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07

妻子

對沈躍來講,他真正想要關注的並不是這起案件本身,但這起案件恰恰又是甘文峰被人催眠後所造成的結果。甘文峰的心理肯定是有問題的,但這不是關鍵,關鍵的是他受控於他人。或許正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心理問題,才策劃了這起令人匪夷所思的案件。

沈躍知道,就目前而言,盡快破解甘文峰潛意識裏麵的那個催眠密碼才是最為關鍵的事情。沈躍相信,任何一起刻意策劃的事件都是有著目的和動機的。為什麽會選擇甘文峰而不是別的人?所以,沈躍認為破解這個謎題的關鍵還是在甘文峰本人身上。

聽了沈躍的分析,江餘生問道:“沈博士,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其實甘文峰早就策劃好了這起殺人案,於是才在此之前偽裝自己心理出現了問題,甚至被人催眠的假象呢?他可是醫生,不可能不懂得心理學方麵的知識。”

沈躍舉起手朝他擺了兩下,說道:“不,不可能,至少甘文峰不可能。”

江餘生問道:“為什麽?”

沈躍道:“原因很簡單,因為甘文峰最在乎的是他的那雙手,他的那雙手比他的生命還重要,如果他是裝病的話,絕不會出現那樣的自殘行為。”

江餘生沉吟著又問了一句:“你就這麽肯定?”

沈躍堅定地點頭,說道:“是的。他是一位優秀的顯微外科醫生,一直以來他都在試圖擺脫內心深處的自卑,這就是他取得成功的根本動力,如果他失去了精巧、靈動的手指,也就等同於自殺。他的手指就如同警察手上的武器,他的事業就像警察的榮譽,等同於生命。而且,我曾經催眠過他,一個被催眠的人是不會撒謊的。”

江餘生輕呼了一口氣,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可是甘文峰現在這樣的狀況,我們要如何才能夠找到更多的線索呢?”

沈躍思索著說道:“雖然甘文峰對我和你們警方隱瞞了一些關鍵性的事情,但是我們可以通過他的性格因素,以及他所有講述中透露出來的隻言片語作為我們尋找線索的依據。毋庸置疑的是,甘文峰的內心是自卑的,而且他的自卑很可能是源於自幼家庭的貧困。不過人群中自幼家庭貧困的人多了去了,並不是每個人都因此而自卑,更何況甘文峰後來的事業發展得非常不錯——醫學博士畢業,如今更是顯微外科的一把刀,可為什麽他內心的自卑卻依然難以消除呢?很顯然,那是因為在他成年之後又遭遇了一些重大事情,從而刺激了他內心深處最敏感的自卑。是的,他自尊心特別強,請客吃飯的時候他會選擇最好的地方,明明知道妻子出軌卻選擇了最大限度的隱忍,因為他的妻子很優秀,放棄這樣的婚姻也就意味著他人生的失敗。”

江餘生提醒他道:“可是,甘文峰最終還是生出了離婚的想法……”

沈躍點頭道:“是的。甘文峰一直試圖說服自己維持現狀,為了獲得心理上的平衡,他也出軌了。雖然到現在為止我們依然不清楚他和金虹究竟有沒有過真正的、實質性的兩性關係,但是從他所做的那個夢中可以看出,出軌對他來講根本就沒有任何心理壓力,仿佛是一件非常自然、理所當然的事情。然而,這樣的內心平衡是不可能永久保持下去的,無論是張倩茹提出要孩子的那一刻,還是有人對他施加了催眠的外力作用之下,他內心的平衡就會化為烏有。”

江餘生不大明白,問道:“張倩茹提出要孩子的那一刻?為什麽?”

沈躍解釋道:“一旦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也就意味著他們的婚姻將一直維持下去,也就是說,張倩茹是在變相懇求甘文峰原諒她的過去,從此讓這個家庭進入正常的軌道。由此,甘文峰就不得不權衡其中的得與失。得,就是他依然是一位優秀的、家庭幸福的外科醫生;失,當然就是強製自己繼續忍耐,去修複那顆早已被傷害得厲害的自尊之心。而且,從這件事情上我們還可以分析出甘文峰和張倩茹一直以來的這樣一種狀況:在這個家庭中,張倩茹是高傲的,甘文峰卻是屈辱的。也許在張倩茹的內心,甘文峰本來就是一個不需要尊嚴的男人。張倩茹的出軌表麵上是因為升職的**,而本質上卻出於她對甘文峰的輕視。她為什麽要背叛甘文峰?那是因為甘文峰不能給予她最需要的東西,比如地位、金錢、性的滿足,等等。”

江餘生問道:“那麽,這些狀況與催眠他的那個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沈躍歎息著說道:“是啊,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不過我相信,隻要我們仔細去梳理,認真去分析,就一定能夠找出其中的關聯的。江隊長,現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們核實一下:甘文峰名下究竟有幾套房產?他現在住的這套房產究竟是全款購買的還是銀行按揭?”

江餘生詫異地問道:“你為什麽要調查這件事情?”

沈躍回答道:“我總覺得甘文峰的經濟不應該那麽拮據。甘文峰和張倩茹一年的總收入加起來有近百萬,而且他們又不是剛剛參加工作。甘文峰的父母住在農村,年齡都大了,即使甘文峰給他們一部分錢,也不至於出現他夢中,以及在五千塊錢麵前產生的那樣大的反應。要知道,無論是夢中還是當時他在護士長麵前那種奇怪的舉動,都是他潛意識中最真實的東西,這說明他在金錢的問題上確實非常沒有安全感。”

江餘生道:“這件事情馬上就可以查到。沈博士,你繼續。”

沈躍並沒有將葉新婭的事情講出來的想法。葉新婭其實是這個社會的弱者,她當初做出的任何選擇說到底還是出於自願,至少她認為那是一種等價交換,而她對甘文峰卻是真愛,所以她不會有毀掉甘文峰的想法和動機。沈躍沉吟著說道:“甘文峰是一位優秀的顯微外科醫生,他拯救了不少病人,很顯然,他受到報複不應該來自醫患關係。像甘文峰那樣的人,他的社交圈子其實很小,而且平時也不大多言多語,所以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與他人結怨的可能性相對較小。我記得在甘文峰的供述中,他對張倩茹說,其實他早就出軌了。江隊長,你不覺得這句話有些奇怪嗎?”

江餘生不以為然地道:“奇怪嗎?我不覺得。當時甘文峰不過就是想與張倩茹好說好散罷了。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早已破滅,甘文峰也就沒有必要再隱瞞自己的有些事情。不過倒也是,看來接下來我們應該好好去查查甘文峰的婚外戀才是,說不定還真的能夠從中找到一些線索。”

沈躍卻搖頭說道:“不對!甘文峰在殺害了妻子後立即報了警,按道理說他沒有必要在警察麵前撒謊,因為他殺人已經成為事實,任何辯解對他來講都是毫無意義的。而且他也沒有對自己殺人的事情做過任何辯解,這是因為他已經將他人強加給他的殺人意識當成了是他自己的。不過他還是撒謊了,他在供述中沒有將他妻子早已出軌的事情講出來。這其實很容易理解,因為他不希望人們知道他一直以來忍受、默認妻子出軌的事實,因為那是懦弱、喪失尊嚴的表現。所以,他在供述中把妻子出軌的時間放在了最近,而且他在和我交談的時候也是如此處理的,他隻是說他一直懷疑他妻子出軌但是沒有任何證據,這樣一來人們就可以理解他、認可他的處理方式了,他的自尊也就不至於受到多大的影響。不過他在供述中說他自己早已出軌,這就很有意思了。”

江餘生的神色一動:“哦?”

沈躍點頭,繼續說道:“一般來講,夫妻之間首先提出離婚的那個人應該是無過錯方,在張倩茹並不知道甘文峰已經出軌的情況下,甘文峰不應該將自己那樣的事情講出來,這樣的話才更有利於他自己才是。可是他偏偏講出來了,而且還特別強調他早已出軌。所以,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江餘生不禁歎服於眼前這位心理醫生獨特的思維方式,也點頭道:“是啊,確實是有些奇怪。那你認為這究竟是為什麽呢?”

沈躍道:“我認為可以從兩個不同的方麵去理解。不僅僅是去理解他的那句話,而更應該去分析他的潛意識。第一種解釋就是:由於一直以來張倩茹對甘文峰的輕視,所以甘文峰試圖用那樣的方式在張倩茹麵前獲取自尊。甘文峰為了自尊而維持著婚姻,甚至不得不將父母送回了老家,當婚姻終於破裂,再也不可能維持下去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早已出軌似乎也很正常。還有一種解釋就是:他說的是真話,其實他真的早已出軌……”說到這裏,他心裏一動,“或者是,他真的早已做過對不起張倩茹的事情。”

剛才,沈躍忽然想到陳庹告訴他的那件事情。據陳庹講,甘文峰在兩年前就已經發現了張倩茹與她上司之間不正常的關係,而甘文峰與葉新婭發生關係卻是在一年之前。那麽,甘文峰說他“早已出軌”是不是另有所指?沈躍繼續說道:“所以,我建議你們應該進一步去調查甘文峰過去所有感情經曆。甘文峰的社會交往很窄,但是他長得很帥,在專業上的成就也比較高,像這樣的男人不可能沒有追求者。然而這個人有著最大的問題,那就是內心壓抑、自卑,由此給人情商極低的印象……”

正說著,江餘生的手機響了,他接聽了電話後對沈躍說道:“甘文峰的名下就他現在住的這一套房子。”

沈躍笑了笑,說道:“這就對了。由此看來甘文峰確實早已出軌,養著別的女人,說不定還有孩子。不然的話他那麽高的收入怎麽會經濟上那麽拮據呢?”

江餘生問道:“難道張倩茹不知道他的收入情況?”

沈躍道:“張倩茹是一個非常獨立的女人,她本身的收入就不錯,而且還和上司有著那樣的關係,她隻需要維係家庭的穩定,免得他人說更多的閑話對自己的事業不利。還有,醫生的收入是多方麵構成的,像他們兩個人這樣的夫妻關係,甘文峰也不一定會如實告訴妻子自己真正的收入狀況。”

江餘生點了點頭,滿懷期冀地看著他:“沈博士,這個案件就拜托你啦。”

沈躍點頭。

沈躍離開的時候,江餘生朝著他的背影嘀咕了一句:“像這樣的案子,也就隻有他能夠破解了。”

天上的陽光有些刺眼,沈躍斜靠在那棵銀杏的樹幹旁,陽光斑駁地灑落在他的臉上。當他看到韓素芬出現在前麵不遠處的時候,這才緩緩從樹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沈躍並沒有直接去辦公室找她。觀察一個人的方式有很多,一個人在自然的狀態下所表現出來的特征更真實。

沈躍來到這位護理部主任麵前,微笑著自我介紹:“韓主任,我是沈躍。想必董院長已經在你麵前說起過我了。”

韓素芬滿臉詫異的樣子,問道:“原來你一直在這裏等我?幹嗎不直接去我辦公室?”

沈躍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道:“我想找你談談甘文峰的事情。你應該知道這是為什麽,是吧?”

韓素芬一下子就笑了起來:“你真是可笑,我哪裏知道為什麽。對不起,我現在很忙,你去找別人吧。”

在剛才對這個女人的觀察中,沈躍發現一直有人在熱情地和她打招呼,而且她在顧盼之間隨時都保持著高傲。她是董文超的人,手上掌握著某些權力,這樣的表現很正常。而此時,沈躍分明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驚慌。

沈躍看著她,道:“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去你的辦公室嗎?因為我並不希望有些事情被傳得滿城風雨。如今警方已經將甘文峰的案子委托給了我,我發現有些事情或許與你有關,你想要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了。韓主任,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韓素芬停住了腳步:“沈博士,我知道你想問我什麽事情,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催眠甘文峰,不,指使人去催眠他的那個人絕不是我。”

沈躍看了看四周,提醒道:“韓主任,這裏不是談事情的地方。我也沒有懷疑你,隻是希望從你這裏了解到更多的情況。僅此而已。”

就在醫院的對麵,那天沈躍和張倩茹談話的那家咖啡廳,裏麵的人很少,連輕音樂也沒有,不過沈躍感到非常滿意。麵對眼前的這個女人,以及甘文峰如今的狀況,任何文藝的元素都是奢侈的。而且在此時此刻,他的內心也充滿著與職業相對立的、極度的好奇——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究竟在董院長的生活中充當著什麽樣的角色?

兩個人剛剛坐下,韓素芬就對跟過來的服務生說道:“來兩杯咖啡,好點的。再來一些果盤、小吃什麽的。”

她是醫院的護理部主任,是醫院的管理者之一,這樣的主動或許是一種習慣性強勢的表現,即使是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沈躍頓時想起了張倩茹,她當時最開始所表現出來的也是這樣的優越感。韓素芬的話音剛落,沈躍卻即刻對服務生說道:“兩杯速溶咖啡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需要,我們隻是在這裏談點事情。”

服務生看了韓素芬一眼,韓素芬似乎有些煩躁,朝他揮手道:“好吧,就按照他說的辦。”

其實這是一種談話的技巧,因為詢問者要隨時保持著主動,而不能被對方所左右。沈躍微微一笑,當服務生離開後問道:“韓主任,董院長都對你說了些什麽?”

直到此時,韓素芬才真正感受到了眼前這位心理學家的非同尋常之處。她忽然發現眼前這個人的臉上雖然一直保持著淡然的微笑,但是始終給人以可以感知得到的壓力,而且他的眼眸是如此明亮,仿佛可以看穿他人內心的一切……她艱難地回答道:“他就告訴我說,你知道了所有情況。他還說,你很可能會來找我了解情況,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

沈躍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明白了董院長的想法: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下隱瞞已經沒有任何必要,更重要的是,他完全相信沈躍的職業操守。如此的話,是不是也就可以從側麵真正證明董院長是清白的?他想了想,問道:“既然如此,那你剛才為什麽要拒絕和我交談?”

韓素芬的臉淡淡紅了一下,反問道:“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像我一樣拒絕?”

沈躍點頭。他明白了韓素芬的意思——無論眼前這位護理部主任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去給董院長介紹女人,那樣的事情都是見不得光的,她的拒絕說到底就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本能的自我保護,以及羞愧感。是的,她的內心應該是存在著羞愧感的,甚至還比較強烈。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是大奸大惡之人也會有羞愧感,隻不過那樣的人是在自私的欲念下一次次將人性善良的那一麵拋在了一邊罷了。

這一刻,沈躍才真正去注意眼前這個女人的容貌。這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皺紋早已爬上了她的眼角,身體發福得厲害,不過從她的身高和臉上鼻子、嘴唇的輪廓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她或許並不難看。此時,沈躍直接就想到了某種可能,不過卻發現接下來的這個問題有些難以問出口,他想了想,問道:“除了你之外,還有別的人知道葉新婭和董院長的事情嗎?”

韓素芬搖頭,此時的她已經漸漸克服了內心的那道障礙,說道:“這樣的事情怎麽可能會讓其他的人知道?沈博士,我知道你想要問我什麽事情,我直接都告訴你吧。”

當時董文超剛剛在這家醫院的外科工作不久,韓素芬將自己的中學同學蘇敏介紹給了他,那時候蘇敏剛剛大學畢業不久,是一位小學老師,結果這兩個人一見鍾情,戀愛一年多之後就開始談婚論嫁,可惜的是後來蘇敏因為生孩子大出血而陷入永久的昏迷。董文超對昏迷的妻子不離不棄,一直到她蘇醒過來。十多年的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董文超從普通醫生成長為科室主任、醫院的副院長,也從醫院的集資房搬到了外邊商業小區的花園洋房,然而,蘇敏依然處於癱瘓的狀態,雖然意識清醒但是始終說不出話來。

這些年來,韓素芬也一直保持著和蘇敏的友誼,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去看望她。有一天,當蘇敏見到她的時候忽然掉下了眼淚,韓素芬問她怎麽了,蘇敏抬起右手來朝她比畫了幾下。韓素芬看明白了,驚喜地問道:“你能夠動了?我這就去給你拿筆和紙。”

可惜的是蘇敏隻是恢複了身體右側的一部分功能,她在紙上歪歪斜斜地寫下了幾個字:他太苦了,請你幫幫他。

韓素芬不明白她的意思,問道:“我怎麽幫他?”

蘇敏又寫道:他需要女人。

韓素芬一下子就明白了,臉也瞬間紅透,搖頭道:“我已經結婚,我和你又是好朋友,不可以。”

蘇敏就那樣看著她,眼神中帶著哀求。韓素芬歎息著說道:“這還得看他的意思。”

不多久,董文超回來了,蘇敏看了一眼他,然後又去看著韓素芬。韓素芬紅著臉將蘇敏剛才寫下的內容遞給他。董文超一下子就將那張紙撕成了碎片,責怪道:“這不是胡鬧嗎?!”

韓素芬的臉更紅了,內心瞬間湧起一股羞恥:“我……”

董文超看了她一眼,聲音柔和了下來:“你出來一下。”

就在外邊的樓梯口處,董文超看著下麵的客廳,歎息著輕聲說了一句:“我實在忍不住,可是她沒有反應,還出了血。是我對不起她。”

韓素芬的心裏痛了一下,這才明白蘇敏為什麽會向她提出那樣的請求,低聲道:“她是心疼你。”

董文超轉身去看著她,說道:“我們不可以。你丈夫和我的關係不錯,一旦那樣的事情暴露了出去,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都不好。”

韓素芬忽然有了一個主意,說道:“醫院剛剛工作的護士,家庭比較困難的,實習護士也可以,你可以幫她們安排工作。隻要是對方願意,就不會出什麽問題。”

董文超想了想,道:“等等吧,我很快就要當一把手了,到時候我提拔你做醫院的護理部主任,有些事情你安排起來方便一些。”

韓素芬的講述讓沈躍感到非常失望,雖然他並不完全相信其中的真實性,而且也已經發現了她講述過程中撒謊的地方,但是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眼前的這位護理部主任與甘文峰之間似乎並無交集,也就是說,她似乎並沒有要毀掉甘文峰和他家庭的心理動因。

不過沈躍對眼前這個女人是鄙視的。從她剛才的講述中沈躍注意到了幾個細節上的漏洞:從心理學的角度上講,作為董文超妻子的蘇敏向韓素芬提出那樣的請求是不合常理的,要知道,愛情總是自私的,更何況那樣的請求很可能會將她置於被拋棄的邊緣。

**是夫妻生活最重要的方麵之一,用那樣的方式去滿足丈夫的性欲,再牢固的情感都可能會破裂。蘇敏多年癱瘓在床,丈夫對她不離不棄,這其中的因素或許有很多:董文超對她真正的情感、他事業的需要,以及蘇敏的聰慧,等等。

沈躍沒有繼續詢問韓素芬更多的問題。既然她與甘文峰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集,詢問過多其實也就變成了道德拷問。

在心理醫生的眼裏,無論是人性中的善還是惡,它們在我們每一個人的潛意識中都是存在著的,能否表現為行為往往是在一念之間,說到底就是每個人的選擇——如果選擇了善,積極的人生就是對他的回報;如果選擇了惡,也就自然會有麵對法律和道德準則製裁的風險。而作為心理學家,他們研究的重心應該是心理問題產生的根源,需要回避的恰恰是對善與惡的評判。

於是,沈躍就極其自然地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既然董文超曾經對葉新婭產生過真感情,那麽,作為他的妻子蘇敏會不會因此而感受到威脅?一個已經癱瘓多年的女人,如果一旦真的失去了自己的丈夫,接下來麵對的必將是死亡的結局。死亡,是人類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更是能給人帶來無法抗拒的本能的恐懼。這麽多年來蘇敏選擇了堅強地活著,想必她的內心有著比其他任何人都強烈的對死亡的恐懼。

也不知道是怎麽的,當沈躍進入這個小區的時候心裏忽然產生了一種惶恐。那個癱瘓在床二十多年的女人,她究竟有著什麽樣的魅力讓董文超心甘情願一直守護著她?她,究竟是不是催眠甘文峰的那個幕後之人?如果真的是她,那……沈躍不敢繼續猜測下去,因為他已經感覺到有一股寒意正毛骨悚然地在從後背升起。

來開門的是一位四十多歲、模樣普通的女人,她疑惑地看著沈躍,問道:“您找誰?”

眼前的這個肯定不會是董文超的妻子,她的身體太壯碩了,應該是董文超後來請的保姆,像這樣的一個女人不會再起到葉新婭那樣的作用,僅僅是負責照顧蘇敏而已。沈躍這樣想著,心裏也就更加相信了董文超曾經的講述。他微笑著回答道:“你好,我是董院長的朋友,今天特地來看望蘇老師的。”

女人客氣地請他進去了。其實沈躍使用的是我們大多數人存在著的一種思維慣性,他剛才的話給人的印象隱隱暗示著他的到來是征得了董院長的同意的,這樣就能夠很快獲取對方的信任。

沈躍跨進了眼前的這道門,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也許,答案就在這道門的裏麵……

眼前的這個家看上去非常漂亮,很精致。是的,精致。北歐的裝修風格,白色的主色調,米色的沙發方方正正,每一樣家具擺放的位置都給人以恰到好處的感覺,似乎沒有任何一樣多餘的東西。到處幹幹淨淨,沙發轉角處的那一縷綠色竟然給人以驚豔的感覺,它綠得實在是太過沁人心脾。沈躍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那一束康乃馨,跟隨著前麵的保姆上樓。

保姆輕輕推開了房門,沈躍一眼就看到了躺在**的那個女人。屋子不是很大,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淡淡的來蘇爾氣味,窗外的綠樹葉在微微顫動。

“蘇老師,這位是沈博士,董院長的朋友。”保姆對**的女人說道。

“您好。我叫沈躍。”沈躍朝**的女人打了個招呼,過去將手上的那束康乃馨放在她旁邊的床頭櫃上。他發現,眼前的這個女人麵色紅潤,雙目清澈,頭發一絲不亂,根本就不像是一個癱瘓在床多年的病人模樣。

蘇敏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道:“我好像不認識你……”

沈躍微微一笑,點頭道:“是的,我們是第一次見麵。我是一位心理學家。”

蘇敏皺眉道:“文超沒有對我說過你要來,我也不需要心理醫生。”

沈躍對保姆說道:“我和蘇老師說會兒話,有什麽事情我叫你。”隨即才對蘇敏解釋道,“其實您是需要心理醫生的,您說呢?”

蘇敏咳嗽了幾聲,沈躍溫言問道:“您需要喝水嗎?”

她點頭。

沈躍剛剛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眼前的這張床比較特別,是高級病房才會有的全自動病床。沈躍很快就找到連接在**的那個控製器,摁了其中一個按鍵,蘇敏的身體隨著床緩緩抬升……蘇敏道:“可以了。謝謝!”

沈躍將水杯遞到她嘴唇邊,她喝了一口,道:“謝謝你,沈博士。”她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可惜的是稍微有些含混不清。沈躍將水杯放回到床頭櫃上,隨意地問道:“蘇老師,您知道甘文峰這個人嗎?”

蘇敏的眼神中露出了驚訝,問道:“甘文峰是誰?”

她眼神中露出的驚訝極其自然,與她臉上的表情完全同步,沒有絲毫做作的成分。其實從進入這個家的那一刻開始,沈躍就已經對這個女人產生了一種好感,即使是最開始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這棟房子裏麵處處表現出來的清新自然、幹幹淨淨,都彌漫著女主人的氣息。董院長的煙癮很大,但是在這個家裏卻嗅不到一絲一毫煙草的氣味,由此可見他在家裏麵很少抽煙。也就是說,這個家裏所有的布置、所有的幹淨很可能都是女主人要求的。特別是樓下客廳裏麵那一縷生機盎然、沁人心脾的綠色,分明就代表著眼前這位女主人的生機勃勃的存在。

沈躍的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也許,我開始的猜測是錯誤的。不過他還是繼續問了一句:“葉新婭,你還記得她嗎?”

蘇敏的神色中一下子露出警惕,問道:“沈博士,你究竟是什麽人?”

沈躍看著她,緩緩說道:“甘文峰是一位外科醫生,他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子,而葉新婭是甘文峰的情人。現在我基本上可以肯定,甘文峰是被人催眠後才做出了殺害妻子的事情。我希望能夠盡快找到那個催眠他的人。最開始的時候我懷疑過董院長,不過董院長把你們家的事情都告訴了我,我也曾懷疑過你的好朋友韓素芬……”剛剛說到這裏,他發現蘇敏皺了一下眉,痛苦的表情一閃而逝,繼續說道,“可是我錯了,他們都不是我想要找的那個人。”

蘇敏直視著他,聲音有些冷:“所以,你開始懷疑我?”

這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女人。沈躍點頭:“是的。不過現在我感覺到我可能錯了。”

蘇敏驚訝地問:“為什麽?”

沈躍溫言說道:“如果你的內心真的有恨,也不會在過了一年多之後才實施報複。而且我覺得你的內心似乎並沒有多少恨,而更多的是痛苦。還有,你是如此的熱愛生活,如此的熱愛這個家,以及你的丈夫,你的內心充滿著陽光,不應該是那樣的人。”

其實當沈躍剛剛說出他到這裏來的目的的那一瞬,蘇敏的內心是非常震驚而且反感的,可是偏偏被他後麵的話吸引了過去,隨後竟然被感動——她忽然發現,這個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竟然是這位從未見過麵的陌生人。蘇敏情不自禁地就對沈躍說了一句:“沈博士,謝謝你。”

本來沈躍剛才的話就帶有一種試探性的意思,而剛才蘇敏的話正好證實了他的分析。沈躍搖頭說道:“既然你與甘文峰的事情沒有關係,那我就不需要繼續問你更多的問題了。蘇老師,打攪了。”

可是蘇敏卻即刻叫住了他:“沈博士,陪陪我說說話,可以嗎?”

沈躍想了想,點頭道:“蘇老師,你說。”

蘇敏卻欲言又止,苦笑著說道:“我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沈躍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幫你說吧。蘇老師,董院長是愛你的,這一點不容置疑。也許他對你的愛不是那麽的純粹,也許他以前一直在考慮著自己的前途,因為守護你可以贏得人們道德上的讚賞,但是他並沒有舍棄你,這一點對大多數人來講實難做到。所以,你是幸運的,同時也是幸福的。”

蘇敏的眼角忽然有眼淚在流出,她輕聲歎息了一聲,說道:“我們對不起很多人……”

沈躍明白,她說的是葉新婭以及其他那些曾經和董院長有過關係的女性。可是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沈躍偏偏不知道該如何去開解她,這個問題涉及倫理,卻又是人性的問題,不可能簡單地用對和錯去評判。沈躍也歎息了一聲,溫言說道:“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是一個好妻子,我相信,董院長對你的感激一定是發自內心,他也一定會陪伴著你走完這一生。”

蘇敏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了,抽泣著說道:“沈博士,今後有空的話你可以經常來嗎?”

沈躍歉意地道:“其實今天我就非常冒昧了,因為我來這裏董院長並不知道。這樣吧,如果董院長不反對的話,我可以經常來和你說說話。”

蘇敏感激地道:“謝謝你,他會同意的。”

沈躍起身告辭,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聽到蘇敏說了一句:“其實,韓素芬並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不把她當成是朋友了。”

沈躍轉身,詫異地看著她。她也在看著沈躍,說道:“沒事,我是第一次對外人說這件事情,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她的話沒有說完,隨即就用右手去摁了控製器上的一個按鍵。她閉上了眼睛,身體緩緩變成平躺的狀態。

沈躍離開了,輕輕關上了房門。

不需要多問了,現在沈躍已經明白了一切——韓素芬早已與董院長有了那樣的關係,蘇敏也早就知道,不過她寬容了他們,甚至寬容了他們後來所做的一切。對此,蘇敏別無選擇。

不過她的內心是痛苦的,因為她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也許,正是因為她的寬容才使得這個家至今保持著完整,更準確地講,是她用自己的寬容和痛苦成就了董院長的今天。

這就對了。韓素芬對蘇敏不是友誼,是為了她現在護理部主任的位子。這就對了。沈躍一邊朝外邊走去,一邊在心裏對自己說道。

可是,催眠甘文峰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一直到現在沈躍才忽然發現自己的調查完全搞錯了方向。

沈躍的心裏有些鬱悶,他開始思考自己的問題究竟出在什麽地方。他剛剛上公交車就接到了董院長的電話:“沈博士,你去我家裏怎麽不提前給我打個招呼?我妻子長期癱瘓在床,接觸的人非常有限,你怎麽能夠懷疑她?”

沈躍的心裏也很內疚。他心裏的內疚當然是針對蘇敏的,同時也發現了自己的殘忍和膚淺,他說:“對不起。是我不對。”

董院長歎息了一聲,道:“你應該想想我的感受,更應該想想我妻子的感受。算啦,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可能馬上要下了……”

雖然董院長對他說過這件事情,但他還是感到有些驚訝,問道:“董院長,你真的……”

董院長道:“是的,我已經決定了,剛剛向上麵提出了辭去職務的申請。我現在看自己過去的人生才發現,其實自己這一輩子很失敗,是欲望害了我,是我讓蘇敏傷心了一輩子……”

沈躍並不懷疑他的話。其實我們很多人都是這樣,曾經擁有得太多,後來才發現自己的內心早已不堪重負。人生就是如此,總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夠大徹大悟,可是到頭來才發現,曾經的“自以為應該”對親人是一種巨大的傷害。是的,我們往往會忽略身邊親人的感受,甚至總是在有意與無意間去傷害他們,因為我們太容易得到親人的諒解,於是傷害也就幾乎沒有了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