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8月5日 21時12分 南中國海
在人體的內耳裏,有一個被稱為前庭器的平衡感覺器官,人腦通過這個器官控製身體的平衡感。但感官有時候會騙人,當你的前庭器和眼睛接受的信息不一致時,大腦不知相信哪一邊好,植物性神經反應便會紊亂,從而產生眩暈。俗而言之,就是暈船。
葉芊暈船那是不足為奇,暈船是像她這樣的弱質女子的專利,不暈才怪。將近晚會結束時,大廳裏已經能明顯感覺到搖晃了,葉芊又開始說難受,臉色發白。但令杜麗不敢相信的是,王星火的額角也微微冒汗,眉頭緊皺,臉比葉芊還青,顯得心事重重。這讓杜麗非常擔心,星火到底是怎麽了?
“女士們,先生們!這是一個終身難忘的郵輪之夜,讓克裏特皇後號成為你心中永遠的海上夢幻宮殿吧!”方澤**四射地宣布了晚會的結束。所有的人都站立鼓掌,發出歡呼,根本不知道一場大風暴正向郵輪靠近。
接著,大廳裏的保安和海乘人員加緊疏導人流,不讓乘客留在大廳裏,勸說他們直接回房休息。郵輪在這個時候還不敢公布黃色警報,因為萬一有乘客們不明所以,發生不必要的**,很容易釀成悲慘的踩踏事故。
王星火看這陣勢,知道郵輪要遇上麻煩了,趕緊帶著一行人回房間。
果不其然,剛一出六層的電梯,郵輪內的廣播就說將要迎來一場風暴,要所有的乘客都必須立即回房,但同時讓乘客們放心,風暴不會對郵輪產生破壞性影響。緊接著,發布了黃色警報,通道上的人們開始慌張起來,都紛紛往自己的客房擠。
“乘客們,風浪可能帶來較強烈的搖晃和顛簸,請注意房內物品擺放,不要把重物放在高處,以免掉落受傷……”內部廣播的女播音員急促地說明注意事項。
“王大哥,這船會不會沉了?”葉芊害怕地拉住王星火。
“你想到哪兒去了?這是超大郵輪,連海嘯都摧毀不了它,何況是小風暴。”王星火忍住不適,笑道。
葉芊一定要跟父親葉恒艮在一起,沒辦法,王星火隻好讓她和杜麗都呆在6103號房裏。陶淘則跟了袁智強,跟張家浩住在6106。
內艙雖看不到外麵的情況,但卻開始感受到船的搖晃,桌上的物品像受了牽引力似的左右微微移位。狹小的空間裏,此刻異常悶熱,似乎通風係統都不起作用了。
葉芊已經吐得不行,吃了幾片暈船藥,暈暈欲睡,葉恒艮隻得安排她躺在自己的**,守在她身邊。
王星火有點兒累,坐在沙發上玩錢江送來的“華容道”,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玩過這遊戲了,此刻沉靜下心來,似乎找回了感覺,手指在木塊上飛快地撥動,不到一分鍾,就完成了任務,讓曹操脫身而出。就在這時,他發現了遊戲中的秘密——翻轉印有曹操畫像的木塊,背麵赫然寫著一個紅字:義。
王星火捏著木塊的手禁不住顫抖了一下,差點兒掉落,杜麗在一旁不解地看著他。
“錢江在這裏寫個義字是什麽意思?”杜麗拿過木塊翻看了一下。
答案隻有王星火知道,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上了船之後,那段曾經努力遺忘的可怕往事又像野草似的從凍土裏蘇醒過來,漸漸鮮明豐滿起來,這是他的永遠的痛,永遠的傷,仿佛生有利牙的蟲子似的蠶食著他的靈魂。
他一直拒絕接受那個推斷,但事實似乎一步步向他無情地逼來,退無可退,必須麵對。
“杜麗,有一段往事,我一直瞞著組織,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現在,這件事可能會影響我們的任務。”王星火終於鼓起勇氣,跟杜麗說。
杜麗睜大了眼睛,似乎聽不懂王星火的話。
王星火解釋說,十七年前,他曾經玩過這遊戲,不過是在另一條輪船,跟另一個人。那是九月的一天,黑海上日朗天晴,波光粼粼,勝利號上的乘客們雖都歸心似箭,但又很平靜,上等艙和下等艙的人們各有各的活動,根本沒有預感到即將發生的災難。
王星火簡單講述了他和周如生在國外的曲折故事。關於王星火的國外經曆,杜麗有所耳聞,知道他的父母是黨的幹部,但並不清楚具體的事情。想不到王星火有著比她還悲慘的童年,除了恐怖的集中營生活,有一段時間甚至流落在異國的街頭,靠救濟和做童工生活,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聽著不覺眼圈也微微發紅。
好不容易盼來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在黨的努力尋找下,他和義弟周如生終於以學生的身份踏上了回國的旅程。他們趕上了勝利號,住在下等艙,那是十幾人的通鋪。他們住的那個房間,大部分是因戰爭失散在國外的蘇聯孩子。他們很快與這些孩子打成一片,雖然條件很差,但卻不亦樂乎,陰暗的下等客艙成了他們的遊樂場。
在那個時候,客輪等級是嚴格分明的,下等艙的乘客不許進入上等艙,上等艙的乘客也不能進入下等艙,雖然是在同一條船上,但似乎分成了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世界。
“所以,那時,我和如生對上等艙的世界非常好奇,用了各種各樣辦法想混到上頭去。”王星火說著,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仿佛回到了那個天真的少年時代。
“你們上去了嗎?”
“上去了,我們設了一個計謀,讓如生裝作肚子疼,趁送他去醫務室的時候,偷了一個船員的鑰匙,又編謊話騙過查問的船員,終於如願來到了上等艙。”王星火說。
“想不到你那時也夠壞的。”杜麗取笑他。
王星火卻歎了一口氣:“想不到,我們走向的卻是鬼門關。”他繼續說,他們到了上等艙,在遊步甲板上轉悠,碰到了幾個中國人,那幾個中國人聽說他們也要轉道蘇聯回國,便十分高興。其中一個胖胖的伯伯還送給兄弟倆一種木質玩具,說隻有聰明的孩子才能解開謎團,如果誰第一個解開,他將給他一個獎勵。後來王星火才得知,那位慈祥的老人竟是大名鼎鼎的馮玉祥將軍。
“那個玩具,就是華容道。”王星火一說出口,杜麗著實吃了一驚,隱隱像是猜著了什麽,但又不敢說出來。
“那幾個中國人回房了,我和如生拿著這個有趣的智力玩具,就坐在舷欄邊玩起來,玩了很久,怎麽走也走不出來。最後,如生首先解了出來,這小子比我要聰明。他成功破解後,欣喜若狂,我們就去找那個伯伯,向他要獎勵。可就在我們走到船廊上時,爆炸發生了。”
杜麗聽得入了迷,連葉恒艮也坐了過來。
“在一瞬間,原本幹淨整潔的上等艙一下子變成了人間煉獄,到處都是濃煙和烈火,夾雜著人們淒慘的哭喊聲。”王星火的臉不禁抽搐了一下,“我拉著如生就往回跑,可是,到處都是煙,我們很快迷了路。如生的身體素質差,被煙嗆得奄奄一息,我隻有背著他,冒著黑煙摸索前行。可是,我被腳下的一具死屍絆倒了……我聽到濃煙裏如生喊著哥哥,哥哥,我知道他就在旁邊,可是怎麽摸也摸不到……”
王星火說到這裏,悲從中來,不禁哽咽。
“哥哥,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我!……你說過要帶著我回中國的!”
王星火似乎又聽到了黑煙裏周如生絕望的叫聲,可那個時候,他自己由於吸入太多煙塵,就快要昏迷了,根本沒有能力去救他。迷蒙中,他被人拖了過去。
“不……我不能……拋下弟弟……求你救救他……”王星火想對那個救他的人說,可是,喉嚨像被火烤焦了,疼痛難忍,不管他怎麽努力,就是發不出聲音。
當他醒來時,已經躺在救生艇上了。
後來,有人告訴他,他的弟弟周如生不幸罹難了,連屍體都沒找回。
在他破碎的衣兜裏,還保留著被火燒了一個角的“華容道”,這是如生在逃生途中塞到他兜裏的。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如生,沒有遵守諾言,讓他死在了異國,於是,他把這個殘損的玩具帶回了中國,埋在祖國的土地上,也算是了他的心願。
王星火從腰間取出一小塊燒焦的木片,說:“這是我留下的一片,一直帶在身邊,不忍丟棄,有了它,仿佛如生還在跟隨我。”
“這些年來,我經常在想,如生會不會怨我沒有盡力,他當時就在我身邊,我聽得到他的叫聲,如果能再堅持一會兒,是可以救他的。”王星火從回憶裏走出來,抬起頭,問杜麗。
杜麗第一次看見王星火脆弱的一麵,心裏很是不忍,便按著他的手說:“星火,這不是你的錯,他沒有理由怪你的。”
“可是,在這船上,我覺得如生又回來了。”王星火說。
葉恒艮安慰他:“王老弟,不要多慮了,也許這隻是你的一種感覺罷了,因為克裏特皇後號讓你又想起了勝利號。”
“不,這不是偶然的。”王星火對他說,“我原先也是這麽想,可現在,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周如生他當初沒死,現在就在這艘船上。”
王星火拿起杜麗放回桌上的那塊寫有“義”字的木板,說:“關雲長釋曹操,講的就是義字,我跟周如生情同手足,他認為關鍵時刻,我出於自私拋棄了他,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才送來‘華容道’,並在曹操像後麵寫字來提醒我——他還活著。”
“星火,這可能是敵人的奸計,我們不能著了他們的道。”杜麗說。
王星火搖頭說:“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組織。所以,能做出這些動作的隻有一個人——周如生。”
“你的意思是,錢江就是周如生!”杜麗終於說出了心中的猜測。
王星火鄭重地點了點頭:“他老是躲著我,就是怕我認出他。他還不想讓我這麽早就認出他。”
“但是,他為什麽又做出這種種行動,讓你知道船上有他呢?”葉恒艮不解地問。
“他這是要讓我難受,讓我內疚,讓我心神不寧,讓我疑神疑鬼。”王星火說,“你們放心,我不會上他當的。如果錢江真的是如生,我想我們之間應該有一次了斷。”
“但是,這個錢江到底是敵是友,我們還不知道。”杜麗說,“他送來紙條,擺下賭局,似乎都在暗示提醒我們。”
王星火同意杜麗的想法,也許潛意識裏,他還真不願意錢江是敵人,萬一錢江真的就是周如生,而他們之間必須敵對的話,他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
“杜麗,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有問題。”王星火說。
什麽事?
大衛船長的事,王星火便把在船長晚宴上,大衛的舉動告訴了杜麗。
杜麗在心裏默想了一會兒,驚道:“星火,克裏特皇後號可能被人劫持了。”
為什麽?
“船長先給你三個蘋果,再握一下手,再給你三個,如果換成摩爾斯碼,就是國際通用的求救號碼——SOS!”
SOS!是救命的信號啊!
這時,船開始劇烈搖晃起來,艙房仿佛左右擺動的籠子,又像地球的引力發生了混亂,腳下打滑發虛,他們不得不扶住固定的桌椅,穩住身體——克裏特皇後號已經進入了風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