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纖月古城

藏人佐帶著門徒,一路上向各地的兵法家登門求試,但他的聲名已風靡全國,至多隻是受場優渥的招待,或者談論兵法,卻沒有一個人敢與他交手。

到了備後鞆津,有一個自稱小鬆市助的兵法家曾自動約他比試,待藏人佐應約前往時,卻早已聞風而逃,隻留下一個徒弟村上助康,後來也歸入藏人佐門下了。

在九州交過手的,有長崎的霞某、豐後一個使戟的名人某氏、築紫矢部的築紫榮門1 、肥後禦船的荒木勘助、薩州大口的快鏡等人,這些都是當時傑出的兵法家、劍客,但無出藏人佐之右者。此外,各藩當然還有許多著名的兵法家,有的不戰而服,有的自願列於門牆,藏人佐的泰舍流於是廣播於九州全境,極為流行。促使武藏發心遠道叩訪藏人佐的,那位長崎深堀人氏木島藤左衛門,也是這一時期被收在門下的。

這樣巡回各地,回到人吉城下,已逾時一年了。遞上歸藩的稟帖,立蒙召見,麵諭改名為“石見”,賜新地一百十七石,授兵法師範。同時,他的三個弟弟壽齋、頓藏、吉兵衛,也各賜祿五十石。這在一個僅二萬三千石的小藩,確是破格的優遇了。

歲月不居,藏人佐七十三歲時,將兵法師範讓予其弟壽齋及吉兵衛,自號徹齋居士,隱居於城郊三裏外的一武村,自此躬耕田隴,不事外務了。

為了專誠拜會這位前輩的老劍客丸目徹齋,宮本武藏現在正循葦北的佐敷川逆流而上,在兩峰的峽穀道上,一步一步,朝著仙境一般的球磨盆地前進。

翠綠欲滴的山峽涼風,襲人如醉;武藏在熊本幾天來的煩惱,已被吹拂得無影無蹤了。

“丸目的雙刀流!不曉得是怎樣想到的。”

他的心中唯此一事為念,在長崎所見源太郎使用雙刀的架勢,仿佛仍浮上眼底。過了水源的嶺頭,山路環繞著奇峰聳立的岩腰,腳下是懷抱著點點岩石的球磨川。武藏不覺駐足下望。這時,一個人像一陣風似的,想從武藏身旁越身而過。

霎時間,武藏拔刀,隨手一揮,一個全身黑衣、覆麵的漢子,慘叫一聲,應手而倒。

1 築紫榮門:初代。後被武藏所殺者為第二代。

武藏的第六感閃過一絲邪惡的預感,不由自己的寶刀出鞘,把那人從後肩上劈為兩段。

“呀呀,無益的殺生……”

武藏感到一瞬的空虛,目注倒地的怪漢。覆麵,黑裝束,肋下夾著一個桐木小箱。

“唉唉,這家夥似非善類……”

武藏正在猶豫,後麵響起一陣腳步聲。跑著前來的一群人,見了武藏和倒在地上的怪漢,吃驚地刹住腳步。這一夥人個個手中拿著鋤頭或鐮刀,似是附近的農民。其中,一個中年武士歡喜不盡地撿起地上木箱,到了武藏跟前,躬身說道:“路過的武爺,謝謝你手刃惡徒。我乃大野村的鄉士1 四宮重兵衛,銘感不已。”

“那麽,這是何人?”

“他是猅猅丸的手下。”

“猅猅丸?”

“是的。過路的客官也許不知底細,猅猅丸是在球磨山裏坐山立寨的山賊魁首,不僅球磨,葦北,連日向、薩摩也都深受其害。”

“原來是山賊。”

“而剛才所殺的,是猅猅丸手下爪牙,名叫小猴子藤次,白晝潛入鄙人庫房,盜走祖傳的香木,是個無惡不作的惡徒。”

“哦,怪不得無端地感到邪氣,不覺信手揮刀劈去。”

“看刀法便知好俊的功夫,請問武爺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鄉士四宮重兵衛,恭恭敬敬地又施一禮。

“宮本武藏的便是。”

1 鄉士:退隱歸農的武士。

“啊啊,宮本先生!”

重兵衛不覺肅然後退一步,深深地躬身行禮。武藏的威名,連這深山中的鄉士都耳聞久矣。

“喂喂,各位,宮本先生是日本第一的劍術大家,快快見禮。”

農民們嚇了一跳,齊齊跪下來了。這使武藏慌了手腳,受人落跪,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呢!

“各位,快不要這樣,起來,起來!”

好不容易勸他們站了起來。對這位鄉士和那些農民的純樸,武藏深為感動。

臨別時,四宮重兵衛卻說:“先生該也不怕,但猅猅丸是毒蛇一般的惡漢,夥伴被人捕殺時,他便死纏著不肯罷手,總要伺機報複。而且他的手下強徒又多,連相良家都被攪得一籌莫展。前途務請注意。”

說著,依依不舍而別。

武藏下了球磨川的峽穀,沿急流而上。

球磨川中,有疾瀨湍流,有回旋深潭,也有蹲踞在危岩上垂釣的老翁,兩岸是蓊鬱的原始林,時有成群的獼猿嬉戲其間,冥不畏人。

日腳西沉,人吉城下已是上燈時分了。

相良長賴受源賴朝的冊封,自遠州相良莊進駐球磨,是建久九年間事;距這一年——慶長十七年,已是四百數十年了。而在那以前,矢瀨氏亦曾駐人吉城統治四方,曆史至為悠久。

相良統治四百餘年間,雖有內亂,但未為外敵所入侵,從來沒有經過兵火的洗劫,城廂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街道和建築物都透著古色古香。

纖月城聳立在球磨川的對岸,地踞要害。城係矢瀨土馬佑所策,相良長賴曾加修建。據傳修建時曾在城牆一角掘出蛾眉月形狀的巨石,即以之名城,稱“眉月城”或“纖月城”。是後,代加修葺,規模更大,竟成全國名城之一,稱三奇城。

武藏在城郊九日町的一家旅店中住了下來。

球磨的雙套酒和鯰魚,那時便很出名,酒盅的式樣也與別處不同。

武藏一邊獨酌,一邊向旅館的女侍打聽當地的情形。

首先他想知道的,就是有關丸目藏人佐徹齋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一位叫丸目藏人佐的先生?”

“怎麽不知道,是與我同村的。”

“是不是叫一武村?”

“是的,離這裏不到三裏路。”

“先生的身體還健壯吧?”

“是呀,是呀,那麽大的年齡,牙齒和眼睛還同年輕人一樣,隻是耳朵好像有些聾了。”

“聽說剃度皈依了?”

“是的,頭發剃了……您是不是認識丸目先生?”

“不,沒有見過麵,正想前去拜訪。”

“您,是不是劍術師?”

“哦,差不多……”

“那麽,要見到丸目先生可不容易。”

“是嗎?”

“而且丸目先生的耳朵要看他是不是高興,不願意聽的話,你給他說了一天,還是沒有聽見,裝著聾子。”女侍笑著說。

武藏也笑了。

那夜更深,武藏被響聲驚醒,像有什麽東西從門縫裏塞進來似的。

點起油燈一看,一封信落在地上。

足下膽敢手刃本人部下小猿子藤次,此仇必報,引頸以待可也。

猅猅丸書告宮本武藏足下

“哼,好無聊的家夥!”

武藏一笑置之。

武藏初到人吉時,便向當地官府作了口頭報告,說是作州浪人宮本武藏,兵法修業路經貴地,請準予旅行各處。這一報告,大概給上頭知道了吧。第二天早上,家老的相良清兵衛派人來邀請說:“就近請教兵法,懇請隨同使者惠臨一敘。”

相良清兵衛,就是水俁被圍時的勇將,義陽公故後,領導相良家渡過難關的犬童賴安之子。足智多謀,不亞乃父。在關原之戰前後,竟能打開難局處置得宜,使相良家居然得以繼絕存亡的怪傑。兵法上師事丸目藏人佐,手上成名功夫,也著實了得。

武藏隨著使者,過梅花渡,從水手門入城,到了清兵衛的官邸。清兵衛當時五十五歲,麵色紅潤,目光如電,相貌堂堂,儀表非俗。而列席者五六人,莫非神采煥發、目光犀利的武士,分左右而坐。

“宮本武藏參見。”

“啊,武藏先生!辱承惠顧,毋任寵幸。近前,請坐!”

清兵衛雖是和顏悅色,但左右的武士一齊把銳利的眼光凝注在武藏臉上。武藏感到劍氣的挑動,但仍是不動聲色,悠然來到清兵衛左近藩座。

清兵衛給他引見左右的武士說:“丸目壽齋、丸目吉兵衛、木野九郎右衛門、神賴軍助、小田六右衛門,都是本藩藩士,多請見教。”

“各位請了。”

武藏一瞥,盡是早已聞名的丸目藏人佐徹齋的門下高足,響當當的兵法家。

這種場合,話題總得從小次郎的決鬥開始。隨著清兵衛的發問,武藏把比試的情形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

“武藏先生!”

清兵衛轉了話題,問道:“尊駕蒞臨此地,目的安在?”

“業向官署申報,武藏因兵法修業巡回各國,專誠繞道拜訪上國。”

武藏把訪問丸目藏人佐一事隱而不言,正是他的用意周到,為慮萬一見不到藏人佐時,替自己預留餘地罷了。且輕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違反武藏的兵法的;往往因而招致意外的阻礙。

清兵衛張目問道:“那麽武藏先生,是不是想在本藩找人比武?”

武藏幡然警覺,對方竟也如世俗之見,誤認他是不擇對象要求比武,到處殺戮,專以踹武壇、闖門戶為事的莽夫了。怪不得感到列座那敵意的目光和迫人的劍氣!

“這個——假如比試,除非請丸目徹齋先生,一較雙刀之技。但先生早已歸隱,切望能得言辭上的教益也好。”

武藏這才照實說了。

“噢,足下善使雙刀,薄有所聞。但敝業師亦諳此道,你是怎麽知道的呢?”這時,坐在藩士上席的丸目壽齋抬頭問道。他的臉上,似有出乎意料的樣子。壽齋是藏人佐胞弟,且是高足。年雖六十歲開外,精力充沛,不輸給青年武士。

武藏掉頭答道:“說來話長,在肥前長崎,曾因不得已的事情,與人拔刀相見,碰到當地兵法家雷電十五郎之子源太郎,使用雙刀臨敵。

事後方知雙刀之技,乃外祖父木島藤左衛門所授。”

“啊,原來如此。”

壽齋點頭說:“距今二十多年以前,我們師弟去江戶拜會柳生但馬守閣下,歸途在長崎的深堀耽擱了一段時期。當地的兵法家木島藤左衛門拜在敝業師門下,記得曾傳授了一兩手雙刀的使法。但正式學起來,須得熟誦口訣,不是短期所記得。真正得到傳授的,隻有我們幾個隨侍在側的弟子罷了。”

武藏這才正容言道:“說來慚愧,武藏初創雙刀之法,自以為除我之外無人能比。想不到數十年前,丸目先生早有發明,遂遠道而來,專誠求教。敬煩相爺及各位高弟,從中斡旋,俾武藏得會見丸目先生,當麵懇求,便感激不盡了。”

清兵衛聞此,眼中漾著親熱的光彩。在座藩士的臉上也漸漸地緩和下來,誤會總算冰釋了。

清兵衛接口說:“武藏先生,吾人不才,亦忝列兵法家之列,足下用心良苦,自能洞悉。但徹齋老生性怪僻,隱居以來,絕口不談兵法,便是主公吩咐,也未必首肯。我讓門徒帶你前去,能否如願,就得看你的緣分了。可不是嗎?各位!”

“正是,正是!”在座的高足們,笑著回道。

“且讓我見了麵,再當麵懇求吧。”

武藏隻好這樣搭腔。

筵席上來之後,席間有人提起猅猅丸的事。

“在下曾手刃猅猅丸手下,斬於大野村道上……”

接著,武藏便提到旅店裏接到猅猅丸寄柬複仇的事。

“武藏先生,這倒棘手了!”

壽齋說著,望了望在座的人們。據他們的談論,從相良領內的北嶽山迤南至九州南部山脈,各地都有猅猅丸的山寨,堪稱群山之王。他的手下雖是普通的人,但他自己卻是個全身長著白毛、紅臉孔、火眼金睛的怪物。

相良藩雖曾多次發兵進討,但山路險阻,千峰疊嶂,終歸失敗。而在座的木野、小田兩人,便曾吃過猅猅丸的大虧。

“唉唉,真是慚愧,上了大當,但猅猅丸確如傳聞那樣的怪物,絕非人類。”

藏人佐的高足,相良藩頂尖兒的勇士,提起猅猅丸,對他那奇形和怪力,大有談虎色變的樣子。

“啊啊,好景致!”

看到了這美麗的盆地,武藏不禁叫好。周圍的山高峻、深奧,處處點綴著油綠的平原。古色盎然的幾個村落,環抱在溝塍整然的耕地裏,隱約地躲在煙靄中,竟是那麽安詳。

球磨郡——相良立國迄今四百餘年;在那以前,早是熊襲族視為金城湯池的桃源。隻要看那些從附近古墳中發掘出來的土器、石器、高貴的銅鏡,用黃金和寶石鑲鏤的首飾,就可以知道這一片土地往昔的繁榮了。

路過的旅客見了人吉附近的小盆地已自吃驚,待從人吉翻過丘陵,進入這上球磨的盆地,方才驚訝於球磨的豐饒。

路也是結實的、古老的,印著悠久的曆史的足跡。武藏隨著丸目藏人佐徹齋居士的高足木野九郎右衛門、神瀨軍助、小田六右衛門等,正踏著這條古道,從西村往一武村前去。木野和神瀨兩人正當壯年,小田是未到三十歲的小夥子。時間是在相良清兵衛官邸聚宴的第二天早晨。

“宮本先生,就是那一家。”

木野手指著炊煙嫋嫋的一間農家說。那是從岔路拐進去的一間農家,屋前青苗如波,隨風起伏。屋左屋右,展開著一片遼廣的平原。

木野繼續說道:“這裏地名切原野,是主公賜予師傅隱居的荒野。

這屋前屋後的田地,都是師傅開墾的,周圍已辟水田和旱田數百畝,師傅正在計劃做更大規模的墾殖呢!”

神瀨接口說:“是師傅自願要了這不毛之地,搬到這裏,今年是第五個年頭了。水田的水,從後麵的山穀裏引來,水溝的工程和開墾,都是師傅親執鋤頭,指揮工人完成的。”

武藏默默點頭,前年,他曾到大和柳生莊去叩訪石舟齋。其時石舟齋也絕口不談兵法,在許多家臣的環侍下,讀書吟嘯以樂餘年。

那時,武藏像是見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兵法家到了最後的階段——已不用刀劍,不用言辭,體會得天地的至理,置身於海闊天空的,塵俗世界之外的一個聖人似的。

而現在,這個行將見麵的丸目徹齋,則易劍為鋤,隱身於隴畝之中。這像是實利的世俗世界,但在武藏的眼中,仍是那麽聖潔,予人以清新的感覺。

“啊,師尊!”小田叫道。

一個老翁,在田間的小路上靜靜地走著。光頭,白髯垂胸,穿著條子的布袍。左手拄著竹杖,右手握著鐮刀……在他的背後,聳峙著雄偉的白發嶽。一彎新月,正高懸在峰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