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決殺1
王弘義的牌並沒有全部打光。雖然失敗的結局已不可逆轉,他至少還有最後一招,那就是玉石俱焚,與李世民同歸於盡!
九成宮,位於長安西北三百多裏外的岐州境內,始建於隋朝開皇年間,原名仁壽宮,唐貞觀五年修葺擴建,更名“九成”,寓九重宮闕、高大巍峨之意,史稱唐朝第一離宮。自改建後,李世民曾於貞觀六年、七年、八年、十三年,先後四次駕臨此地避暑,每次居留時間,短則四五個月,長則半年多。
九成宮坐落於杜水北岸的天台山,東臨童山,西接鳳凰山,南有石臼山,北依碧城山,冠山築殿,絕壑為池,堪稱鬼斧神工;周遭地勢奇崛,景色瑰麗;山中古木森然,蔽日遮天,實為消夏避暑之勝地。
貞觀十七年三月十一,李世民鑾駕從長安啟程,扈從人員有長孫無忌、李恪、李治、趙德全,及殿中省官吏數十人,並率武候衛三千人、玄甲衛八百人、宦官宮女各數百人,車轔轔,馬蕭蕭,儀仗隆盛,旌旗飄揚,經鹹陽、武功、麟遊等地,於六天後的正午時分抵達九成宮。
當浩浩****的天子車隊緩緩進入宮城的南正門——永光門時,宮監鄧崇禮、副監崔紹已率宮丞、主簿等一幹官吏在此恭候多時了。
隨侍在天子鑾駕旁的一個官員遠遠望見鄧、崔二人,立刻拍馬向他們馳來。
這個官員四十來歲,麵目清臒,名叫尹修文,是殿中省的尚舍奉禦,專門執掌皇帝的起居、湯沐、灑掃等。此番皇帝行幸九成宮,一應起居事務自然由他負責。
看見尹修文策馬而來,鄧崇禮和崔紹趕緊迎了上去。
尚舍奉禦的官秩是正五品下,宮監和副監分別是從五品下和從六品下,鄧、崔二人當然要對尹修文畢恭畢敬。不過尹修文為人甚是謙和,當即下馬與二人見禮。
“鄧宮監,崔副監,”尹修文看上去有些焦急,“鹹亨、禦容、排雲三殿,可都灑掃幹淨了?”
鄧、崔二人同時一怔,不禁對視了一眼。
九成宮的殿堂樓閣,大大小小不下數十座,其中,大寶殿、丹霄殿最大,鹹亨、禦容、排雲三殿次之,皇帝每次駕臨,都是下榻大寶殿。所以鄧、崔二人對尹修文的問題有些莫名其妙:就算皇帝這回想換個地方,不想再住大寶殿,至少也得是丹霄殿吧?其他三殿無論規模還是規格都差了許多,難道皇帝這次想住到這些偏殿裏去?
這可嚇壞了鄧崇禮和崔紹。
自從接到皇帝要來避暑的詔敕,他們便依照往年慣例,命人把大寶殿和丹霄殿都精心整飭了一番,不僅把家具、門窗、地板都擦洗得一塵不染,而且大到帳幕陳設,小到瓜果糕點,也都是按照天子規格用心準備的;其他三殿雖然也灑掃了,可它們通常隻供隨行宰相、親王入住,各方麵也就沒那麽用心,若皇帝搞突然襲擊,他們可就措手不及了。
“請教尹奉禦,”鄧崇禮大為詫異,“聖上往年不都是下榻大寶殿嗎?今年這是……要移駕?可事先也沒人通知下官啊!”
尹修文苦笑了一下:“不瞞鄧宮監,聖上也是剛剛才下了口諭,說今年想換個地方,可到底要換哪一殿,聖上也沒明說,在下隻好這麽問二位了。”
鄧、崔二人再度麵麵相覷。
“尹奉禦,照聖上這意思,咱們不就得每座殿閣都做準備了嗎?”崔紹皺著眉頭道。他在三人中最為年輕,有些沉不住氣了。
“崔紹!”鄧崇禮不等尹修文回話,便沉聲道,“即便如此,那也得趕緊去準?備!”
“二位莫急。”尹修文忙道,“依我看,那些太小的殿閣聖上也不會去住,隻需把大寶、丹霄和其他三殿拾掇好即可。”
“這都午時了,要拾掇也非易事啊。”崔紹小聲嘟囔,“要是拾掇不出來,這責任該誰來負?”
“我來!”鄧崇禮眼睛一瞪,“有這發牢騷的工夫,還不趕緊去幹活?!”
“是,屬下這就去。”崔紹一臉懊惱,回頭便對侍立道旁的十幾個宮丞、主簿吼道,“都還傻愣著幹什麽,趕緊跟我走!”
眾人一驚,慌忙跟著崔紹快步跑進了宮門。
“失陪了鄧宮監,我這就叫下麵的人一塊去幫忙。”尹修文拱拱手,旋即上馬,掉頭馳去。
“有勞尹奉禦了。”鄧崇禮拱手一揖,望著尹修文飛馳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在天子鑾駕抵達九成宮的同時,在宮城北麵碧城山的一個山洞裏,有五個人正圍著一卷地形圖聚精會神地看著。
他們便是蕭君默、王弘義、韋老六、郗岩、華靈兒。
郗岩和華靈兒隻是作為蕭君默的“江湖朋友”參與進來的,王弘義並不知道他們是天刑盟之人。而韋老六雖然跟郗岩在藏風山墅交過手,一照麵心裏都有些不舒服,但雙方的老大既已聯手,他們也就沒什麽好說的。
“諸位,確定最終的行動計劃之前,咱們把九成宮的地形和布防情況再熟悉一下。”蕭君默說著,用手在地圖外圍畫了一大一小兩個圈,“九成宮有內外兩道城牆,外郭城周長約一千五百步,共有北、東、南三個城門;宮城周長約一千步,南北各一個城門。所有這些城門中,最重要的便是宮城的北正門——玄武門。據先生內線‘烏鴉’傳回的情報,李世民帶來的武候衛,當有一千人屯駐此處;另外兩千人,一千駐守外郭城,一千駐守宮城各處。”
“接下來,咱們看看宮內各殿的情況。”蕭君默用手一指地圖上某處,“這裏是丹霄殿,位於宮城西部的天台山頂,地勢最高,登臨俯瞰,可將宮城內外盡收眼底。它是整個九成宮的主殿,旁邊還有一座偏殿是鹹亨殿,不過據情報來看,此二殿均隻做觀景覽勝之用,並非李世民的寢殿。”
說著,蕭君默又指向地圖上另一處:“李世民的寢殿當在此處,大寶殿,位於宮城最北端,距丹霄殿約五十丈,旁邊有配殿禦容殿。這兩殿都緊臨重兵駐防的玄武門。而玄甲衛的布防情況,‘烏鴉’不太清楚,我隻能憑經驗推測。我估計,八百名玄甲衛中,至少會有四百人駐守在大寶殿,另外三百人,分散駐守其他各殿,最後一百人,則在各殿之間往來巡邏……”
“他們都不睡覺嗎?”華靈兒忽然詫異道,“所有人全都徹夜站崗巡邏?”
蕭君默一笑:“我話還沒說完。通常情況下,不管是武候衛還是玄甲衛,都會分成上半夜和下半夜兩班輪值。也就是說,把我剛才講的各處布防兵力減掉一半,便是準確的值守兵力。不過大夥別忘了,一旦開打,那一半睡覺的士兵轉眼便可傾巢而出。”
“所以說,咱們必須在隱秘狀態下盡可能地接近大寶殿。”王弘義接言道,並指了指地圖某處,“咱們現在的位置,是在外郭城北門外兩裏處。今夜三更,‘烏鴉’會在北門接應咱們,給咱們提供三十餘套武候衛的甲冑,咱們便以這三十餘名化裝的精銳,加上‘烏鴉’和他手下的十幾個兄弟,從外郭城北門和宮城玄武門潛入,直逼大寶殿……”
“玄武門和大寶殿相距多遠?”郗岩問。他現在的化名是嚴希。
“嚴兄弟問到點子上了。”王弘義嗬嗬一笑,“兩處相距三十丈。而這段距離,便是決定此次行動成敗的關鍵!因為過了玄武門,便進入玄甲衛的防區了,雖然咱們身披武候衛的甲冑,但是五十人突然出現,玄甲衛必定警覺,所以我才講,咱們必須在暴露之前盡可能接近大寶殿。隻要有一半的兄弟突入大寶殿,便有把握將李世民格殺!”
“殺了他之後呢?”郗岩蹙眉道,“咱們如何脫身?”
“哈哈哈!”王弘義朗聲大笑,“殺了狗皇帝之後,咱們便是九成宮的主人了,又何必脫身?”
郗岩不解。
“冥藏先生的意思是,咱們會兵分兩路。”蕭君默接過話茬,“除了大寶殿這一路,還有一路人馬,負責清除李恪和李治,並活捉長孫無忌。倘若得手,便讓長孫無忌以宰相名義下令,命所有人放下武器。此外,‘烏鴉’也是武候衛的長官,隻要李恪一死,三千武候衛就全得聽他號令。到時候,咱們不就是九成宮的主人了?嗎?”
“不僅是九成宮,”王弘義背起雙手,躊躇滿誌道,“等回到長安,把蕭郎皇族的身份一公布,再用李世民的名義發布一道遺詔,咱們……不,蕭郎就是李唐天下的主人了!你們也都將成為新朝的佐命功臣!”
“太好了,到時候就封我一個大將軍做做。”華靈兒喜上眉梢。她現在化名林?華。
“林姑娘豪氣幹雲,令人敬佩!”王弘義拊掌大笑,“老夫相信,你這個巾幗大將軍,一定不會比那個建立娘子軍的平陽公主遜色!”
華靈兒頓時心花怒放,對蕭君默道:“怎麽樣老大,你這個未來天子,封不封我做大將軍?”
蕭君默笑了笑:“冥藏先生都許給你了,我豈敢說不?”
“賢侄這話就不對了。”王弘義趕緊道,“皇帝是你要做的,老夫怎麽能僭越?呢?”
“先生切莫這麽說。”蕭君默道,“若不是您,我現在也隻是一個逃犯,連做個庶民都不可得,又怎敢奢望做皇帝?若真到了那一天,晚輩一定拜您為相,且尊您為仲父。”
曆朝曆代,被尊為“仲父”“尚父”的往往都是權臣,某種程度上甚至比君王更能左右王朝命運,如周朝的薑子牙、春秋的管仲、秦國的呂不韋等,都曾榮膺此號。蕭君默現在竟然主動提出,無疑正中王弘義下懷,令他大喜過望。
王弘義發出一陣朗聲大笑,拱拱手道:“既然賢侄如此重情重義,那老夫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韋老六見他們說得這麽熱鬧,不免有被冷落之感,便道:“先生,咱們還是說說計劃吧。剛才說要兵分兩路,另一路如何潛入宮城?怎麽個打法?”
“對,言歸正傳。”王弘義道,“讓蕭郎接著說吧。”
“韋先生請看這裏。”蕭君默指著地圖上一條自西向東的長長的虛線,道,“可知這條線是何意?”
韋老六看了看,搖搖頭。
“這是一條地下排水道,一端在西麵北馬坊河的河穀,然後自西向東,先後穿越外郭城和宮城的兩道城牆,另一端便在天台山的山腳,即丹霄殿和禦容殿的下方。根據‘烏鴉’的情報,往年的隨行宰相和親王,通常住在這兩座殿中。想必,李恪、李治和長孫無忌也不會例外。咱們的這一路兄弟,有七八十人,便是要從下水道潛入宮城,然後攻上天台山,襲取丹霄、禦容二殿。”
“可是……”韋老六眉頭緊鎖,“下水道通常都有鐵柵把守吧?”
“沒錯,從北馬坊河到天台山下,少說也有一裏多路,除了兩端的出口各有一道鐵柵外,中間至少還會有三道。不過,前麵的四道,咱們都可以用蠻力強行破開,因為沒有人會聽見動靜,隻有最後一道,天台山出口處,附近定有士兵站崗,不能使用蠻力。”
“那咋辦?”
蕭君默沒有回答,而是看向王弘義。
“到了約定時間,那兒自會有人接應。”王弘義淡淡道。
韋老六一喜,脫口而出道:“看來除了‘烏鴉’,九成宮裏還有咱們的人?”
王弘義冷冷掃了他一眼。韋老六意識到自己多嘴了,趕緊噤聲。
“老大,那今晚的行動如何分工?”華靈兒問蕭君默。
“我和先生帶三十位兄弟,從玄武門潛入,目標是大寶殿。你們三位率餘下的兄弟,從下水道進入,突襲丹霄、禦容二殿。”
“不,我要跟你一塊。”華靈兒噘著嘴道。
見她忽然露出一副撒嬌般的女兒態,似乎與蕭君默有些曖昧,王弘義不禁感到意外。
蕭君默微覺尷尬,趕緊咳了一聲:“林姑娘,咱們這是在打仗……”
“對啊,我說的就是打仗。”華靈兒察覺到王弘義在看著她,便正色道,“殺宰相跟親王有什麽意思?要殺就得殺皇帝,那才過癮!”
這話倒是很合王弘義的胃口。他哈哈笑了幾聲,對蕭君默道:“賢侄,既然林姑娘有如此巾幗不讓須眉之勇,那咱們就成全她吧。”
蕭君默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麽。
就在這時,一個手下匆匆走了進來,附在王弘義耳邊說了什麽。王弘義臉色一變,擺了擺手,那手下退了出去。
蕭君默與郗岩、華靈兒對視了一眼,然後看著王弘義:“怎麽了,先生?”
王弘義沉默半晌,輕聲一歎:“‘烏鴉’剛送來消息,李世民今夜可能不會入住大寶殿。”
眾人頓時相顧愕然。
“這個老狐狸!那他會住哪兒?”韋老六怒道。
王弘義搖了搖頭。
“那依先生之見,咱們該怎麽辦?”蕭君默問。
王弘義又沉吟良久,然後瞟了一眼洞口外的天色:“現在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咱們可以先討論一個應變計劃,然後,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長安作為大唐帝京,擁有百萬人口,但人口的分布卻極不均勻。由於北部裏坊靠近皇城和宮城,又有東、西兩市,所以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大多居住在此,導致北部地區的人口異常稠密。相形之下,城南的人口便稀少得多,許多裏坊甚為空曠,史稱其“煙火不接,耕墾種植,阡陌相連”,雖處帝京之中,卻形似野嶺荒?村。
位於長安城西南角上的永陽坊,便是這麽一處荒曠淒清的裏坊。
王弘義自從夜襲芝蘭樓後,便轉移到了該坊西北隅的一座宅院中。
宅院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尚未開墾的荒地裏,四周長滿了野生的蕎麥和雜草,附近別無人家,最近的鄰居是半裏多外的一座小寺廟。
三天前,楚離桑和綠袖被王弘義派人接到了這裏,然後便被關在了宅子後部的一處小院落。每日三餐都有人送到房中,不時還會送些瓜果點心,房中還有沐浴用的大木桶,各方麵都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她們的活動範圍就隻有兩間相通的臥房,窗戶都被長木條從外麵釘死了,門上也落了大鎖,且房前屋後共有十幾名大漢日夜看守,令她們一步也無法離開。
楚離桑急於想知道徐婉娘和黛麗絲的下落,又無計可施,急得在屋裏團團轉。
這天夜裏,將近二更時分,楚離桑想不出別的辦法,隻好假裝腹痛,滿地打滾。綠袖也拍著門板,朝外麵大呼小叫。
在楚離桑看來,現在三更半夜,看守們無從找醫師上門,肯定得把她抬出去找醫師,她便能趁機除掉看守,脫身探察整座宅子。
可她萬萬沒想到,王弘義竟然早就在宅子裏備了一名醫師。
她一鬧,看守們便把醫師找了來。
醫師是個六旬開外、麵目慈祥的老者,一搭脈就明白了怎麽回事,便低聲道:“姑娘,地上涼,別折騰自己了。”
楚離桑翻身坐起,用一把簪子抵在他的喉嚨上:“那本姑娘隻能折騰你了,走!”說著便揪著他的衣領站了起來。
醫師慌忙舉起雙手,苦笑道:“姑娘,你劫持老夫也沒用,外麵那些人根本不會在乎我的死活。”
楚離桑一怔:“你不是他們的人?”
“老夫也是被他們抓來的。”醫師一臉無奈。
楚離桑隻好把簪子放了下來:“多久了?”
“好幾個月了。”
楚離桑眼睛一亮:“這宅子裏是不是還關著別的人?”
醫師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是不是兩個女人?”
醫師又點點頭。
楚離桑又驚又喜:“她們被關在什麽地方?”
醫師麵露難色,頭一低,拎起藥箱就朝門口走去。站在一旁的綠袖挺身一攔:“你不說就別想走!”醫師哭喪著臉:“二位姑娘,咱們都是被他們抓來的,都是苦命人,何苦相逼若此呢?”
“老伯,正因為咱們都是被抓來的,才更需要互相幫助,從這裏逃出去!”楚離桑走到他麵前,“隻要你把關她們的地方告訴我,我答應你,一定把你也救出?去。”
“此言……當真?”
“絕無虛言!”
醫師又猶豫了半晌,終於咬咬牙道:“好吧,我告訴你,她們都被關在了地牢?裏。”
“地牢?!”
楚離桑沒想到,王弘義口口聲聲說把她們照顧得很好,可事實竟然是這樣!
“她們身體怎麽樣?都還好嗎?”楚離桑滿心擔憂。
“都還好。”醫師道,“隻是被關的時間長了,有些虛弱,其他倒無大礙。”
楚離桑略略鬆了口氣:“地牢在什麽地方?”
“就在後院東北角的馬廄下麵。”
楚離桑謝過了醫師,又問明了他被關的地方,承諾一定會把他也營救出去,然後便把他送走了。綠袖憂心忡忡道:“娘子,就算知道了她們被關的地方,咱們也出不去啊!”
“一定會有辦法的。”楚離桑眉頭緊鎖。
夜色深沉,群山環抱中的九成宮閃爍著點點燈火。
約莫二更時分,一個黑影從大寶殿方向往玄武門匆匆走來,一路躲避了好幾撥玄甲衛的巡邏隊,最後來到距玄武門不遠的一棵樹下。他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然後從懷裏掏出了什麽東西,藏進了樹洞,緊接著便探頭朝玄武門張望。
玄武門城樓燈火通明,崗哨林立。
左武候中郎將韋挺正在城樓下巡視,對站崗的士兵說著什麽。
樹下的黑影撿起一顆石子扔了出去,旋即轉身,迅速沒入了黑暗中。城樓那邊的士兵聽見動靜,喊了一聲“什麽人”,正要過來,韋挺攔住:“站你們的崗,我過去看看。”
隨後,韋挺慢慢走到樹下,四顧無人,彎腰從樹洞裏掏出了那個東西。
這是一張小紙條。借著遠處城樓的光亮,韋挺展開看了一眼,隨即把紙條塞進嘴裏,一口咽了下去,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走回了城樓。
大約半個時辰後,碧城山的山洞裏,仍然在討論應變計劃的王弘義、蕭君默等人終於接到了“烏鴉”的最新情報。傳訊的手下稱:李世民最後還是決定下榻大寶?殿。
眾人不禁啞然失笑。
韋老六大怒:“鬧了半天又回大寶殿了,這個李世民是耍咱們呢?!”
“李世民生性謹慎,不到臨睡前一刻,他當然不會透露具體的下榻處。”蕭君默苦笑了一下,“他這麽幹倒是耍不著咱們,隻是苦了那些安排起居的官員。”
“老大,馬上就三更了,咱們動手吧!”華靈兒摩拳擦掌。
蕭君默看向王弘義。
王弘義環視眾人一眼,沉聲道:“照原計劃,行動!”
隨後,眾人離開山洞,兵分兩路:王弘義、蕭君默、華靈兒帶領三十餘名精幹手下,往外郭城北門方向疾行;韋老六和郗岩則率餘下的六七十個手下往北馬坊河而去。
九成宮中敲響三更梆子的時候,王弘義這一路準時來到了外郭城的北門外。發出暗號後,早已等候在此的韋挺及其手下立刻出現,同時帶來了三十餘副武候衛甲?胄。
蕭君默至此才知道,原來韋挺便是“烏鴉”。難怪那天在驪山,王弘義和韋老六能從數萬名禁軍的天羅地網中逃出去。
眾人換上甲冑,隨即跟著韋挺大搖大擺地進入了北門。
一炷香後,他們便從玄武門城樓進入了宮城。
一路走來非常順利,因為兩個城門之間都是武候衛的防區,而在此時的九成宮,除了李恪之外,韋挺便是武候衛的最高長官了。
不過,從進入玄武門的這一刻起,便是玄甲衛的防區,他們必須隨時做好戰鬥準備。
往大寶殿方向走了十丈遠,他們碰上了第一支玄甲衛的巡邏隊。
“來者何人?”對方沉聲一喝。
“武候衛中郎將韋挺。”韋挺自報家門。
“口令?”
“雲氏龍官。”韋挺鎮定自若,“回令!”
“龜圖鳳紀。”對方回應。
蕭君默知道,這兩句口令均出自《九成宮醴泉銘》,該銘文由魏徵奉旨撰文,歐陽詢奉旨書寫,就勒碑於天台山頂的丹霄殿旁。
兩隊人馬漸漸走近,相距一丈開外站定。
“韋將軍,此刻已過三更,您帶著這麽多人是要去哪兒?”為首甲士一臉警?惕。
“奉吳王殿下之命,加強宮裏的巡邏守備。”韋挺十分沉著。
李恪現在是兩衛的共同長官,他臨時調派武候衛進入玄甲衛防區,似乎並無不妥。對方甲士想了想,便拱拱手,帶著隊伍離開了。
韋挺暗暗鬆了口氣。
蕭君默從後麵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韋將軍沉著冷靜,在下佩服!”
隨後,眾人繼續朝大寶殿前進,路上又遭遇了兩撥巡邏隊,不過韋挺都用相同辦法蒙混了過去。直到距離大寶殿六七丈的地方,他們才真正碰上了硬茬。
此處防衛極為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領隊是玄甲衛的一名中郎將。
“此人姓段名立,在玄甲衛多年,做事一向謹嚴刻板,不講情麵。”蕭君默站在隊伍中,低聲對身邊的王弘義道。
“通知弟兄們,準備動手。”王弘義目光灼灼,緊盯著眼前的這座宮殿。
果如蕭君默所言,聽了韋挺的說辭後,段立便冷冷一笑,道:“韋將軍,你的防區在玄武門,吳王殿下若要派人給你傳令,必會通過我的防區,怎麽你接到了命令,我反而毫不知情呢?”
“在下接到的命令便是如此。”韋挺微微一笑,“段將軍現在知情也不算?晚。”
段立的手按上了腰間的刀柄:“空口無憑,請出示殿下手令。”
“很抱歉,我接到的就是口頭命令。”
“那我也很抱歉。沒有手令,你隻能往回走。”段立說著,手一揮,兩邊的數十名甲士立刻聚攏過來。
“段將軍如此阻撓,是想讓韋某交不了差嗎?”
“段某隻是在履行職責。至於韋將軍交不交得了差,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這麽說,咱們是沒的談了?”韋挺眉毛一挑,也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段立唰的一聲抽出佩刀,在麵前的沙地上畫下一條線,對左右道:“弟兄們聽著,任何人膽敢越過此線,殺無赦!”
“遵命!”眾甲士同聲應諾,齊齊抽出了佩刀。
與此同時,韋挺這邊的人也都已抽刀在手。就在此刻,站在段立右首的一名甲士突然出手,龍首刀劃過一道弧光,迅疾無聲地割開了段立的喉嚨。
鮮血噴濺而出。段立雙目圓睜,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便直直栽倒在地。
這瞬間發生的逆轉令所有人目瞪口呆,隻有王弘義的嘴角浮起一絲獰笑。
蕭君默也忍不住一臉驚愕。
這大唐朝廷裏到底潛伏著多少冥藏舵的人?!
那些玄甲衛在愣了短短一瞬後迅速反應過來,最近的六七個人同時出刀,將那名細作砍成了肉泥。這時韋挺等人已經撲了過來,雙方展開混戰。王弘義和蕭君默、華靈兒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同帶著精幹手下殺開了一條血路,以驚人的速度直撲大寶殿……
韋老六和郗岩率部從北馬坊河東岸進入了下水道,一路上連續撞開了四道鐵柵,於半個時辰後來到了第五道柵欄前。
頭頂上便是天台山了,所以他們隻能在這兒等著,等那個“自己人”來接應。
差不多一刻鍾前,九成宮監鄧崇禮便來到了天台山的山腳下。
在此站崗的十幾名玄甲衛都認得他,於是簡單地問過口令後便任他自行活動了。鄧崇禮信步來到下水道的入口處,忽然發現不遠處的一棵鬆樹下站著一個人。
“誰在那兒?”
那個人從暗處走了過來,竟然是尹修文。
“尹奉禦?”鄧崇禮趕緊拱拱手,“這麽晚了,您還沒休息?”
“睡不著啊!出來走走。”尹修文笑了笑,“鄧宮監不是也還沒睡嗎?”
“哦,下官也沒有睡意,便四處看看。”鄧崇禮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今日有些忙亂,我怕忙中出錯,便各處再巡一巡。”
“今天把你們折騰得夠嗆吧?”尹修文麵露關切之色,“我看你臉色不太好,沒事就早點休息,巡查的事交給底下的人就行了嘛。”
“我這人天生勞碌命。”鄧崇禮苦笑,“不自個再巡一遍,我還真不放?心。”
“鄧宮監盡職盡責,令人欽佩啊!”尹修文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吧,你忙你的,我先去睡了。”
“尹奉禦慢走。”鄧崇禮躬了躬身,目送著尹修文走遠,旋即臉色一冷,快步走回下水道的入口處,左右看了看,一低頭便鑽了進去。
下水道的兩壁和階梯都由整齊的石料砌成。鄧崇禮舉著一支鬆明火把,從布滿青苔的石階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走了三十來級,便下到了一個平台上,平台下方便是水道。鄧崇禮將火把舉高了一些,看見前麵有個黑影,正背對他站著,麵朝不遠處的鐵柵欄。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鄧崇禮朝前走了兩步,口氣有些不悅。
“您終於還是來了。”崔紹轉過身來,麵帶笑容。
“有什麽話不能在上麵說,非得約到這鬼地方來?”
“哈哈,您這話說得好,鬼地方!”崔紹朝他走近了幾步,“之所以約您到這兒來,是因為屬下知道,今夜,這裏會鬧鬼!”
崔紹故意在最後兩字上加重了語氣,鄧崇禮不禁打了個激靈。
“你小子到底玩什麽花樣?”鄧崇禮惱了,“你不是說咱們宮裏頭有內鬼嗎?快說,誰是內鬼?”
“內鬼?不不,您聽錯了,我說的是鬧鬼。今夜,就會有一群鬼……”崔紹突然一指黑黢黢的柵欄處,“從那兒冒出來!”
鄧崇禮嚇了一跳:“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有人會從這兒潛入宮城?”
崔紹陰陰一笑,點了點頭。
“不可能!”鄧崇禮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腰間,那兒掛著一大串各門禁的鑰匙,終日不離身,連睡覺都掖在被褥底下。
“怎麽不可能?”崔紹冷冷一笑,“您仔細看看,那道柵欄的鑰匙還在不在您身上?”
不遠處的鐵柵門上,橫著一塊粗大的鐵鎖。
鄧崇禮聞言一驚,立刻把腰間的一大串鑰匙掏了出來。
就在這時,他身後的暗處突然躥出一人,一手捂住他的嘴,同時一刀刺入了他的後背。
崔紹一個箭步跨上來,接過了他手中的火把,當然也搶過了他另一隻手上的鑰匙串。後麵的那個人把刀抽回,將鄧崇禮推倒在地。他的麵目露了出來,竟然就是鄧崇禮手下的一名主簿。
鄧崇禮倒在血泊中,又驚又怒地瞪著二人:“你,你們就是……”
“對,我們就是內鬼!”崔紹獰笑著,晃了晃手上的鑰匙串,“多謝你把鑰匙親自送過來。待會兒,我就會打開那道門,把更多的鬼放進來。今夜,我們要血洗九成宮!”
長安,永陽坊。
三更時分,那座宅子後部的小院落突然燒起了熊熊大火。
看守們大驚失色,慌忙破開門窗,衝進去救火。楚離桑趁其不備,忽然從後窗跳出,一下就沒入了夜色之中。一部分看守趕緊追了過去。
剩下的看守忙著提水救火,並未發現另一個身影撞破屋頂跳了出去。這個人異常敏捷,從屋頂上縱身躍起,飛快掠過幾道屋脊,迅速奔向了後院的東北角。
這個人穿著綠袖的衣服,可她才是楚離桑!
片刻後,她便來到了東北角的馬廄。這裏隻有兩個看守,其他人都已跑去救火了。衝天火光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楚離桑輕而易舉便把二人打暈了。她從其中一人身上摸出地牢的鑰匙,然後撥開馬廄角落裏的一堆雜草,果然發現地上有一扇上鎖的木門。
她打開木門,從木梯下到了地牢。
地牢裏光線昏暗,隻有最裏麵的一麵牆上掛著一盞燈,地上依稀坐著一個人,背對牢門,身上穿的正是徐婉娘的衣服。
“姨娘……”楚離桑一下就哽咽了,快步跑了過去。
可奇怪的是,徐婉娘竟然一動不動,仿佛根本沒聽見她的聲音。
楚離桑顧不上納悶,飛快跑到徐婉娘身後,又叫了一聲“姨娘”。
徐婉娘仍舊紋絲不動。
楚離桑滿腹狐疑。就在此時,七八個黑衣人忽然從周遭的暗處躥出,把她團團圍住。然後,那個“徐婉娘”慢慢回過頭來,微笑地看著她。
此人竟然是醫師!
王弘義、蕭君默、華靈兒帶著二十幾名精銳一路殺進了大寶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