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武藏全傳(肆)

浪人館

蒼龍軒慌忙接著說道:“不不,真是驚佩不已。瞬間看破口中含針的那眼力!乘虛猝然喝叫波多野的那聲音!險些連我都暈過去了。先生,請為後學解釋其中妙用,不勝感激。”

“那也沒什麽奧妙,凡是兵法家,首先須得詳察對方的模樣,諸如眼、口、耳、鼻、臉色和表情。我在波多野的眼中發現其包藏禍心,在他的口中看破含有異物。於是,製其先機,喊他的名字。不是嗎?”

他掉頭望著波多野問道。

“是……最初聽到出乎意料的喝叫聲,氣為之塞。接著第二聲,知已暴露,心裏一哆嗦。到最後一喝,便暈過去了。”

“哦哦。”蒼龍軒深深地點頭,

“各位明白了嗎?”

他凝視著門人說:“方才所說的,先生與佐佐木嚴流對壘時,嚴流把刀鞘投入波浪,先生跟隨著叫道,嚴流敗了!這一吼聲和剛才的一喝,兩者如出一轍,正是武藏兵法的真髓。”

武藏微笑。蒼龍軒好險,差一點兒連自己的性命都賠上了。但他對這一失著,卻借著對門人講解,輕輕地打發過去。他在心裏暗道,這廝真惹不得!

這時,波多野突然改容,肅然仰視著武藏道:“先生,另有一事務請明教。”

“那是?”武藏看著波多野,反問說。波多野的臉上,充滿著誠意和熱情。

“先生,我為邪道所乘,功夫上缺乏自信固是一因,但不僅此也,我對自己的流派——一傳流,已覺得被逼到盡頭,走不過了。雖然自知有欠缺、有破綻,因而深為不滿,卻不能發現症結所在,不能打開僵局。我懇求先生幫助的,就是想仰仗大力解決這一困惑。”

武藏對波多野的誠意深為感動,接口說:“是吧,蒼龍軒說是有不自然的地方,剛才看了你所演的架勢,雖是初見,但也立即覺到了。伊織!拿木刀!”

說著,他便站了起來。

武藏父子,提了木刀進到武廳中央,把剛才波多野門人指點的一傳流的架勢,不差分毫地重演了一遍。

門人驚歎不已。他們僅看過一次的別流架勢,竟能記得如此正確!

而他們的驚歎,與其說是對武藏,毋寧說是對伊織而發。

不僅門人,蒼龍軒和波多野雖為武藏所壓倒,原是沒有把伊織放在眼中的,想不到他也與武藏同樣,僅見一眼,即能將一傳流的架勢運用自如,解拆攻勢。而刀法、身架,雖與武藏對抗,竟亦不見遜色。年僅二十一歲,已出人頭地了。

“伊織,有沒有看出不自然的地方?”

“是,敵人潰敗時進擊的手法,有二三招是虛的。”

“一點不錯,好不容易打垮對方,用這樣招數進擊,怎能致敵死命!那就是,腳步、呼吸、手勢,三者不能合一。第五和第六兩招,尤為顯著。伊織!再來一次……”

武藏父子,把一傳流的架勢又重演了一次。在門人們的眼中,雖與剛才沒有兩樣,但波多野和蒼龍軒卻明顯地看出其中的奧妙了。

“成了。”

架勢既畢,武藏退回,坐下。伊織也回原座,兩人都不再說話。

波多野交叉著兩腕,閉目沉思。

蒼龍軒以期待的目光,望著波多野。

不久——

“唷,知道了。”

波多野突然睜眼叫道。

他的眼睛,明亮得像一個青年。於是兩手拄地,垂頭言道:“先生,承示教誨,銘感無已。”

“當然,這隻是一端罷了。倘能再加鑽研,自能完成極好的流派。”武藏很滿意地說。

於是回頭叫道:“伊織!那麽……”

蒼龍軒雖是慌忙地挽留,但武藏父子卻斷然走了。

出了武壇,天已抹黑。

默默地走完了一段路,武藏突然開口說:“伊織,有無所得?”

伊織躊躇了一下說:“是,聲音的威力!以前父親親自指示過比試時的叱喝聲——分為初、中、後的三段,當時以為都領悟了的。但今天父親對波多野所發的叱喝聲,卻在未動手之前,而竟一樣地分為初、中、後三段,而且各有妙用,尤為神化。”

“哦,那就是了。”

武藏極重視聲音,平時常告誡門人——聲音本身便是力量,作戰時分為初、中、後三段,須各盡其妙。初聲在進擊之前,力足以動搖對方;中聲在進擊當時,乘勢發聲,刀隨聲至;後聲在得手之後,乃勝利的信號。今伊織所雲聲音,蓋即指此。

那時的江戶不像今日東京,天空仍能居高臨下,保持著自然的美與權威。房屋既非摩天大廈,在那矮矮的簷下,閃耀著幽幽的燈火。

武藏仰首闊步。天無纖雲,是響晴的夜空。疏星淡月,夜色如水。

入夜未久,擦肩而過的行人莫不驚奇武藏的巨軀異裝。六尺昂藏,敖曹拔群,已自驚人了。

可是,武藏卻不管這些,一直回到寺尾家,高高興興吃過晚飯,便提起筆來,一口氣把達摩畫成了。

待自己一看,不覺好笑,畫得真是不見高明。雖然拙劣,總算是自己的達摩,武藏十分滿意。拙劣是技巧不夠,隻要再下功夫,自然能畫得好。

武藏把畫好的達摩收拾起來。但他卷了一半,又展開來,想了一會兒,題上“二天”兩字。

伊織在旁問道:“二天……父親,是什麽意思?”

武藏笑說:“是畫上專用的別號。”

“是不是與雙刀有關?”

“哦,你也許會這樣想,但與雙刀完全無關。繪畫的世界,是我所創造的第二的天地哪。”

“……”

伊織歪著頭,默不作聲。對於一心沉於劍術修業中的青年,這句話是不會理解的。

“可是,也牽強得很,沒有什麽高深的意義,隻是興之所至,偶然想起罷了。”

這種模棱兩可的話,在武藏是不多見的。但他的興致蠻好,把畫收拾起來,便叫了新太郎來,海闊天空,聊了很久很久。

那時還是一片田野的巢鴨,森林中一座黑漆門麵的大邸宅。慶長年間,那裏是老中土井大炊介利勝的別墅,現在屋宇荒廢,進進出出的人雖多,盡是浪人風情的人物,非複當年大名的府邸了。

但從大門進去,簽押房、書院、內宅,仍是王侯府邸的格式。鬆山主水就在這座大宅院中。前天偷襲武藏失敗,背後挨了一刀,好不容易逃得一命,但自此全身發燒,竟臥病不起。

他知道這高燒是為武藏的劍氣所傷。起初,他以十分的信心偷襲武藏,但被他回身一閃輕輕躲過,在武藏的劍技前已抬不起頭,而那淩厲的拂鞘一擊,恐怖之感直透背脊,而今思之,猶不寒而栗。

“可怕的魔人,武藏!血肉之軀的凡人,是誰也不能打倒他的。”

他已經完全服輸了。但在別人麵前他卻一點不動聲色,連偷襲武藏一事,也不向任何人透露。

事實上兩三天熱度已退,要起來早可起來了,但他不想離開床褥,獨自躺進焦躁,想從敗北的自卑感中掙紮著出來。

“武士的人生並不限定在劍術上,使自己這樣抱著大誌的武士,就不必唯劍是賴。真何苦與武藏這樣的劍鬼為敵呢。”

主水故意否定武藏的存在。

他反省自己,因同伴的兵法家煽動著他,說是“當今的兵法家中能打倒武藏的除尊駕外別無第二人”,而竟抱著莫須有的自信,貿然涉險的愚劣。

“自己既已被公認為第一流兵法家,與其視武藏為敵,倒不如言歸於好。而手刃暗殺了悠小姐的鈴姑,不是與武藏言好的最佳禮物嗎?”

主水心中曾如此打算。

但回頭一想,卻又不妥。主水與武藏的宿怨太深了。他毅然離開故鄉肥後八代的老家,目的便在立誌打倒武藏,爭取天下第一兵法家的榮譽。

再則,武藏奪取主水初戀的悠姬公主,而且令主水備受羞辱。他至今仍是獨身,也因悠姬公主之故。至於遲遲不能出仕,雖是別有緣由,但因為熱戀悠姬而心猿意馬,一心想打垮武藏,從而熱衷進修兵法,遂此把仕宦一事擱置下來了。

不僅此也,他最恨武藏的眼睛。那足以勾魂懾魄的、尖銳的目光!

那透視人心奧秘的、明察秋毫的目光!主水覺得那對眼睛,老在他的身邊瞪視著。他甚至認為不打垮武藏,便難能遂其夙願。

主水的寢室有十席榻榻米大小,上首壁上掛著永德的墨龍,枕邊豎著山水畫的屏風。臥具也是嶄新的絲綢被褥。從此,便可窺知主水在這裏是受著多麽優厚的待遇了。

天已昏黑。

一個侍女靜悄悄地推開紙門,隔著屏風問道:“主水先生,貴體舒泰些嗎?”

“不礙事了。”

“公主說,假如您有興致,到她房裏共進晚餐……”

“哦,岩田先生也在嗎?”

“是,還有赤星先生、吉田先生。”

“好吧。”

主水說著,離開被窩。

“洗澡水已熱了。”

“馬上就去。”

“那麽,請即準備。”

女侍一去,主水立即披衣出房。待他回來時,胡髭也刮了,發髻也梳好了,臉色紅潤,精神煥發。剛才的女侍,從隔室的衣櫃中揀出衣裳,讓主水穿扮起來。

本來主水講究衣著,穿扮起來,雍容瀟灑,宛如舞台上的武生,是夠漂亮的人相。看樣子,年僅三十二三歲。

“那麽,請吧。”

“哦——”

他讓女侍走在前頭,沿著長長的走廊,飄然前去。

以前,這裏想該是妃姬的寢宮,是宅院最裏進最輝煌的一室。主水朝裏恭恭敬敬地先施一禮,開口說道:“公主,病中屢承枉駕,惶恐之至。”然後抬起頭來。

“啊,福人天相,現在想該豁然了?”

甜甜的聲音,笑著這樣說的。雖然公主,已不是十七八歲的少女,而是近三十歲的女性了。

“是,托公主之福。”

接著,他掉向先已在座的武士們拱手說道:“各位,病中多承關切……”

“哪裏,哪裏!幸好不藥而愈,不勝之喜。有要事待商,雖是貴恙初愈不該勞動,還是勉強相邀……先請就座。”

回答的,是坐在上首的岩田富嶽,年近五十歲的中年漢。提起這位岩田富嶽,雖僅一介浪人,在江戶卻是大名鼎鼎的怪人物,事實上也就是這個宅院的主人。

不曉得他是怎樣把這座大宅院弄到手的,五六年前突然搬了進來,且自稱是足利義昭1 的孫女由利公主的監護人,與這女性過起豪奢的生活來了。不久,因他樂助浪人,聲譽鵲起,便有許多浪人慕名而來。

事實上,他對浪人確甚賣力,或讚助金錢以濟其急,或者居間拉攏為仕宦之階梯。不到幾年,儼然是浪人的頭領了。

卻說浪人,確是德川幕府的一大累贅,是最危險的失業者。

那時候的浪人,多半是德川家一手造成的。豐臣家以下,經過關原及大阪城冬夏兩役,加上被德川家撒播覆滅的大小王侯遺臣,匯合而成失業浪人的主流。

1 足利義昭:足利家第五十代,亦即末代將軍。初在南部為僧,後還俗,封征夷大將軍。

這樣一來,他們痛恨幕府,自是理所必然。有的孜孜矻矻地抱著顛覆幕府的夢想;也有窮極無聊、衣食不周,以致強取豪奪、鋌而走險的。

幕府雖曾頒布取締浪人的法令,勸告他們解甲歸田,同時嚴令府下驅逐無職浪人。但一紙法令,怎能鎮得住這些時代的犧牲者?隻見各地的浪人,一批一批向江戶蜂擁而來。人數一多,雖是失業者,也形成一股龐大的勢力。何況這些失業者非比尋常,多半手下功夫了得,且是悍不畏法的亡命之徒。此尚在其次,還有利用這批浪人為非作歹的;老百姓利用他們強索高利貸已是司空見慣,甚至因浪人的身份特殊,不必負責,有些大名和幕府的高官也利用他們作為政爭的資本。

至此,他們已非普通的失業者,而是暴力團了。其中岩田富嶽,更是以幕府高官、各國大名和豪富巨賈為主顧,是他們之中最高級的頭領。因此,他的勢力便非“町奉行”1 所能統禦,而生活的豪奢,也不亞於各國王侯。

“主水先生,最近有一事須得勞動尊駕……”

以由利公主為首,四個人各自落座,菜肴上來,酒過數巡之後,岩田富嶽改容說。

“是,請道其詳。”

主水沉著地回道。

“說來話長,事情發端於肥後的相良藩。”

“噢,相良藩?”

主水為之一震,八代是他的出生之地,提起相良,卻惹起他的興趣。

“那相良藩的家老中,有一個名叫相良清兵衛的怪傑,是相良家的三朝元老,而且在德川治下奠定相良藩基礎的功臣,聲望之隆遠淩君侯。藩主以此猜忌,向幕府評定所2 申訴,請處置清兵衛。這也是小藩君主之常,不在話下。”

1 町奉行:德川幕府在江戶、京都、大阪、駿府四處所設的官署,專司市內行政司法的機構。

2 幕府評定所:即行政裁判所。

“哦哦。”主水頷首。清兵衛的聲名遠震鄰國八代,主水也曾耳聞。

“可是,清兵衛在前曾晉謁家康,幕府裏也承認他的功績,卻不能依藩主之意輕易處斷。於是藩主一邊便展開活動,運動旗本中的權勢家,阿部四郎五郎、渡邊圖書兩人,向老中斡旋,以期挽回頹勢。”

“那些僻地小藩的糾紛,我又怎能知道得這樣清楚呢?”岩田富嶽繼續說道,“四五天前,清兵衛的養子田代半兵衛偷偷來訪,要我為他阻止藩主一邊的活動。隻要事成,不惜工本……於是由赤星先生向老中方麵打聽,方知這件事的主權操諸老中土井利勝侯的手中。”

“噢,那就好辦了。”主水搭腔說。他知道利勝與富嶽之間,似乎有著一段孽緣。

“哦——可是這一件事不容樂觀。諸大名中,與利勝侯意氣相投的,是小倉的小笠原忠真侯。現在阿部四郎五郎卻千方百計要打通忠真侯這條路線。”

“哦,這件事牽連甚多,卻不簡單。而你要我擔任的是?”

“這就是了,主水先生!這裏麵還有一張王牌,就是替忠真侯與阿部拉線的一個策士,是忠真侯的家臣,秩祿雖低,卻是君侯最得意的、名叫黑田左膳的人。”

一聽這話,主水便斷然接口說:“不錯,你是要我去解決那個左膳!”

富嶽露齒一笑——

“正是如此,直接是除去左膳,斬斷忠真侯與阿部之間的路線,間接是給忠真侯一個警告,使他知難而退。怎麽樣,能答應嗎?”

“好,去吧!”主水當即承諾。

他的眼中滿漾著興趣。暗殺是主水的拿手,又是大名的內訌,這種渾水摸魚的玩意兒,最合主水的脾胃。

“好,總算又進行一步,利勝侯那裏,由我自己去說。酒井、鬆平兩位老中,請赤星、吉田兩君辛苦一趟。”

“是,遵命。”

兩人同時點頭。看樣子,這兩人都是年四十左右難纏的賴漢。

富嶽又朝著由利公主說:“當然,到不得已時,還得仰仗公主大力。”

“哎,需要我的時候,自然竭盡所能……”公主嫣然回道。

於是洗盞更杯,酒宴再度開始了。在一陣熱鬧的雜談之後,赤星像是突然想了起來似的,望著主水說:“噢,主水先生!尊駕也許還不知道,宮本武藏已經來了江戶哪。”

“喔,武藏?”

主水故意像吃了一驚似的,張大了眼睛。

“這是今天在平鬆侯府中聽說的。而且,將軍家任命一節,這次也有實現的情勢。”

這倒真是初聞。主水霎時變了臉色——“嗬嗬,那是……”

主水與武藏之間的糾葛,在座的人似乎都很清楚,赤星更誇大其詞,把北條安房守、細川忠利、小笠原忠真三人積極向老中活動,想推薦武藏為將軍家兵法指南的經緯,說了一個備細。

平時以深謀遠慮自詡的主水,聽了這個意外的消息,也不覺變了臉色。在主水,武藏當然是不世之仇!忠利偏愛武藏,也是他早有所聞的。而忠利則是主水的鄉裏——肥後的領主。他為了破壞武藏與細川家的感情,利用忠利父子的意見相左,曾向忠興中傷武藏,說他與悠姬之間有著男女私情的糾紛。

北條安房守,是主水一直看不順眼的家夥。小笠原忠真與主水,過去原無任何恩怨可言,如今卻也使他湧上莫名的憎恨。但無巧不巧,為了相良清兵衛一事,現在竟也處於敵對的地位了。

“暗殺黑田左膳,包在我的身上。但破壞武藏命官一事,務請諸位同心協力,各助一臂!”主水以險惡的口吻說。

岩田富嶽朝赤星和吉田看了一眼,回答說:“一言為定!武藏,我們也是看不順眼的,居然做起將軍家指南,那還了得?但最好是再進一步,置之死地,於尊駕也許更為合意。”

主水不提十天前的失敗,若無其事地說:“當然啦,那是最後的目的。但今天的武藏已是兵法家的太上皇,約期比試,也未必接受。”

岩田露齒笑道:“縱然接受,也非上策。以尊駕功夫,未必可操勝算,唯有暗殺!”

赤星也點頭說:“不錯,就是暗殺,至少也得四五個第一流的劍客……”

吉田搖頭說道:“不,休說四五人,十個八個也非萬全,動得動用弓矢,或者短銃。”

這時,由利公主插口訝異道:“唉,武藏恁地了得?我倒想見見這個強人哪。”

主水一驚,抬起頭來。公主的眼中閃著美麗的光輝。主水心思,糟了,三十歲的女人,情熱如火,在這種女人麵前談論武藏,真是危險萬分。

他便一變口氣,傲然叫道:“哈,哈……吉田兄,何必搬出弓矢、短銃,要是下了決心,隻咱一人,未始殺不了武藏。可是,我卻犯不上與一個微不足道的兵法家去賭命哪。因此遲遲以期萬全之策罷了。”

“啊啊,那是我們說順了口……”吉田懾於主水的威風,改口說道。

主水繼續鄙棄地說:“而且武藏年已五十歲,必已老態龍鍾。從小不洗澡,不梳發,一個糟老頭罷了。”

這些話,無非是針對著由利公主說的,其他的人卻毫無所覺,不知道他的用意。

“是啊,是啊!聽說是,武藏向來不入浴、不梳發,未知確否?”

岩田富嶽反問著說。

“怎麽不確!我最初與他相遇,他才二十九歲,從那時,他便一直不曾洗澡了。”

“為什麽呢?”

吉田訝異地問。

“膽怯哪!聽說他正在入浴時,遭一個女人用短銃狙擊,從此便不敢洗澡了。”

富田懷疑地說:“不錯,可以說是膽怯,也可以說是武士的磨煉。不必用熱水,冷水也盡可淨身。我年輕時也用冷水,用慣了比熱水更好。熱水使人慵懶,冷水卻能使你的身心一爽。武藏的本意,也許為此。”

赤星也接口說:“數年前,在一個侯王家偶遇澤庵禪師,閑聊中有人提起武藏的這一事。禪師曾說,人類欲達自覺,有兩條相反的修行方法——其一是洗盡身心的塵垢;歸於清淨無垢;另一是不論塵垢汙穢,包容人世的一切,以期臻於至上無我的境界。假如武藏誌在後者,因而不入浴、不梳發,倒是有趣——他就曾這樣說哪!”

“哦,也有一理。”

富嶽與吉田,交叉著手腕點頭首肯。他們對武藏那超然於浪人們的社會和政治活動之外的態度,雖是極為反感,但對他在兵法上的造詣和地位,則評價甚高。當然,這些話會刺激由利公主,他們也曾想到。

主水佯佯地偷眼去望公主。她的眼中閃動著比以前更熱情的光輝,而且興奮地開口說:“我想見見武藏,必定是一個出色的人物。”

“不錯,真值得一見。身高六尺,白衣飄然,長發垂肩,挺胸闊步,據一個偶然在路上碰到的朋友說,劍氣淩霄,連野狗見了,都卷著尾巴不敢出聲哪。雖是一介浪人,真是好個人品。”

赤星仍是讚不絕口。

主水聽得愈加不快。

“這廝們真是麻木不仁!”

雖是內心暗罵,但對這些壓根兒沒有警覺到由利公主的人,卻也無可奈何。主水以他的雄辯極口中傷武藏也不見效果,由利公主對武藏的好奇心是愈來愈熾了。

主水心煩意亂,便先三人辭了公主,回房去了。於是,與侍女阿光相對,借酒澆愁,痛喝起來。

主水私心戀慕著由利公主。因武藏的阻梗,使他對悠姬的初戀終不得遂,且因此手刃了鈴姑。但主水既一表人才,劍術高超,又能說善道,當然有許多女人寄以好感,他卻一概不顧。他自視不凡,以為自己係出南北朝時代的名門,且曾為八代城主的名和一族,娶妻便非大名級的世家公主莫屬——這是他的夙願。他的熱戀悠姬,也因她是細川家的公主呀。

而這時卻出現了由利公主。足利家的豪華,雖已是黃粱一夢,但既是前將軍的孫女,縱無眼前權勢,為了滿足主水的虛榮,自是最好的對象。年方二十有九,足使各國王侯垂涎的美貌,且係未婚之身,更具有魅力。隱居八代城的細川忠興雖曾答應主水隨時任命出仕,所以一天挨過一天,就是想娶了由利公主,再行攜眷前往,因此延擱下來了。

這個浪人館中,除主水之外還有很多食客,分住於每個房間,白天裏雖是嘈雜喧嘩,入夜後卻也漸漸地寂靜下來了。

“喂,到公主房裏去,說是主水求見。請示了立即回來,不要讓岩田先生知道。”主水抑止不住熱情,吩咐阿光說。

“可是,已經很遲哪……”

“不要緊,快去!”

“是。”

阿光離去,旋即回來說:“我把話一說,公主說專候。”

主水微笑。

“還沒睡嗎?”

“是。不過被褥已鋪好了,而且換了寢衣。”

“噢,我去去就來。你去睡吧。”

“忍術”原是他的拿手,出了房門,靜悄悄地像影子一般,沒有一點腳步聲,沿走廊到了公主寢所。輕輕地拉開門,房裏飄過來一陣香氣。

他站在屏後說:“公主,主水求見。深夜打擾竟承慨允,至為榮幸。”

是“忍術”者特有的低沉聲調。

“主水先生嗎?請前來。”

主水忍著心中的悸動,轉過屏風,到了公主麵前。

“惶恐之至。”

他躬身言道。

公主下著白綾寢裙,上披綠底繡著白牡丹的寢衣,錦帶束腰,纖似弱柳曳風。她本身便豔麗得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

主水既是深夜獲準入寢所,與公主之間的交情,自非泛泛可比。

“主水先生,有何貴幹?”

主水愣愣地抬起頭來。

“公主!前次所談的婚姻一節,今晚務請賜予答複……”

“噢,嘻嘻……”公主嫣然笑說,“你真是,為何恁地性急?”

“實因不日仕宦,已有成議,擬於赴任之前,做一定奪……”

“唉,仕宦!哪裏呢?”

“肥後八代城主,細川忠興侯藩下。”

“祿秩多少?”

“目前三百五十石,言明逐次增加。”

公主的臉色一變,浮上憐憫似的微笑。

“主水先生,你近日變了。過去曾謂誌在天下雖敗猶榮,而今竟為此微秩,遽爾出仕山國小藩……”

主水心裏一愣。他在這位前將軍足利家的公主麵前,怕是口氣太小惹其恥笑,確曾大言不慚,說過這樣的豪語的。

但主水豈甘示弱,便若無其事地坦然問道:“嘻嘻,公主幸毋誤會,所謂仕宦,隻是成就大業的手段罷了。”

公主大為不然地搖頭說:“不不,雖是手段,也太過寒酸了。仕宦的話,也得像武藏那樣,至少是將軍家的指南……”

提起武藏,主水的眉梢一揚。

“什麽?除非咱主水咽了這口氣,要不然,武藏要做成將軍家指南,卻休想!”

“啊,這才是哪,主水先生!我不讚成武藏仕宦,希望他隻是一個浪人,不要隸屬任何一人,做一個堂堂闊步天下的自由人。”

主水霎時變色。

“公主!”

“我也不希望武藏立府開藩,去做大名。主水先生,請你記住!王侯大名在我的眼中,是一點也沒有趣味的。”

由利公主斷然言道。

當時這位由利公主,在大名諸侯之間,是鼎鼎有名的女性。在那亂糟糟的時代,自稱世閥後裔的女子時有所聞,但大半是冒名的。對由利公主,幕布府裏也曾暗中調查,倒確是足利義昭的孫女無訛。

於是,老中們也曾為此集議討論,結果認為雖是前將軍之後,與德川家之間隔著織田、豐臣兩代治世,不是直接的仇敵,且與各國諸侯,也毫無血統和勢力關係,便決定置之不問了。

但既是前將軍的孫公主,且有江戶罕見的美貌,年華正盛,風度、教養、人品都高人一籌,足與諸侯的後姬匹敵。有些好色的諸侯,自然樂與之遊了。那個自稱養父的岩田富嶽,得以出入於老中諸侯之門,也是仗著她的力量為多。

主水暗中熱戀著由利公主。也許她比主水棋高一著,使這個滿懷著野心與陰謀、才能出眾、風姿飄飄的漢子在她的麵前無法得逞。但主水是滿懷自信的,豈肯輕易罷手?

這一夜,被提起武藏,冷嘲熱諷了一場,主水憤懣之餘,說:“公主!諸侯大名豈在主水眼中?我自然也以不受人左右、無拘無束的浪人生涯為榮,但像武藏那樣,不知是何出身,連祖先的姓名都默默無聞的野武士,公主你居然如此傾倒,真是不快之至,打攪了!”

他憤然離座,回了自己房中。

女侍阿光仍在等著。

“酒,拿酒來!”

主水拚命酗酒,對武藏懷恨不已。

“哼,你這阻我戀愛的魔鬼!殺死你!殺死你!及早趕走這廝,方為上策。讓這廝做起將軍家的兵法指南,真個盤踞在江戶城中,那還了得!”

主水已爛醉,腦門裏是一片模糊了。

偶爾回頭,隻見阿光很擔心地,仍坐在那裏。

主水知道這位年二十二三歲、目如點漆的純樸少女,對自己私心戀慕著。

有時,他覺得她非常可愛,甚至想帶她去八代仕宦,平平安安地過日子。

“阿光!”

“是,主水先生!”

“酒,再拿酒……”

借酒澆愁愁更愁,主水的臉上悲痛地歪搐著。

十一

那天夜裏,主水與阿光相對,呷得爛醉如泥。

第二天,他直高臥至近午方醒,想起昨夜之事,恍如隔世。

剛一起床,青年武士便奉命來邀請了。

“哦,就來。”

主水答應了後,仍由阿光幫著,端端正正打扮起來。在長廊上擦肩相遇的人,不論侍女浪人,都對主水殷勤地施禮問候,他一一含笑回禮。

聚在那裏等著他的,仍是昨夜三人。

公主頷首微笑著,主水卻板著麵孔。

岩田開口說:“主水先生,請了你來,就為的是昨夜那些話……吉田兄,請你說明吧。”

“是。”

吉田接口說。

“派去監視黑田左膳動態的人,昨夜有了情報。據說後天,二十三日黃昏時分,他將去麻布拜會寺尾新太郎。”

“什麽,寺尾新太郎?”主水皺著眉反問。

“是的,細川的家臣。主水先生有所不知,武藏就住在寺尾新太郎家中。”

“哎,武藏住在寺尾家?”

主水雖明明知道,卻佯佯地說:“不錯,寺尾是武藏的門人,倒也不足為奇。但黑田左膳為何拜會寺尾,卻令人不解。”

“就是,我當初也這樣想,但一問來由,卻是事出有因。武藏有個養子名叫伊織,兵法上頗有造詣。小笠原侯對那伊織甚為欣賞,有意任用。左膳就是為此一事,專誠去會武藏來著。”

“什麽,小笠原侯有意於伊織?”

主水的眼中,霎時露出險惡的光芒。他雖平時不動聲色,但隻要是有關武藏的事,無論怎樣細瑣,竟也勃然動容。

吉田咧嘴一笑。

“還有一點,左膳也看中伊織,有意招為女婿……而那位千金,又是出名的美人。”

主水籲了一口氣,拿眼角一瞟由利公主,激動地叫道:“殺死他,今夜!看情形連伊織也……”

公主這才開口說:“主水先生,還得小心在意。”

主水聽來,卻是冷冷的,滿不是滋味。

“也許會碰到武藏,這次絕不放鬆。”

顯然隻是對公主虛張聲勢罷了。

岩田富嶽卻一本正經地——

“主水先生,武藏還是暫緩一步,目前專對黑田左膳!聽說他的手下也著實了得,千萬慎重,不要輕敵!”

他再三叮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