,天下臣子若有誰接到了這封密信,會如何去做?”

嘉寧帝被問得一滯,沉默下來。

眾臣聽見這話,連連點頭,那封密信上乃天子筆跡,蓋著皇家玉璽,連右相都沒瞧出來真假。隻要是大靖的臣子,都會依命行事,若抗命不遵,才是真正的亂臣逆黨。這麽想著,眾臣皆打了個冷戰,靖安侯當年巨擎一方,帝家聲望更是無人能及,亦被幕後之人構陷,若這事落到自己身上……

十年之後,這些琢磨出一丁點真相的大臣們竟在這仁德殿外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來,若是幕後之人尋不出來,帝家之事不能水落石出,那天子諭令必將成為百官恐懼的催命符,大靖上下從此以後誰還敢依皇命行事,朝政必亂,皇威更是**然無存。

嘉寧帝一望眾臣臉色,便知道他們心中所想,眉頭皺了起來。任安樂不過一句話,便讓滿朝文武都朝帝家靠攏。一個十八歲的孤女,怎麽會有這等駭人的心智?嘉寧帝盯著昂首而立的任安樂,心底竟有微微冷意。

禦台之上,嘉寧帝緩緩開口:“若十年前此信送至靖安侯府後,八萬帝家軍才奔赴西北,此事確實不能定罪於他。”

任安樂挑眉,隻是帝家軍遠赴西北之事無罪?

她朝左相看了一眼,朝禦台徑直而去,朝臣一陣緊張,趙福更是想也未想便攔在了嘉寧帝麵前。

哪知任安樂停在禦台下,從袖中抽出幾封書信,遞予趙福,“趙公公,請為我呈給陛下。”

趙福訕訕接過,輕手輕腳地拿到嘉寧帝麵前。

任安樂走回石階中央,道:“陛下,這是當年左相從靖安侯府搜出來的,是我父親勾結北秦的證據。臣從兵部偷了出來,以呈聖上。”

殿外此起彼伏的咳嗽聲頓響,這麽不光彩的行徑,這位帝小姐怎麽就一點都不知道含蓄!

兵部塵封的證據早就被他毀了,哪裏來的什麽書信!左相起身就要反駁,卻生生抑住,瞥見任安樂望過來的眼神,想起昨晚的事,他神色一變,頓時大悔。白活了這麽大把年歲,帝承恩會突然來相府提醒他,分明就是有詐,他竟著了任安樂的道兒!

“劉太傅。”任安樂朝右相身旁的太傅劉世傑看去,拱手道,“十年前劉大人您是兵部尚書,當年的謀反證據裏蓋著的可是北秦王印?”

劉太傅起身,點頭,神情嚴肅,“當年這幾封書信帶回京城後,乃我親自鑒定,確實是北秦王印。”

“那王印可是完整無缺?”

劉世傑一怔,點頭,“自然是完整無缺。帝小姐此話何意?”

任安樂笑了笑,“誠如剛才陛下所言,世上奇人異士者眾多,既然連陛下的筆跡都可以偽造,那區區北秦王印又為何不能?”

她轉身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請展開書信。”

嘉寧帝聞言拆開信箋,沉聲道:“帝梓元,你如何能證明這上麵的北秦王印為假?”

任安樂昂首,“陛下,上麵刻著的王印根本不是北秦王室所有,因為十年前北秦大公主莫霜一時錯手,將王印砸破了一角,自此以後北秦王印便不再完整。北秦與我朝連連征戰,邦交極少,所以我大靖上下無人知曉北秦王印早已殘缺。”

她轉頭朝劉太傅望去,“若當年滿朝上下有一人能看出破綻,那幕後之人的謀劃必定功虧一簣,我父親必不會背負冤屈,十年來受盡天下罵名!”

劉太傅麵色灰暗,望著眼眶泛紅的任安樂,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帝家謀逆之事牽連甚廣,轟動朝野,本應仔細審案,小心求證才是,可偏偏此事是皇家忌諱,沒人敢深掘,一旦尋到了證據,便草草結案,以至於連如此明顯的破綻也沒瞧出來。

劉太傅穩了穩身子,麵容瞬間頹喪下來,朝任安樂深深一鞠,“老夫審案不明,冤枉了侯爺和帝家,實在愧對靖安侯,愧對帝小姐。”

任安樂沉默片息,緩緩扶起劉太傅,一字一句道:“當年定下帝家謀逆之罪的不是太傅,判我帝家滿門抄斬的也不是太傅,太傅不必如此。”

此話一出,眾臣心有戚戚。是啊,若不是皇家雷厲風行地將帝家連根拔起,能和皇室比肩的百年世族,何至於頃刻間毀於一旦。

任安樂轉身,朝嘉寧帝望去。

“陛下,當年先有諭令送到靖安侯府,我父親才會派八萬大軍奔赴西北,左相搜出的北秦書信也是假的,根本沒有證據定罪於帝家,帝家沒有謀逆,我父親也沒有叛國。”

嘉寧帝長歎一口氣,沉默良久,緩緩道:“永寧確實沒有背叛大靖,是朕誤信假證,判了錯案,朕會擇日還帝家和帝家的將士一個清白。”

“這不夠。”任安樂抬首,輕輕開口:“陛下,您不想知道那八萬帝家軍究竟是怎麽死在青南山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