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騷動

矢野三十 郎挺著胸脯進了佐渡相府,但初次跨進權貴的府邸,他忐忑不安。

昨天,同悠姬公主雖是約好了的,但不知果能如願見到否!

出來應門的,是一個年輕武士。

“我叫矢野三十郎,求見府上悠姬小姐,勞煩通報。”

“請您稍候。”

年輕武士意外客氣。他進去之後,不久出來一個女侍。

“小姐專候,請隨我來!”

她恭敬地在前帶路,走過長長的走廊,一直帶他到了悠姬的房間。

三十郎俯伏參見。

“三十郎,辛苦你了。那,進來!”

昨天還不覺怎樣,今天可不然了,不僅身份懸殊,而且悠姬那高貴的風度威懾著三十郎,使他惴惴不安。經悠姬再三溫語相邀,三十郎方敢抬起頭來,在她的對麵坐下。

“這就是光悅先生的字畫。”悠姬指著壁上說。

那一幅小軸,畫的是“拂水飛燕”,與雪舟派的畫截然不同,線條和色調都顯得飽滿豐厚。畫上題著一首和歌1 ,字也寫得遒勁有力。

“三十郎,你看怎樣?”

“真好,畫品高,敦厚而且穩重……但他的畫與我所走的路線,好像完全不同。”

1 和歌:日本詩。——譯者注

“是的。這是天分獨厚,人格高超,地位崇高,而且從平和的生活中產生的畫。也許與你的見法不同。”

“是的,以我的生活環境,怎能達此畫境?我所畫的,不論山、川、木、石,都不能離開泥土的氣息。”

“這樣不是很好了嗎?三十郎——”悠姬突然放低聲音說,“我現在非得趕快見到武藏先生不可,打算今夜偷偷地前往烏旗,請你先去通知武藏先生一聲。”

“是,請您放心!”

“那麽今天沒事了,明天請你再來一趟……”

三十郎去後,悠姬仍坐在原處,深深地沉入遐思。她自語著說:“伯父的立場,到頭來總得屈服於權力之下,是不能幫著我的。不曉得武藏先生是不是也一樣……是不是也勸我去做尼姑?”

阿通的影子,突然浮上她的眼底。

阿通在本妙寺修行,早由阿鬆信中知道了。當時悠姬受了很大的衝動,覺得阿通的遁跡寺庵並不意味著就此放棄武藏,反是更堅強的愛情的表示。她曾自語:“武藏先生也許會敗在阿通的愛情之下。”

她的胸中感到無端的悸動。悠姬於是燒起離京時父親所贈的貢香。

一縷幽香從青瓷爐中嫋嫋而上,漸漸地彌漫於聖潔的少女閨房。

“公主!”

門外,是寺尾新太郎的聲音。

“請進來!”

肅立在門外的,是“武藏五人團”——新太郎領頭,野田、山東、和田、宮脅五個青年武士。

“公主!”

新太郎推門進來正想說話,悠姬卻攔住了他的話頭,指著上首說:“請等等!剛才焚了香,是家父秘藏的名叫‘波香’的名香,靜穆的氣氛沁人心脾……”五個青年便也肅容端坐,靜下心來。

不久,悠姬回頭問道:“你想說什麽?”

“是。”新太郎肅然回道,“昨夜,承相爺告知,官家秘密來文,查詢公主身世一節……”

“我也是昨天在不老庵裏方知此事。伯父的意思,是要我拜在秀月師門下躲避災難。”

“是,這我也聽說過了。可是相爺麵諭,要我們趕緊查明如何泄露的秘密。”

悠姬的目光一亮,接口說:“各位!我雖不曾向伯父稟告,但這事的內幕——誰向官家告密,我是知道的。”

“嗨嗨,是什麽人呢?”五人聳肩急問。

“這一點遲早總得告訴你們。倒是,對我削發為尼一節,各位以為如何?”

五人默不作聲。

“這就難了。各位是細川的家臣……伯父要我去做尼姑,各位怎能反對呢!”悠姬冷冷地說。

新太郎卻開口了:“不,雖是相爺的意思,不得公主點頭,還是不成。一切得視公主的決心,我們永遠看公主的主意行動。”

“反抗伯父的命令也是嗎?”

“是!但相爺也不希望公主削發的,隻是出於無奈。假如有其他不損害細川的家聲,而能保護公主安全的良策,我相信他老人家自必樂從。”

“我知道了!我現在也這樣想。但我想與一個人商量,那就是武藏先生。”

“嗨,宮本先生!但先生是——”

“就在左近,但為避敵人耳目,對伯父也守著秘密。我想今天悄悄出府,前往會晤,你們能不能幫襯?”

五人交換了一下視線,點頭說道:“是,願為公主效勞。”

悠姬在長岡府中的人緣極佳,也許她是生來的領袖人才,能夠不威而服人。

待佐渡夫婦睡下之後,她得下人的幫助,輕輕地出了後門。

“公主,路上小心……天未亮前,請早早回府。”

送她出來的女侍輕聲說。

外麵是一片漆黑。悠姬以紫色的頭巾覆麵,腰插小刀,那樣子倒像是年輕的武士。

走不了幾步,五條黑影悄然出現,貼近她的前後左右,跟蹤著前去。當然就是那“五人團”。

城門口,寺尾等早已打點好了。出了城,路上闐無一人。到了魚町,橫巷內閃出一個人影。

“三十郎恭候。”

“辛苦你了。”

出了京町,常磐橋下有一頂轎子等著。

“請公主上轎。”

新太郎掀開轎簾。在他們的前後簇擁下,轎子沿著博多街道前進。

當時的烏旗,是冷落的漁村。灘邊的鬆林間,疏疏落落點綴著幾座茅舍。才助的家,在離開大路老遠的鬆林深處。雖是茅草屋頂,大概生活優裕,屋宇相當寬廣。武藏住的,是最裏一間。他還是一樣的長發垂肩,白綾夾衫,但衣服倒是嶄新的。

遠處傳來陣陣拍岸的濤聲。

“先生,怎麽恁遲?”

端坐在武藏麵前的四郎,裝著大人的口氣說。

“哦,快來了吧。”

武藏隨口答道。

“待我卜上一卦……”

森都說著,取下壁上的琵琶。

他倒豎琵琶,用指尖撥動琴弦,傾耳諦聽餘韻。這是森都得意的“倒豎琵琶卦”。

“放心,已到附近了。”

他說著,但跟著卻側著腦袋。

“奇怪!”

他自語著說:“離不了多遠,有人跟蹤,腳步聲很清晰。”

“森都!真的?”

武藏皺著眉頭。他雖不相信卜卦,但因森都的琵琶卦屢見靈驗,卻也不敢忽視。

“是的,絕不會錯!”

“哦,我也有此感覺。待我去看看。”

武藏手提大刀,站了起來。

看武藏將要出門,四郎也跟著站了起來。

“先生,請您帶我同去。”

與市慌忙說:“四郎哥,千萬不要跟先生前去,見怕了便不想做武士了。”

四郎聳肩說:“我不怕!”

“你還沒有見過哪,沒有見過先生殺人……”

武藏微笑。

“與市,不必擔心,不是去殺人。四郎,一起去吧,我還有事托你。”

“是。”

四郎興高采烈地跟著武藏出去。

“好嗎,知道了吧?”

到了大路,武藏再三吩咐說。

“知道了!”

四郎堅定地答應了後,向小倉那邊一直跑過去。走不了多遠,從對麵傳過來一陣腳步聲。四郎趕快轉過身來,放緩腳步。

噔噔噔……腳步聲在黑暗中漸漸迫近。不久,載著悠姬的轎子已近前了。

“什麽人?”

領先的三十郎開門呼喝。

“哥哥,是四郎哪。”

他邊走著,邊低聲回道。

“哦——”

“先生吩咐說,後麵有不明來曆的人跟蹤。過去一點,右手有一株露根的大鬆樹,在那裏放下公主,轎子和護衛的人照舊一直沿大路下去,天亮前回頭來接。隻留寺尾新太郎先生,從半路踅回,徑來先生處。”

這些話,新太郎也聽到了。

“好,知道了。”

新太郎一麵回答,一麵走著,掀開轎簾詳細告知悠姬。

不久,到了目標露根鬆樹下。悠姬輕輕地跳下轎子。

“公主,這邊!”

四郎牽了悠姬的手,拉她跑進鬆林。

“公主,當心不要撞在鬆樹上。”

周圍是一片黑暗。從那黑暗中,傳過來波濤的聲音。悠姬讓四郎牽著,循著鬆林中的小徑,一直往前疾走。不久,前途朦朧地出現了白色的東西。

四郎先緩下腳步,終於站住了。

“先生,一切順利。”

“武藏先生!”

悠姬望著在黑夜中像巨木一般站著的白衣的武藏,迎上前去。

武藏退後一步,深深地躬身說道:“公主,遠勞跋涉,惶恐之至。”

“不,有話非當麵請教不可……”

“走吧,同到敝宅。”

“太黑了。”

“四郎!”

但四郎早已向住處跑去了。

“我牽著你走吧。”

“謝謝。”

森都也回避了。裏麵的房間,隻留下武藏與悠姬兩人。悠姬高貴而華麗,在燈光下,倍增光彩。

小倉一別,已逾半載,但兩人之間卻更顯得親近了。武藏對悠姬的情操和知性,以及高潔的少女之夢,深為感動。而悠姬對武藏,也為他那不為權門所屈,不為因習所囿,抱著劍獨來獨往的修業精神致以尊敬和憧憬。彼此間的這種感情,在別離中卻也漸漸滋長,及至這次事件發生,而強烈地交流了。

雖然雙方都沒有絲毫男女情愛的不潔之念。他們以為這隻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應。但在那心的深處,互相有著“異性”的意識,卻也無可否認。

武藏威儀凜然,向悠姬簡單地敘述旅途經曆和給她寫信的緣由。

“武藏先生!你的想象沒有錯,就在法師送信來當天,伯父已經明白地告訴我了。”

“那麽,固然……”

“從京都所司代的板倉,來文盤查我的底細。”

“竟已到了這一步?”

“來文中詰責伯父收留我,那是當然的事,而且要我削發為尼……”

“什麽,當尼姑!是所司代提的嗎?”

“是的。”

“相爺呢?”

“你以為如何?”

武藏點頭:“我知道了。那麽公主自己的意思呢?”

悠姬的眼睛一亮。

“你看我該怎麽辦?”

武藏抬起頭來,用他那黃色銳利的目光注視著悠姬。那目光像利刃似的,使悠姬不覺全身一震。但並不可怖,也沒有不快。

“公主,你要我說嗎?”

“武藏先生!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作為自己的決定。我正站在歧路上哪。”

“哦——”

武藏望著悠姬,默然了半晌。但接著卻堅定地說:“公主,照著自己的意誌堅強地活下去!不管將軍的命令,不問父母的吩咐,你都可以置之不理,沒有遁身空門的必要!”

“武藏先生!”

悠姬興奮地說:“果然不出我所料!”

“你的苦難日子、艱苦的戰鬥,終於來臨了。但公主,絕不能輸給他們!”

“武藏先生!”

悠姬的眼中熱淚盈眶。

“公主,這次的事因武藏而起,理應效勞,絕不退縮……”

“武藏先生,你肯與我同行?”

“當然哪!”

武藏斬釘截鐵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