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三十五回 偷路費試探紫峰山

拜觀音巧遇黃葉道

話說那道人聽了後成的話,仍是笑嘻嘻地答道:“你想知道慘殺你祖宗、搶奪你產業的人麽?我知道得很詳細,不過不能就這麽說給你聽。”後成問道:“要如何才能說給我聽呢?”道人忽然正色回問道:“你真想知道呢,還是隨口問著玩呢?”後成遂也正色答道:“我實在是因父母去世太早,這種大事,沒人肯向我這未成年的小孩子說,所以不知道還有這般大仇恨。於今既承你老人家肯指點我,豈有不是真想知道的道理?”道人點了點頭道:“你既是真想知道,且同我來,此地不是談話之所。”

後成遂馱上包袱,跟著道人行走。才走了十來步,後成在後麵留神看道人兩腳,行動時好像不甚方便的樣子。左腳略略有些偏跛,皮色也和右腳不同,右腳杆上有汗毛,左腳杆上光溜溜的,一根汗毛也沒有。仔細看時,原來是一隻銅鑄的假腳,隻是行走得比尋常人,還要迅速,在路上不隻一日,將後成帶到貴州境內一座山裏。

那山十九是岩石堆成,最大的岩石,占四五畝地沒有裂縫,山高不過五六裏,卻陡峻異常。岩石上長滿了青苔,腳踏在上麵一溜一滑,並沒有上下的道路,也沒有樹林藤葛,可以攀扯。若是尋常人,斷不能從岩石上,向山頂行走,歐陽後成做了三年服氣的功夫,又是童身,早已身輕似燕,能在薄冰上遊行,跟著道人行走,因此才不大吃力。看那道人兩腳,在岩石上和打鼓相似,左腳觸在岩石上,更鏗鏘有聲。

一會兒便到了山頂。後成看這山頂的形式,甚是奇特。最高處有一飯桶形的圓石,足有一畝地大小,七八丈高下,當中一條裂縫從上至下,如彈了墨線鋸開的,不偏不倚將圓石分作兩個半月形。裂縫約有七八尺寬,中間搭著一條石梁,石梁方正平直,有一丈多長、二尺多寬、尺來厚,可由東半圓石,走過西半圓石。看這石梁的重量,和圓石四周的形勢,決不是人力所能造成這種奇跡的。

道人指著圓石向後成道:“這山叫飯甑山,就因這石形似飯甑。你不要小覷了這石梁,順治初年,黃葉道人在這山裏修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石梁架成的。”後成問道:“費九牛二虎之力,架成這梁,有何用處?”道人笑道:“沒用處,便不足奇了。這山與陝西終南山相通,黃葉道人在此山修煉《中黃寶笈》,常有山精海怪前來劫搶,黃葉道人修煉不曾成功,沒力量抵禦,竟被山妖將《中黃寶笈》奪去了。後來虧了終南山昭慶寺碧雲禪師,施展無邊佛法,取回《中黃寶笈》,交還黃葉道人。黃葉道人就架了這條石梁,與昭慶寺的銅鍾相應。一遇意外的事,隻須拿鐵如意三叩石梁,昭慶寺的銅鍾,便應聲而響。黃葉道人就賴這石梁,將《中黃寶笈》煉就,你能小覷他嗎?”

後成聽了這派虛無縹緲、不可究詰的故事,也不知畢竟是怎麽一回事,便懶得尋根覓蒂地追問。心裏忽然想起道人所說異種人,慘殺自己祖宗,及搶奪產業的話,忍不住問道:“你老人家說慘殺我祖宗、搶奪我產業的,究竟是什麽人,此時可以說給我聽了麽?”道人道:“於今還沒到向你說的時候,你的年紀太輕,功夫太淺,你這仇人的地位太高,本領太大,你不能去報仇雪恨,便說給你聽也沒用處,徒然分了你向道之念。我這木箱中,便是黃葉道人傳下來的《中黃寶笈》,我和你有緣,可傳給你,就在此山中修煉。”說罷,聳身上了石梁,開了手中木箱,拿出一本八寸多長、五寸來寬、一寸來厚的書來。

後成此時忽然福至心靈,忙跪在石梁下麵,朝著道人叩了四個頭。道人笑嘻嘻地招手叫後成上了石梁,傳授了《中黃寶笈》,將後成引到山陰一個小廟裏。廟中有兩個小道童,供道人驅使,做砍柴燒飯種種粗事,終年也不下山。道人傳授後成的功夫,與方振藻所傳的,完全不同。道人說後成在南京所學的,不過是一種很厲害的邪法,這種邪法,將來定要禍國殃民的。道人此時所說,隻是一句推測的話,誰知後來庚子年的義和團拳匪,所崇奉的就是這種類似白蓮教的邪法。此是後話,一言表過不提。

且說後成在飯甑山重新修煉《中黃寶笈》,朝夕不輟的,不覺三易寒暑,年齡已是一十六歲了。這日道人忽然拿出一柄劍來,指給後成看道:“這劍不弱似莫邪、幹將,也是雌雄兩柄。這是一柄雄的,我傳給你,並傳你一路劍法,你用心練習,將來可憑著他做些事業。”後成得了這劍,依著所傳的劍法,又練習了六個月。道人道:“劍術已經成功了,你此時可以下山去,先成立家室,我再指引你上一條安身立命的道路,你的大仇,也就可望報複。”後成問道:“怎麽謂之成立家室?”道人笑道:“男願為之有室,女願為之有家,女嫁男婚,便謂之成立家室。”後成苦著臉說道:“弟子願終身修道,保守這點元陽,不願成立家室。”道人搖頭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修道成功與否,並不在乎童陽。你將來的事業,不是你一個人所能成功,非先成立家室不可。”

後成見逼著教他下山成婚,隻急得哭起來,哀求道人將他留在身邊修煉。道人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修道原不是要獨善其身的,你一點兒功德沒有,就跟著我修煉三五百年,也不見得有成功之望。你真是一心向道,也得下山做些功德,到了那時分,我自然引你重上山來。”後成見是這麽說,才不說什麽了。

道人寫了一封信,交給後成道:“這封信,本來要教你直送到蒙自茨通壩掌寨楊鉞胡那裏去的,隻因此去茨通壩路途太遠,不多給你些盤纏不能去。而我在這山裏,一時拿不出多的錢,隻好教你藏好這信,先到安順府一個富人家取些盤纏,再由安順動身去蒙自。安順城南二十多裏有一座山,叫紫峰山,那山底下,有一所很高大很華美的房屋。屋內主人,隻有母女兩個,以外都是奴仆。那人家姓楊,在三十年前和我有些嫌隙,我多久就想報複她,隻因沒有閑工夫前去,又因不是深仇大恨,所以遲到於今,不曾去得。那人家富有資財,但是母女都非常鄙吝,好好地去向她們借盤纏,是決不肯破費一文的。你此去到了安順之後,先在城裏落了客店,趁白天出城到紫峰山下,將路徑探看明白,等黑夜初更以後,才帶了雄劍防身,前去盜取盤纏。我並不是教你做賊,是教你去替我報仇。不過你須仔細,楊家母女兩個,也都有點兒本領,隻不大高強,你前去盜她家的銀兩,她母女說不定會當時察覺,出來與你交手,你卻萬不可殺傷她們。若將她們殺傷了,便是我的罪過。仔細,仔細!”

後成接了信答道:“她們是女子,弟子隻要銀兩到了手,可以不交手,便不與她們交手。”道人點頭說:“很好,仇恨不深,偷盜她些銀兩,使她母女心痛心痛,也就算是報複了。”

後成領了道人的命,揣了書信,背了雄劍下山。在路曉行夜宿,不幾日到了安順府。依著師傅的吩咐,先在安順城裏落了客棧,即日到紫峰山下,果然有一所極壯麗的房屋,向附近鄰居打聽,果是姓楊,家中母女兩個,倒有十多個仆婢。後成立在紫峰山上,將出入的路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到夜間初更以後,帶了雄劍,悄悄地翻出了安順城,直奔紫峰山下。

二十多裏路,不須多大的工夫便到了,在屋上聽屋裏的人,已睡得人聲寂靜了,隻有靠後院一帶房屋,隱隱有些燈光。估料那燈光的所在,必是楊家母女所居的房間。心想師傅既說她們鄙吝,鄙吝人的銀錢,十九是安放在自己住的房間裏,我且去窗外偷看她們睡了沒有。想罷,隨即到了後院。

看這房間的形式,是一連五開間,東西兩間,都是很大的玻璃窗,朝著後院,院中栽了些花木,陳列了許多盆景。後成躡足潛蹤地走到東首窗前,從窗簾遮掩不密的縫中,朝裏麵探看。隻見房中點著一盞大琉璃宮燈,照耀得人須眉畢現,靠牆根堆了一大疊的皮箱,箱上都用紅紙條寫明了第某號。皮箱對麵,一張朱漆衣櫥,櫥門上掛了一把白銅鎖,櫥盡頭安放一張金漆輝煌的大床,**帳門垂著,好像已有人睡在**。床前踏板上,躺著一個十多歲的蓬頭丫鬟,看情形已是深入睡鄉了。後成思量,銀錢不在箱裏,便在櫥裏,我不進裏麵去,怎得銀錢到手?遂抽劍撥開了窗門,鑽身到了房中。喜得一些兒聲息沒有,踏板上丫鬟鼾聲不斷地打著,知道不曾驚醒。心想皮箱太多,不知銀錢在第幾號箱裏,不如且先打開衣櫥看看。伸於扭那白銅鎖,隻“喳喇”一聲就脫落下來,剛用雙手去拉兩扇櫥門上的銅環,猛然見琉璃燈影一動。急回頭看時,一個中年婦人,正從**躍下來,叱一聲:“好大膽的鼠賊!也不打聽打聽,公然敢進老娘房裏來行竊。”邊罵邊舉起雙拳,雨點一般地打下來。

後成是初生之犢不畏虎,見女人沒拿兵器,也就用空手對搏。隻走了幾個照麵,女人不敵後成矯捷,被後成一腿踢翻在地,口裏大喊:“宜兒還不快來拿賊!”後成沒偷著銀兩,著急沒盤纏到蒙自去,不肯便放手走開,一腿將女人踢翻之後,也不顧她喊叫,折身仍伸手去拉櫥門。

那女人喊聲才了,就聽得窗外有又嬌嫩、又鬆脆的聲音應道:“來了!”好快,應聲未歇,已從窗眼裏,閃進一個垂髫小女子來,兩腳不曾著地,一縷白光,早迎著後成頭頂劈下。後成這才吃了一驚,忙閃身放出雄劍來,想將來劍抵住。可是作怪,雄劍才放出來,一縷青光早與白光纏繞做一團。後成正覺驚疑,便見那女人高聲喊道:“住手!問明了再打,休得傷了自家人。”小女子聞言,即收了劍光。

那女人向後成問道:“你姓什麽,從哪裏來的,手中使的是什麽劍?快說出來!”後成見小女子提的那劍,形式長短,和自己的雄劍一般無二,心裏正覺得詫異,又見女人問話有因,便隨口答道:“我叫歐陽後成,從飯甑山來的,你問了有何話說?”那女人道:“從飯甑山來的麽?嘎!你這小子真好大的膽量。你如何敢把銅腳道人的雄劍,偷到這裏來使用。”

後成聽說偷了銅腳道人的雄劍,不覺怒道:“胡說!銅腳道人是我的師傅,他賜給我這劍,怎麽說我是偷的?”那女人望著後成怔了怔說道:“你是銅腳道人的徒弟嗎,卻為什麽夤夜跑到我這裏來行竊呢?你可知道,我是銅腳道人的什麽人?”後成鼻孔裏冷笑了一聲道:“我若不知道,也不夤夜到這裏來行竊了。你是銅腳道人的仇人,你打算我不知道。”後成自以為說得不錯,隻說得小女子掩麵而笑起來。

那女人更現出錯愕的樣子問道:“誰對你說我是銅腳道人的仇人?”後成道:“你定要問來曆麽?老實說給你聽,就是我師傅銅腳道人,他親口向我說的。我師傅本教我送信到茨通壩去的,因怕我帶少了盤纏,說他有個仇人在這裏,教我順便來偷些銀兩當盤纏。”那女人仍是驚疑的神氣問道:“送信到茨通壩,是送給楊鉞胡麽?”後成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是送給楊鉞胡?”那女人哈哈笑道:“這就越說越奇怪了,你可知道你師傅教你送信去楊鉞胡那裏幹什麽嗎?”後成道:“我師傅教我跟著楊鉞胡,將來好做些事業。”

小女子見後成說話時,不住地拿眼睛瞟他,瞟得有些不好意思,提著那劍低頭轉到床後去了。那女人笑道:“你上了你師傅的當,你還敢罵我胡說。我也老實說給你聽吧,楊鉞胡是你師傅的兒子,是我的丈夫,你想想看,我是不是你師傅的仇人,你師傅應不應該教你來偷盤纏?”後成聽了,也覺得非常古怪,說道:“師傅確是這麽對我說的,確是這麽教我做的。師傅又不是失心瘋的人,無緣無故,說自己兒媳婦是仇人,教自己徒弟,偷自己兒媳婦的銀子做什麽呢?”

那女人偏著頭想了一想問道:“你師傅給你這柄劍的時候,曾向你說了些什麽話,你此時還想得起來麽?”後成道:“當時不曾說旁的話,隻說這劍不弱似莫邪、幹將,也是雌雄兩柄,練習好了,將來可憑這劍做些事業。就是這幾句話,沒有旁的話。”那女人又想了一想,問道:“給這劍的時候,沒說旁的話,教你下山的時候,曾說什麽話不曾呢?”後成道:“下山的時候,師傅說我的劍術已經成功了,此時可以下山去,先成立家室,再指引我上一條安身立命的道路。”那女人道:“你當時怎麽說呢?”後成道:“我因不肯傷損元陽,要跟著師傅修煉一生,不要家室,後來我急得哭起來了,師傅才說寫信給我,送到茨通壩掌寨楊鉞胡那裏,並教我先來這裏偷盤纏。”後成說到這裏,女人已哈哈大笑道:“是了,是了!不用說了,你師傅因你不肯成立家室,就用這方法,騙你到這裏來,使你親眼見見他的孫女兒,並使雌雄劍會一會麵,好成就這一段姻緣。”

且慢,著書的敘述這段故事,專從歐陽後成這方麵寫來,看官們必覺得什麽銅腳道人這方麵的事,件件是毫無根據,突如其來,看了如在五裏霧中,使人不快得很。於今歐陽後成這方麵的事,已單獨敘述到不能再繼續下去的地步了,隻得掉轉筆尖,敘述銅腳道人這方麵的故事。

銅腳道人姓楊,名建章,貴西安順府人。少時讀書,聰穎絕倫,不到二十歲,文名已震驚遐邇。當時貴西的民俗粗野,休說真有學問的文人不多,便是文氣略為清順的讀書人,每年考試,也僅能滿額。以貴西當時的文化情形而論,像楊建章這般學問的人,真可以誇口說,視科名如拾芥。隻是人生一飲一啄,皆由前定,孔夫子尚且說“富貴在天”的話,楊建章命裏不該從科名中討生活,任憑他滿腹詩書,錦心繡口,每到考試,總平白無故地發生意外的事故。不是在場屋裏害病不能提筆,便是弄壞了卷子;有一次忘記寫題目;有一次的詩隻有草稿,忘記謄正。一年一度,十九因犯規,以致名落孫山之外。

楊建章考了十多次,越考越覺得自己沒有科名的分,考到三十幾歲,便賭氣不赴考了。他家祖遺的產業足夠溫飽,便終日在家栽花種竹,飲酒讀書。他夫人王氏,甚為賢德,伉儷之情極好,隻苦沒有生育。他家屋後紫峰山上,有一座觀音廟,王夫人盼子心切,每月朔望,必親去觀音廟祈禱,虔誠求嗣。事有湊巧,是這麽朔望祈禱,不上一年,王夫人居然有孕了。楊建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平日自然不信這類神怪的事,但是見自己夫人居然祈禱得有了效驗,心裏也就有些活動了。婦人心理,自己信奉神明,多是巴不得丈夫也跟著信奉。王夫人見楊建章對於觀音大士的信仰心,有些萌芽了,就一力慫恿楊建章就去觀音廟,叩謝神恩。

楊建章心愛夫人,不忍過拂夫人的意思,六月十九為觀音大士的生日,楊建章遂在這日,齋戒沐浴,上紫峰山觀音廟去。楊建章雖是住在紫峰山底下,然讀書人腳力不健,又因這山並非名勝之境,所以在山底下住了半世,一次也不曾到山頂上遊覽過。這日楊建章到觀音廟,拜過神像之後,興致甚佳,心想從山底下到觀音廟,這山已上了大半,何不乘興上山頂遠眺一番呢?遂將敬神的祭品,交給跟隨的人先帶下山去,獨自鼓動起興致,冒暑往山頂上行走。

這山的形勢,是貴西多山之地,雖不甚高峻,然丘壑極多,玲瓏秀逸,很有足資騷人遊覽的所在。楊建章一丘一壑地慢慢領略,也不覺得疲勞,也不覺得暑熱,興之所至,信步走了十多裏。心中甚悔生長在這山底下,不知早來遊賞,直到中年以後,精力漸就衰頹的時候,不因敬神,還不能發現這紫峰山的好處。

他心中一麵懊悔,一麵轉過一個山坡,正立在一塊大岩石上,向對麵山峰仰望,猛聽得背後撼樹搖山的一聲虎吼,驚得急回頭看時,隻見一隻斑斕猛虎,相隔不過二三丈遠近,憑空一躍,撲將過來。楊建章不覺“哎呀”一聲,不及提步,兩腳一軟,就倒下石岩去了。幸虧立腳的岩石,隻有七八尺高下,倒下去隻將左腳拗斷了,肩背上略受了些浮傷。當那嚇倒下去的時候,心裏明白,唯恐猛虎跟著撲下來,忍痛翻過身,睜開兩眼,向岩上望著,即聽得有人叱道:“孽畜!敢傷好人,還不快快滾回去。”

楊建章聽了,好生詫異,暗想這虎難道是人家豢養的麽?想到這裏,就見一個老道人,身穿黃色葛布道袍,撐著一條三尺多長的鐵如意當拐杖,腰間絲絛上,係著一個六七寸長的黃色葫蘆,須眉發髻,也都透著黃色,麵目十分慈善。立在岩石上,朝楊建章看看,口裏連說:“罪過,罪過!”踴身飄然而下,彎腰向楊建章問道:“居士傷著了哪裏沒有?”

楊建章當那猛虎追趕下來的時候,並不覺得身體如何痛苦,這時已逆料猛虎不至來傷人了,渾身立時痛不可當,左腿更是徹心肝的痛。隻是心裏仍明白,知道這道人必有來曆,見問傷著了哪裏的話,即點頭指著左腿。道人放下鐵如意,揭開楊建章的下衣一看,蹙著眉搖頭道:“居士合該成個廢疾的人,這腿斷的部位不好,便用藥力接續起來,也是不能行走,自後並難保不時愈時發。長痛不如短痛,索性割掉這一段倒不妨事。”楊建章此時已痛得昏過去了,道人馱著他送回家中。王夫人看了,不待說是急得痛哭,道人在楊家替楊建章割斷了傷腿,治好了創口,又替楊建章配了隻木腳,楊建章自是感激道人。

道人住在楊家歡喜替人寫字,字體非顏非柳,筆走龍蛇,下款隻是寫“黃葉”兩字,從不肯向人說姓名。不久,王夫人臨盆,生了一個兒子。道人在三朝日,替小兒取了個名字叫鉞胡。從楊鉞胡出世後,道人與楊建章的交情,益發親密了,每夜必細談到夜深才睡。

楊鉞胡周歲的這一日,許多親友都來道賀,楊建章當著親友,說了些請托關照的話。眾親友聽了,雖覺楊建章說的,不倫不類,然也沒人詰問他,為什麽無端說這些類似遺囑的話。楊建章說過這些囑托的話之後,沒一會兒就失蹤了,便是那個黃葉道人,也同時不知去向。王夫人和眾親友,當即派人四處尋找,如大海撈針,哪裏找得著一些兒蹤影呢?一連找尋了幾日,找不著,也就隻得罷了。楊建章沒失蹤以前,家中的事務,原是王夫人經理,此時楊建章雖卒然出家,於家務並無絲毫影響。

王夫人撫養著楊鉞胡,到十幾歲的時候,生性歡喜武藝,對於詩雲子曰,就格格不能相入。楊鉞胡既是生性好武,就自然會找著一班會武藝的人,終日使槍弄棒。王夫人因隻得這個兒子,唯恐他體質不佳,壽命短促,練習武藝,能使體質強壯,也就不加禁止。

光陰易逝,楊鉞胡不覺到了二十二歲,王夫人抱孫情切,要給兒子娶媳婦。楊鉞胡自己說,不娶沒武藝的媳婦,要訂婚,須得先交手見過高下,兩相情願才定,門戶身家,概不計較。這消息傳出去,也有些拳教師的女兒,略懂得些拳腳,羨慕楊家富厚,想和楊鉞胡訂婚的,隻是與楊鉞胡交手,都全不費事地被楊鉞胡打敗了。連打敗了幾個,此外就有本領略高些兒的,也害怕不敢前來丟人了。王夫人見東不成、西不就,非常著急,托親友勸楊鉞胡降格相從,楊鉞胡以母命難違,也就把選擇的格式放鬆了些,隻要有勉強相安的,便打算將就些定下。

這日忽有一個六十多歲,鄉下人裝束的老頭,帶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到楊家來要見楊鉞胡。楊鉞胡看這女子,身上雖穿著破舊的衣服,容貌卻是天然的美質,舉動甚是大方,全沒一點小家女兒,見人羞瑟的醜態,兩隻天然足,和男子的一般大小。楊鉞胡見麵就覺得很合意。老頭問道:“我聽說貴府娶媳婦,要挑選會武藝的姑娘,是不是確有這話?”楊鉞胡道:“就是我要娶媳婦,能和我走到五十個回合,武藝就合式了。”老頭道:“就隻選武藝嗎?這是我的義女,她父母都沒有。十八年前,我在某處山底下經過,聽得山上有小兒的哭聲,上山看時,隻見一隻小篾籃,盛了個才生下來的女兒,掛在樹枝上。我一時心裏不忍,提回家喂養,直養到於今,略教了她幾手武藝,尋常三五十人,也近她不得。我是一個光身的窮人,不能和富貴人家攀親,而平常人家,沒多大出息的男子,我又舍不得胡亂將她嫁去。聽得貴府有這種條件,所以特地送她到這裏來。她是在我手裏養大的,一點兒女紅不知道,也沒教她裹腳,你若不嫌她的出身不好,我便教她和你交手。明人不做暗事,我不慣說假話欺哄人。”楊鉞胡絕不躊躇地答道:“很好,很好!我一點兒不嫌。”

當下這一對未曾定妥的夫婦,就各顯所長,動起手來,直鬥了八九十個回合,不分勝負。楊鉞胡托地跳出圈子來,喊道:“行了,行了!”楊鉞胡就此娶了這個不知父母姓名的女子做妻室,夫妻的感情,倒異常濃厚。楊鉞胡成親的第二年,王夫人便去世了,又過了一年,楊鉞胡的妻子生了個女兒,取名叫宜男。

宜男長到五歲的時候,楊建章忽然回來了,改了道人裝束,年紀隻像是五十來歲的人,斷了的左腳,改配了一隻銅腳。楊鉞胡夫婦都不認識,還虧了一個老當差的,當日在楊建章跟前當書童,此時還能記認。有這當差的證明了,楊鉞胡夫婦才敢拜見父親,並引著宜男,拜見祖父。

楊建章撫摸著宜男的頭道:“我特為你才回家一趟,你跟我到山裏玩耍去吧。”宜男隻有五歲,聽了這話,莫名其妙,隻翻起兩隻明星也似的眼珠望著。楊鉞胡夫婦以為是騙小兒玩的話,並不在意。楊鉞胡因自己父親,出家了二三十年才回家,自己不曾盡過一點兒孝道,心裏也想問問父親,二三十年來在外麵的行蹤生活,這夜就陪著楊建章談話。

談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楊建章忽問楊鉞胡道:“你長了三十歲,可知道你名字叫‘鉞胡’兩個字的意義麽?”楊鉞胡說:“不知道。”楊建章道:“鉞便是殺,替你取這名字,就是教你將來努力殺胡人的意思。於今大明的江山,被胡奴占據了二百多年,我們應該努力設法,將胡奴殺盡,死後才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三十年前引我出家的黃葉道人,便是洪武大帝的十一世嫡孫,他的道法玄妙,本來可以幫助洪秀全在金陵成帝業,無奈洪秀全因他是洪武嫡係,恐怕妨礙他自己的地位,不肯容納,以致功敗垂成。黃葉道人至今說起來,還是歎息不置。此時胡奴正是大業中興的時候,氣焰方張,中原各地,暫時無可圖謀,唯有雲南各屬土司,地僻民強,你可以去那裏從容布置,等候時機。宜男孫女的資性極好,我將她帶到山裏,傳她的本領,學成即送她回家,準備日後好幫同殺滅胡奴。”

楊鉞胡至此,才知道父親果然要把宜男帶到山裏去,隻急得連忙說,宜男年齒太稚,女孩子不像男孩子方便,要求不要帶去的話,楊建章也不爭論。楊鉞胡夫婦次日早起看宜男時,已是影子也沒有了,再看楊建章,也不知何時從什麽地方走了。重重的門戶窗葉,都仍是嚴關不動。可憐楊鉞胡夫婦,隻得這一個比明珠還貴重的女兒,一旦失去,教他夫婦如何不著急,如何不心痛?楊鉞胡明知尋找無益,夫妻兩個,隻日日盼望早些送回家來。好容易地盼了六年,宜男已將十二歲了,這日獨自走了回來,楊鉞胡夫婦見著,自是如獲至寶。

不知楊宜男怎生在楊建章跟前過了六年,學了些什麽本領,且俟第三十六回再寫。

冰廬主人評曰:

歐陽後成之遇銅腳道人,猶青蓮透水,為出邪入正關頭。嗣後功名事業,彪炳人寰,其種子胥於此回播下。

銅腳道人既以正道教後成,而何以命其下山時,竟明明以偷兒事囑之?讀未終卷,不禁大惑。厥後乃知是一種牽引作用,撮合之奇,用心之苦,盡出讀者意外也。

下半回敘述銅腳道人曆史,與楊鉞胡命名之由,足見當時懷覆清之誌者,正大有其人。特草澤英雄,不遇風雲際會,即湮沒無聞耳!讀此當為辛亥革命諸公大呼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