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皇書

第八十七章

任安樂垂眼望向一旁跪得筆直的安寧,袖袍中的手緩緩握緊,抿緊了唇。

從一開始,這場帝家埋了十年冤屈的洗清之路裏,她唯一違背本心對待的隻有一人——安寧。因為到如今這樁冤案還能說出真相的隻有她。

她逼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嘉寧帝,而是安寧。

保住整個韓氏皇室,還是保住她的皇祖母,這就是安寧的選擇。

或者說,作為大靖的公主,嘉寧帝的女兒,她根本沒得選。

石階上一陣靜默,明王朝太後望去,滿是詫異,“太後,安寧這話可真?”

太後肅著臉,一聲不吭,隻不停地轉著腕上的佛珠。

明王皺眉,看向嘉寧帝,“陛下,此事太過重大,不如便如安寧所言,審問於張福?”

張福聽到這話,撲通一下跌在地上,整個人哆哆嗦嗦,神情驚惶。他不比趙福,本就是個膽子小的,平日也是靠著太後才狐假虎威,如今連太後都被逼得不能出聲,他早被嚇破了膽!

看他這模樣,根本就不用問了。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眾臣心生嫌棄,看都懶得再看那閹人一眼,紛紛朝嘉寧帝望去。

“明王,僅憑安寧一人之言,怎能問責於太後?”嘉寧帝緩緩開口,聲音格外沉重。

此時,右相神情微不可見地變了變,望了一眼沉默的任安樂,心一橫,行出來,朝嘉寧帝拱手,“陛下,臣有一事,不知可否問詢於陛下?”

嘉寧帝擺手,“魏卿,你說。”

“臣曾聞太後乃陛下啟蒙之師,太後熟知陛下字跡,且能仿得一模一樣,不知此事可屬實?”

嘉寧帝神色微冷,沉默下來。朝中知道此事者雖少,卻不是沒有,一開始隻是無人敢提,這時聽見右相開口後,不少資曆較老的大臣皆心領神會地對望了一眼,眼中有些明了。

到現在這地步,不僅有安寧公主這個證人,連筆跡之事也契合,那幕後之人應是太後無疑。可是太後賢名遠揚,已是大靖最尊貴的人,她為何會構陷靖安侯,甚至殘忍地下令屠戮了八萬將士,使得青南山冤魂無數?

“陛下不肯答,想必老臣聽來的是實情。老臣剛才看這密信時,很是震驚,天下善書者雖多,可若不是極其親近之人,必不能模仿得如此相似,陛下雖未落款,但靖安侯爺仍相信此信是陛下所書,絕不隻是密信上蓋了玉璽之印,更是因為這密信上的字跡氣韻和陛下平時的極為相似,幾乎沒有差別。”

右相頓了頓,沉聲道:“老臣鬥膽妄言一句,能做到如此者,當今世上恐怕隻有太後娘娘。”

右相這一聲如一錘定音,震得滿殿靜默。眾人看著肅眉而論的老丞相,暗暗感歎,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右相怕是已經做好了辭官的準備。

任安樂眼底隱有波動,望著一旁跪著的安寧和立著的右相,嗓子漸漸澀啞。

帝家的冤枉太大,背負的冤屈太久,否則……她不會把他們全都牽扯進來,更不會逼得安寧親口指證自己的祖母。

一切都已明了。任安樂望向禦台上盛裝肅眉的太後,輕輕開口,“當年冤枉我帝家謀逆,下令讓忠義侯屠戮我帝家將士的……可是太後?”

“帝梓元!”嘉寧帝沉聲怒喝,眉宇隱見青色。

大殿外重新靜默下來,所有人都在等著太後的回答。

沒有人發現,禦台上的太後悄然變化的眸色,她緩緩轉頭朝嘉寧帝望了望,眼底一抹奇怪的情緒極快地閃過,突然朝右相開口。

“魏諫,把你手上的密信給哀家送上來。”

右相一怔,有些遲疑。

“怕什麽,你魏諫都當著文武百官證實了是哀家所寫,就算哀家毀了這封信又能如何?”

右相聞言,朝任安樂望了一眼,見她點頭,走上石階將密信遞到太後手裏。

太後接過密信,掃了一眼。她沉默良久,指尖捏著陳舊泛黃的信箋,一點一點重新坐得筆直,像是頃刻間重新灌滿了力量一般,朝任安樂望來。

“帝梓元,安寧和右相說得不錯。帝家手握大權,功高蓋主,哀家如鯁在喉,容不下你帝氏一族。當年是哀家假傳諭令讓靖安侯調軍西北,也是哀家讓忠義侯截殺了帝家軍隊,這一切都是哀家做下的,如今你待如何?”

太後聲音沉穩,一身氣勢仍是平時的雍客華貴。

聽得太後此言,眾臣大驚,雖說猜到了事實,可太後親口承認帶來的震撼還是太過駭人。

任安樂抬首,墨黑的眼底斂了所有情緒,“太後,帝家一百三十二口,青南山八萬帝家將士,十年白骨已荒,您能拿什麽來還?”

“你想要哀家為你帝家償命?”太後望了任安樂半晌,指著她,唇邊一點一點的笑意湧了出來,大笑出聲:“你居然想要哀家為這些賤民償命?哀家是構陷了帝家,屠戮了八萬人,可哀家是大靖的太後,先帝已崩,當今聖上是哀家親子,他若要拿哀家,便是不孝,百官要審哀家,就是不忠!這大靖上下有誰可以判哀家的罪?”

太後握著那封密信,緩緩起身,掃向殿下百官,“哀家是做了錯事,那又如何?誰若有膽,便到慈安殿來壓哀家去大理寺受審,哀家等著他。張福,扶哀家回宮。”

一旁早就駭破了膽的張福哆哆嗦嗦爬起來,急忙去扶太後。

太後從禦台上走下,踩過地上的細雪,一步步朝慈安殿的方向走去。紅綢高掛的賀壽階梯映著這一幕,竟是分外諷刺。

沒有人敢攔住太後,因為他們知道,護住太後的是大靖的帝王,無論他們有多憤慨,都不能逾越皇權去將天子親母壓下禦台,能做到隻有嘉寧帝。

任安樂根本沒去管太後,她望向嘉寧帝,沒有跪下求恩,亦沒有痛斥憤慨,隻是淡淡開口。

“陛下,剛才您言會還帝家一個公道,可太後才是造成這一切的人,臣的公道向何處尋?”

嘉寧帝未答,沉默地望著她。

“臣知道陛下難為,可帝家同樣滿腹冤屈,不得昭雪。姑祖母二十年前禪讓一半江山,父親為陛下平定諸王之亂,帝家將士曆經生死為天下百姓打出了一個和平盛世。隻因太後娘娘一句功高震主,八萬人便死了個幹幹淨淨。他們何其無辜?”

“臣不求撫恤,不求恩賞,隻求一個清白,一個公道。”

任安樂立於石階上,目光灼灼。

此時,一直立在她身旁的右相叩首於地,蒼老的聲音若洪鍾般響起:“老臣懇請陛下還真相於百姓,以昭日月,正我大靖國法。”

隨著右相聲音落定,一旁的各公侯大臣走出宴桌,行到一階階石梯上,叩拜於地。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叩請陛下正我大靖朝綱!”

……

一遍又一遍臣子的陳情聲,回響在仁德殿前,伴著漫天飛雪,落在嘉寧帝眼裏。到此時還坐著的隻剩左相和一些皇親國戚,他垂首迎向百官之前的任安樂,麵無表情。

帝梓元已得盡臣心,而他能做的便是絕對的公正。

他竟被帝梓元逼到了這一步……

“眾卿請起。”嘉寧帝之聲響起,百官停聲,立起身看向禦台。

嘉寧帝緩緩起身,一步步走到石階邊,望向百官。

“帝梓元。”

任安樂上前一步,拱手,“臣在。”

“你帝家謀逆一事確實是被構陷,靖安侯忠君愛國,一身傲骨,朕加封他為忠勇靖安侯,為其平反,以示天下。自今日起,朕恢複你帝家一品王侯之位,爵位由你替父繼承。雖你言晉南無須撫恤,但枉死的八萬將士亦是朕的子民,朕會依先前之言,免晉南十年賦稅,並為失親的將士血親賜下撫恤之銀,在晉南建下英雄塚,迎他們的屍骨回晉南。”

任安樂叩首於地,“臣帝梓元領旨。”

“起來吧。”

任安樂起身。

嘉寧帝淡淡的聲音傳來,“是非對錯今日朕便一並論個清楚。安寧!”

“兒臣在。”

“你是大靖公主,知冤情而不訴,實乃大過。朕念你最後一刻說出真相,隻罷黜你西北領軍之權,禁於宗人府三月,以儆效尤。”

“兒臣領旨。”安寧垂眼,叩首。

“張堅。”

一旁的老將連忙跪倒於地,“草民在。”

“青南山一萬騎兵雖誤殺帝家軍,但朕念在他們並不知情,遂特赦所有將士。你若想回青南城,朕也一並允了。”

“謝陛下,草民領旨,叩謝皇恩。”

“忠義侯心術不正,犯下如此惡行,禍連滿門。朕判他明日午時於午門斬首,由大理寺卿黃浦監斬,另將忠義侯府抄家,家眷流放西北,所得金銀用於撫恤戰亡將士。”

“臣黃浦領旨。”百官之中,黃浦出列,叩首領旨。

“朕……十年前未得真相,以致帝家滿門皆喪,甚愧於心。朕自罰閉於太廟三日,為靖安侯、帝世族人和枉死的將士祈福,以贖朕之過錯。”

嘉寧帝沉默下來,平時威嚴的麵容有些蒼老,嘴唇抖了抖,卻沒有將接下來的話說出口。眾臣見得如此,感慨於心,到現在隻剩下太後未得處罰,陛下身為人子,也是真的為難了。

“眾卿。”百官齊皆抬首。

“朕是大靖天子,深知朝綱國法重於忠義,重於仁禮,也重於孝道。如今真相已大白,太後是幕後主使之人,朕雖不願相信,但鐵證如山,不得不信。皇族犯法,與庶民同罪,朕不會為太後辯駁。隻是朕為國君,亦為人子,太後生養之恩同樣大於天……”

嘉寧帝身形踉蹌了一下,趙福觀得不妥,就正欲上前扶住,卻被嘉寧帝推開。

“朕隻希望眾卿能給朕三日時間,三日之後,朕必給帝家、眾卿和天下百姓一個交代,一個公道!”

石階之上,觀得嘉寧帝滿臉哀慟的臣子也不忍再相逼,齊皆道:“臣等惶恐,謹遵聖諭。”

任安樂隨著眾臣一起垂下頭,並未再言半句。

今日所有的一切都以依她所想,如若不肯退讓半分,反倒失了人心。

不過三日而已,十年她都等了,難道還等不了三日?

“眾卿回府吧。”嘉寧帝疲憊的聲音在禦台上再次響起,“趙福,隨朕回上書閣。”

眾臣瞧見嘉寧帝轉身朝禦台下走去,行了兩步,卻停住,轉過了身,望向百官的方向。

“帝梓元,朕再問你一句,從今以後,你是何身份?”

百官皆怔,韓燁朝任安樂的方向望來。

任安樂昂首,神情有些微妙,“陛下,實不相瞞,臣不僅瞞了姓名,還有一件事也瞞了陛下和諸位大臣。”

嘉寧帝一怔,任安樂身後的朝官也紛紛抬首朝她望來。

任安樂挑了挑眉,突然抬手撕下臉上的麵具,望向嘉寧帝,回道:“陛下,這世上本就無任安樂,臣……是帝梓元。”

頓時,一陣驚呼聲響起,不少公侯麵露驚訝之色。他們這才發現那個頂著帝家小姐名頭回京的帝承恩其實和帝梓元並不相似。

眾臣意外倒也不是因為任安樂真正的模樣有多傾國傾城,隻是她這相貌也忒威儀了些,眉目裏的尊華比之當年的帝家主,竟也不遑多讓,難怪她要戴了麵具入京,否則單就這身氣度,恐怕早就被識了出來。

“好,從今日起,朕的朝堂上就隻有靖安侯帝梓元,再也沒有一品上將軍任安樂。”

嘉寧帝複雜地望了任安樂半晌,轉身走下禦台,朝禁宮內而去。

石階上的眾臣仍不願散去,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起談論著這一整天匪夷所思的經曆。

安寧一言不發地走下了石階,隻留下一個落寞的背影。

任安樂站在朝臣之中,望著她離去,一身疲憊,說不出是喜是悲。突然她抬頭,朝石階上望去。

皇室宗親早已散了個幹幹淨淨,韓燁一個人立在石階上,形單影隻,莫名的孤寂。

他望著任安樂,眼底的一些東西一點一點沉寂,然後消失。

任安樂怔住,那眼神,就好像他望著的不是任安樂,也不是帝梓元。

隻是……大靖的一品公侯。

漫天大雪下,任安樂靜靜立著,神情雖疲憊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執著堅韌。

韓燁,我曾經想,作為任安樂時,所有你祈願的,我都會為你做到。

那是因為我知道終有一日,我會毀了你人生中的所有。

這隻是一個開始。

到如今,你已經猜到,我重回大靖都城,要拿回來的,究竟是什麽,對不對?

世上從來沒有任安樂,我是帝梓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