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文集·飄香劍雨

第五章 巧笑倩兮處子心

阮偉與“八卦神掌”範仲平別後,一路奔回自己居在城中的客店,他大傷初愈,來到客店前,麵色蒼白如紙。

突聽身後有人喊道:“阮兄弟!阮兄弟!”

阮偉轉頭望去,隻見一個錦袍的中年漢子,左手牽著馬,右袖空****地垂在腰際,馬股上馱著兩個包袱,正是月前指示阮偉去八卦神掌那裏的獨臂人。

那獨臂人向阮偉笑嘻嘻地走近。

阮偉恭聲道:“原來是大叔,近來可好?”

獨臂人劍眉軒動,笑道:“來皖南尋訪一位前輩俠蹤,沒找到,還好碰到一位老友,一月來倒也玩得暢快,而且帶回此地名產毛尖茶,真是不虛此行。”

邊說邊指著馬股上的包袱,神采飛揚道:“內人最喜茶道,此次帶回這麽多毛尖茶,夠她品嚐的了。”

他說到妻子,喜笑吟吟,表現出內心的深愛。

阮偉看到他如此欣悅,不禁慕道:“大叔興致真好!”

獨臂人注意到阮偉的臉色,奇道:“小兄弟怎麽啦!你的氣色……”

阮偉思及自己的孤苦及茫茫的前途,不由低頭黯然神傷。

獨臂人轉口問道:“小兄弟,你到八卦神掌那裏去求藝,情形怎麽樣啦?”

阮偉見他問得親切,仿佛親人似的,忍不住歎道:“小侄不肖,竟未蒙得範老前輩的青睞!”

獨臂人不信道:“像你這樣的資質,範老頭不收,真是走眼了。”

獨臂人一招,道:“來,我們到茶館去談談。”

到了一家大茶館,正是早茶之時,賓客滿座,獨臂人和阮偉兩人在樓上選定一處雅座,叫上早點,邊吃邊說,阮偉道出求藝不得的經過。

獨臂人聽後歎道:“這就難怪範仲平不願收徒啦!若是以他的武功來說,在江湖上自是大大有名;但若遇到異人高士授出的徒弟,就不能比矣!”

他停了一頓,微閉雙目,似在回憶往事,頃刻後他又慨然道:“十一年前那檔子事,我也有所耳聞,想那青海無名叟之徒,以他的武功及傲氣,定然深深刺傷了範仲平的心,可是這在武林中少之又少,八卦神掌也未免太把自己的武功看輕了。”

阮偉好奇道:“這無名叟是誰,竟能教出使範老前輩寒心的武功?”

獨臂人眼中露出蒙矓的神色,似在自語道:“這無名叟尚且教出一位武功蓋世、機智絕頂的奇人,可惜……唉!我怎可妄評他人……”

他神色一變,恢複穩重沉著的表情,向阮偉道:“這無名叟在武林中是個傳奇的人物,除了隻有少數幾個人曾見過他外,一般武林豪士隻知道青海穆魯烏蘇河,布克馬因山有這麽一個無名異人。”

阮偉心中一陣沉思,驀然想起,笑問道:“小侄還不知大叔高姓大名?”

獨臂人笑道:“你看我這人,問了你的姓,卻忘了介紹自己,鍾靜是我的名字,住在金陵,家裏有一妻一女,還有嶽母也住在一起。”

阮偉道:“鍾大叔,你這麽遠從金陵到此,真不容易呀!”

鍾靜道:“我在金陵聽說一別十年的前輩在皖南出現,內人就匆匆催我來看看,其實那位前輩就是在再遠的地方出現俠蹤,我也要不辭勞苦趕去看看,我這一身若不是那位前輩的療治,隻怕到今天還是跟廢人一樣地躺在**呢。”

鍾靜轉變話鋒,問道:“小兄弟,你為什麽離開家庭,浪跡江湖,一心一意隻想拜師學武呢?”

阮偉頓時臉上罩起悲苦之色道:“小侄哪有什麽家,母親被人殺死,弟妹離散,而且……而且……生父不明……”

鍾靜驚道:“那麽你的生身之父是不是姓阮?”

阮偉搖頭道:“小侄遠離家鄉,一心隻想學到武藝替母報仇,另則就是要找生父的下落,家母臨去時,遺言說我生父姓呂……”

鍾靜大驚,霍然站立,微顫道:“你真是姓呂?”

他這一站竟可看到樓下行人來往,突見行人中一個人影,寬大的文士服,隨風飄**,側麵是英俊高挺的臉形,正是自己踏破鐵鞋無覓處所要找的前輩。

他連忙走出桌旁,慌忙道:“你不要走,我有很重要的話跟你說,我有急事,立刻趕回來……”

話聲未畢,他就已匆忙跑下樓,阮偉站立向樓下望去,隻見鍾靜跑出,四下張望一陣,就向一方急急走去,竟連在馬欄上的坐騎,也忘記牽去。

阮偉滿心疑問地坐下,暗道:“他為什麽匆忙而去?是不是發現驚人之事?什麽事會令他驚心呢?對!一定是他看到要找的前輩!但他又為什麽聽到我生父姓呂會如此吃驚呢?又有什麽重要的話要跟我說呢?”

日落西沉,暮色漸合,夜幕低垂,阮偉在茶樓上一直等,都未見鍾靜回來,看看茶樓就要打烊,不得已離開茶樓,牽起鍾靜留下的坐騎,走回客店。

此刻是酉牌未時,夜初上,街道上行人如織,穿梭來往。

阮偉好不容易走到客店門前,微聞身後遠處有女子喊道:“阮偉!阮偉……”

阮偉回頭看去,隻見街道上熙熙攘攘,不知是誰在喊自己,心想:“並無女孩子認識我,也許聽錯了。”

他走進店內,喚店小二好好照料鍾靜的馬,卸下馬股上的包袱,帶進室內。

剛走進房內,就覺到內心不舒服,頭腦發漲,坐定後忍不住咳嗽起來,吐出一口鮮血,原來他早上受的內傷,雖經內家真氣助其複元,但傷口並未痊愈,經過一天的勞累,此時心神一鬆,又發作起來。

他掏出手絹,正擬抹拭掉唇邊的鮮血,房門“咚咚”敲響,以為是店小二送茶水應道:“進來!”

房門打開,出現一位紮巾包頭、身著紫色勁裝、背插寶劍、亭亭玉立的美少女。

阮偉認出是救自己離開十三公子太保那裏的公孫姑娘,也是奚落自己武功不行的女子。

他慌忙擦掉唇上鮮血,把手絹塞到背後,生怕她看見自己吐血,又要遭她奚落。

哪知他慌忙揩擦,仍在唇邊留著微微血絲,紫衣少女的眼光何等銳利,一眼就看到,不覺笑道:“你別那麽緊張,我知道你在範大叔那裏受了傷啦!”

阮偉外表謙和,內裏卻是心高氣傲的人,由公孫姑娘的話意,知道她竟然已由八卦神掌那裏,得知自己受傷的經過,內心一陣羞急,不禁又吐出兩口鮮血。

紫衣少女大驚失色,焦急道:“快忍住氣!”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隻乳白如玉的小瓶,倒出一粒火紅色龍眼大的丸藥,遞向阮偉,又道:“快將它服下。”

那丸藥散發出極強烈的濃香,令人覺得舒暢無比,心知是靈丹異藥,可是他厭惡紫衣少女,乃擺頭閉嘴,不肯服用。

紫衣少女心中一急,顧不得別的,出手點在他胸前麻穴上,左手在他顎下一推,順勢將丸藥送進口內。

阮偉身體不能動彈,丸藥一入口,見津生液順流入腹。

那紫衣少女仿佛不知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法,抱起阮偉,把他放在**,還為他寬衣脫靴。

阮偉自小讀聖賢書,深知禮法之道,此時被紫衣少女擺弄,直羞得滿麵通紅。

紫衣少女看他發羞的樣子,忍不住咯咯直笑,嬌軀亂顫,但她卻是一個細心如發的女子,為他脫去衣靴後,又為他蓋上棉被,弄好枕頭,照顧得無微不至。

阮偉見她如此對待自己,心中感激油生,暗道:“她大自己數歲,像個大姐姐照顧自己,有什麽不對的呢?”

於是他反而自責剛才心虛臉紅,顯得不夠大方磊落了。

紫衣少女掩口笑道:“你好好睡一覺吧,等到明日醒來,一切自會痊愈,我吩咐茶房不要打擾你。”說罷,娉婷地走了出去。

一覺醒來,東方大白,阮偉足足熟睡五個時辰,翻身站起,隻覺體內再無絲毫凝滯的現象,當下盤膝打坐,氣運一周天,直上十二重樓,不過片刻就運行完畢。

他不禁暗暗吃驚,忖道:“奇怪呀!怎麽會比平常運功,要快上數倍!”

他哪知昨夜服下的火紅丸藥,是隱居藏邊垂數十載,無名怪叟“飛龍劍客”公孫大俠所精心秘製的“龍虎丸”!

他服下一粒“龍虎丸”不啻增加三年苦修內行,活絡了全身氣血要穴。

房門啟開,隻見公孫姑娘換上一套紫色長衫,肩披紫色貂裘,長裙曳地,手捧熱氣蒸騰的盤子,嫋娜走來。

她把盤子內的熱點放下,笑道:“可覺得好點?趕緊吃點東西,你會感到更舒暢些。”

阮偉內心感激得無可言狀,不覺喊道:“大姐……”

公孫姑娘擺出少女的嬌嗔道:“別叫我大姐,聽得怪別扭的,我爹喊我蘭兒,你也就叫我蘭兒吧!”

公孫蘭從小跟爹居在藏邊,性格養成如藏人女子一樣,豪爽,熱情。

恭敬不如從命,阮偉訥訥道:“蘭……姐姐……”

他終是說不出蘭兒兩字。公孫蘭籲氣道:“蘭姐姐就蘭姐姐吧!”

阮偉接道:“蘭姐姐,謝謝你……”

他隻能說出“謝謝你”三字,卻再也說不出別的語言,來表達出自己的感激。

公孫蘭長袖掩嘴,笑道:“別老叫姐姐了,快吃吧!”

阮偉很聽話地坐下,就桌吃完公孫蘭送來的早點,他自昨天午後便無點食下腹,肚內早已饑餓難當,此時吃來更覺香甜,公孫蘭在一側看得直發笑。

阮偉把盤內食物吃完,還覺有點餓,不禁赧顏道:“蘭姐怎會認識八卦神掌範老前輩的?”

公孫蘭盈笑道:“你可別怪我在範大叔那裏得知你受傷的消息,其實我也是無意探聽到,範大叔七年前曾到藏邊,與我爹盤桓數月,那時我才十歲,天天纏著他教我武功,這一次到中原來,自然應當去看看他。”

她瞥了阮偉一眼,見他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更是興致盎然道:“你才離開範大叔那裏沒多久,我正好找到範大叔那裏,見他呆呆地站在門口,又見石樁場上,有著一攤鮮血,我就追問是怎麽回事,範大叔本不想說,可是他纏不過我,還是原原本本把你求他傳藝的經過,說給我聽,我一聽你也來到皖南,而且才走沒多久,就急忙向大叔辭別來找你。”

公孫蘭說到這裏,住口不語,隻望著阮偉笑。

阮偉好半晌沒說話,安靜地坐在那裏,他被公孫蘭的敘述,將心中原來對她的惡感,竟一掃而光,再也不顧忌拜師不成的事被她知道。

當下他心暢氣和道:“小弟身負血海深仇,這次範老前輩不收我為徒,他日還要再接再厲尋訪名師,就是吃更大的苦,也不氣餒。”

公孫蘭接口道:“你跟我到西藏,我叫爹教你武功。”

她心爽口快,不考慮措辭,就衝口說出,阮偉已知她的性情,好生感激道:“蘭姐,你爹會瞧得起我嗎?”

公孫蘭見他已有允諾之意,欣喜道:“範大叔說你資質為練武上乘之根骨,言下很惋惜不能收你為徒,我爹可不像範大叔,他要見著你,一定會把全身技藝都傳授給你。”

阮偉訥訥地道:“我……我到西藏去不太方便吧?”

他本意是覺著跟公孫蘭,遙遙千裏到西藏,孤男寡女總有點不適合,哪知公孫蘭說道:“這有什麽不方便,到西藏去路雖遠,我熟得很,包準不會使你迷途,隻是你要好好跟著我,別走散,否則找不著你,我要擔心死了。”

阮偉聽她說得誠摯,於是也拋下世俗之見,心中暗暗決定跟她到西藏去看看,總比在中原流浪好得多了。

這天,一則阮偉要再等鍾靜一天,再則身體才複元要休養一下,公孫蘭也不急著回家,預定明日再動程赴西藏。

公孫蘭如隻百靈鳥,喜悅地一下又走進阮偉房內談笑,一下又走出去準備明日長途遠行應用的物品,看來她雖比阮偉大三歲,但在舉止、言談上比阮偉要活潑精幹得多了。

入夜後,人們已入夢鄉,所有煩囂、嘈雜的聲音,漸漸消失,終於大地俱寂。

阮偉在夢中被窗戶吱吱聲驚醒,連忙爬起來,窗外人似乎也發覺已驚醒了阮偉,停止撬動。

半晌,那窗外人突低沉沉道:“本公子是殺死你母親的仇人。”

阮偉本以為是個毛賊,此時一聽竟是殺母凶手“神龍手”李民政的聲音,仇恨頓生,哪再顧到自己,開窗飛躍而出。

隻見前麵數丈處,一矮胖身形的人在向自己招手,阮偉認出正是李民政,毫不考慮對方有何陰謀,疾速掠去。

不過盞茶時間,來到郊外一片曠野處,四周有幾棵扶疏的大樹,矮胖身形的人陡地刹住腳,片刻阮偉也追了上來。

矮胖人哈哈一陣大笑,大樹後突地掠出兩條人影,分左右站在阮偉身後。

阮偉回目望去,原來是“撞龍棍”華利己及“千裏健行”馬心劍,暗道:“十三公子太保到了三個。”

阮偉被他們三人圍在當中,一時不敢輕易衝向李民政,以報那殺母之仇。

李民政肥胖的臉,陰笑道:“小子,你殺母大仇在此,上來吧!”

阮偉此時反而冷靜無比,不動神色,他心知自己隻有出手一擊的機會,這一擊失手,打不中李民政,那時自己性命在三人環攻下,不出數招便要喪命。

當下,他暗暗凝氣,把全身功力聚集在雙掌上,要在自己被環攻以前,先拚得一個殺母仇人的性命也就心甘瞑目了。

李民政譏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小子隻要把莊老鬼密藏的絹冊拿出來,就可饒你一命。”

阮偉心驚道:“他們怎知我藏著莊老伯的天龍劍經?”

驀地,他想到莊老伯的安危,忍不住顫聲道:“你們把莊大俠怎麽樣了?”

李民政肥肉**,陰**:“莊老鬼身懷正義幫信牌,十三公子太保不是蠢人,沒去輕易動他,但老鬼壽命不長,不到一月就死了!”

阮偉陡聞噩耗,心頭悲痛難當,淚如雨水,滴滴流下。

李民政朗聲道:“果是不錯,廟中和尚說,這世上隻有你一人是他親人,現在看來,斷定不錯了。”

阮偉狠聲道:“是又怎樣?”

李民政笑道:“好說!好說!莊老鬼死後,我們兄弟在他遺物中搜了半天,也搜不出那本天龍劍經,當時令得我們兄弟好生失望。虧得是九弟聰明,他說也許莊老鬼自知去死不遠,已把最重要的遺物天龍劍經,給了最親近的人。兄弟們想了想,認為九弟的話不錯,一經打聽,果然有你這麽一個最親近的人。”

阮偉嗚咽道:“莊老伯孤苦一生,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家夥,為什麽還要這樣迫害他?”

李民政梟笑道:“‘赤眉大仙’在世上有你這麽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惦記著他,確也不枉一生,可惜他卻不知,把天龍劍經放在你身上,豈不是害了你!”

阮偉腦中霍然閃過莊詩燕在生前叮嚀的話,說萬萬不可讓人知道身上懷有天龍劍經,當下急忙收淚,大聲道:“我不懂你的話,更不懂什麽叫作天龍劍經!”

李民政嘿嘿笑道:“小子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阮偉怒目圓睜,厲吼道:“阮偉隻知你這惡鬼殺死了我母親,害死了我老伯!”

李民政慢慢移步上前,陰狠道:“先教你本公子的分筋錯骨手,你自就會懂了。”

阮偉蓄勁以待,預備他再走上三步,就拚死給他兩掌。

就在此時,一道寒光飛來,其疾如電,李民政連忙翻身掠起,那白光從他腳底擦過斜飛入地。

跟著一聲嬌叱道:“你們不要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