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七回 布機關猛虎上釣

合群力猴子稱雄

話說柳遲聽這童子回出來的話,竟像是已知道他被困在此似的,不由得心中納罕。此時天色已將發亮了,朦朧曉色,看得出這童子就立在跟前,即忙說道:“你能救我,真感激不盡。我已被困兩晝夜不能動彈了。”這童子即蹲下來,替柳遲解脫了身上的繩網。

柳遲因為被捆太久,渾身都麻木得沒有知覺了,繩網雖已解開,然四肢仍是不能動彈伸縮。正想運用功夫,使周身血液流暢。這童子已動手在柳遲身上按摩揉擦,柳遲覺得童子手到之處,和熨鬥擦過一般,一股熱氣,直透骨髓。一霎時間,就遍體融和,異常舒暢了。並不須童子幫扶,即坐了起來,拱手向童子稱謝道:“我初到此間,情形不熟,誤落陷阱之中,被幾個土人捆縛起來,摜在這裏。若不是足下前來相救,在這曠野無人之處,怕不就此喪了性命。我心裏實存感激足下救命的大德,請問足下尊姓大名,我不揣冒昧,想與足下結為兄弟,往後慢慢地報答足下恩惠。”

童子也拱手說道:“我是奉師傅的命,特地到這裏來救你的,你不要感謝我,隻應感謝我的師傅。我姓周,名季容,我師傅就在離此地不遠,派我來救你的時候,教我請你同到他老人家那裏去,就去麽?”柳遲道:“承尊師救了我的性命,就是他老人家不教我去,我也應當前去叩謝。但不知尊師法諱,怎麽稱呼?剛才聽足下和那一位朋友談話,方知道這裏是苗峒,尊師是我們漢人麽?”

周季容道:“我師傅姓方,諱紹德,因為收我二師兄做徒弟,才到達苗峒裏來。二師兄叫作藍辛石,是苗族裏麵的讀書人,進了一個學,苗人本來都稱他為苗秀才。自從拜在我師傅門下後,因歡喜顯些本領給苗人看,苗人都改口稱他為藍法師。師傅和剛才在這裏談話的大師兄,都是寶慶人。大師兄犯了色戒,不久便要自殺,托我將來替他收屍。我想我大師兄的本領,高到絕頂,平日又恪守戒律,這回雖偶然欠了把持功夫,師傅諒不至十分責罰他,何必就要自殺呢?我猜想大師兄生性是個極要強的人,大約是因自己犯了色戒,知道師傅的戒律最嚴,犯了是決無輕恕的,恐怕師傅重罰他,無麵目見人,又不敢到師傅跟前求情,所以故意對我那麽說。知道我現在日夜伺候師傅左右,看我能代替他,向師傅求一求情麽。殊不知這種事,我怎敢向師傅開口?即算我冒昧去說,師傅不但不見得聽,說不定還要罵我呢!”

柳遲道:“隻要是一句話能救得一人性命,便是不相識的人也應盡力量去救,何況是同門師兄咧。不過這求情的話,出之足下之口,確不甚妥當。因為尊師傳戒,務令受戒的敬謹遵守,毫不通融。足下年事尚輕,若見犯色戒的且可容情,或將以戒律為不足輕重,足下適才所慮的,實有見地。我承尊師救了性命,此去叩謝的時候,若能相機進言,必為足下大師兄盡力。”周季容聽了,即作揖道謝。

此時紅日已經上升,周季容在前,柳遲在後,麵日向東方走去。才走過了兩個山峰,柳遲忽聽得一種很凶猛怕人的吼聲,覺得發聲的所在並不甚遠。心裏猜想是猛獸相鬥,鬥輸了負痛哀號的聲音。柳遲雖是在鄉村中長大的人,然長沙鄉下,人煙稠密,猛獸極少,這類吼聲,並不曾聽過。停步問周季容道:“聽得麽,這是什麽東西叫?”

周季容伸手向前麵一指,說道:“咦!那山窪裏不是吊著一隻上釣的老蟲嗎?那孽畜不小,隻怕足有二三百斤呢。”柳遲卒聽這話,還不懂得是怎麽一回事,跟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因陽光照眼看不分明。手搭涼棚看去,才見對麵一個山窪之中,仿佛一根絕大的釣魚竿,豎在地下,一隻水牛般壯的斑斕猛虎,一條後腿被繩索縛住,魚上鉤也似的,倒懸在釣竿之上。釣竿太軟,猛虎太重,隻懸得釣竿彎垂下來,和引滿待發的弓一樣。那虎在半空中亂彈亂吼,繩索釣竿都被彈得來回晃動。柳遲看了詫異道:“這是什麽人,能將一隻這麽大的猛虎,生拿活捉這樣的懸在竹竿上呢?”

周季容笑道:“哪裏是人捉拿了懸起來的啊。這一帶山嶺,平日少有人跡,山中種種野獸都有,時常跑到平陽之處傷人。苗人都好武,歡喜騎馬射獵,箭鏃上都敷有極厲害的毒藥。隻是猛虎、金錢豹那一類的凶惡野獸,不容易獵得,因藏匿在深山的時候居多,而出來傷人的,又多是這種惡獸。所以就仿效我漢人的法子,在猛獸必經之地,掘成陷阱。阱中並有鉤繩捆網,阱上蓋些浮土,猛獸身軀沉重,踏在浮土上,登時塌陷下去,阱底有許多鉤繩,陷下阱去的猛獸,不動不至被捆縛。隻一動,便觸著鉤繩,即刻被捆縛了四腳。猛獸落下了陷阱,安有不動的呢?但是隻捆縛了四腳,一則恐怕捆不結實,二則恐怕齒牙厲害的,能將鉤繩咬斷逃走。更有一種捆網,懸在陷阱的兩旁,和鉤繩相連的,不用人力,隻要牽動了鉤繩,捆網自然能向猛獸包圍攏來。猛獸越在阱中打滾,那網便越網得牢實。”

柳遲聽到此處笑道:“哈哈,不用說了,那是我親身經曆過的。我還隻道是有人將我的手腳捆住呢,原來是觸動了鉤繩,怪道我初掉落下去的時候,手腳並沒有被捆,因上麵的浮土,紛紛撒下,把我兩隻眼睛迷得不能睜了。我舉手打算揉擦幾下,想不到就在這一舉手的當兒,好像撓鉤鉤住了胳膊似的,一霎眼間,手腳就捆得不能活動了。那網也就跟著包裹上來,簡直是蒼蠅落在蜘蛛網裏麵,蒙頭蒙腦地將我捆得連氣也不能吐。若是那幾個大漢不來,我這兩晝夜,必就在那裏受罪。”

周季容也笑道:“在裏麵受罪倒不甚要緊,就隻怕有虎豹跟著掉下來,你被鉤繩捆網縛住了不能動,恰巧給它飽吃一頓。你這兩晝夜,幸虧是躺在那陷阱不遠的所在,若在別處,怕不已成了虎豹口中的糧食嗎。”柳遲道:“陷阱原是掘了等虎豹來墮落的,怎麽倒幸虧躺在離陷阱不遠的所在,才沒被虎狼吃掉呢?”周季容道:“這道理很容易明白,這山裏掘了個陷阱,隻要曾陷過一隻野獸,至少也有一個月,野獸都不敢跑到這陷阱周圍數十步以內來。相隔的時候久了,禽獸畢竟不及人能長久記憶著,積久就忘懷了。你掉下去的那陷阱,大約在一月之內,曾陷過一隻猛虎,所以那附近兩晝夜沒有野獸經過。因為陷阱在一年之內,最多不過能陷十來隻野獸。而一山之中,多掘也沒有用處,於是就有這豎釣竿的法子。這法子是苗峒裏獵戶想出來的,也和陷阱一樣,無論如何凶猛的異獸,都能活捉生擒。”

二人旋說旋走,說至此,已走到了釣虎的山窪。周季容便指給柳遲看道:“你瞧這釣猛虎的法子,想得巧妙麽?”柳遲抬頭看那隻斑斕猛虎,吼也不吼了,動也不動了,隻一對眼睛圓鼓鼓地突了出來,憤怒異常的神氣瞪著二人。兩邊口角裏的涎,直滾下來,地下淌一大塊白沫,兩前爪摣開來,和十隻鋼鉤相仿,像是用力想抓扒什麽,一條五六尺長短,賽過竹節鋼鞭的尾巴,不住地右繞到左,左嫋到右,也像是要鉤搭什麽。無奈四麵虛空,有時偶然鉤著了上麵係後腳的繩索,卻因繩索太細,又有無數五六寸長一個的竹筒,接連套在繩索外麵,圓轉不定,再也鉤搭不牢。周季容指著繩索,說道:“這老蟲是後腳在上,倒懸起來,這繩索外麵的竹筒,便似乎沒多大的用處。若是前腳誤踏在鐵鉗裏麵,釣起來頭朝上時,這竹筒的用處就大極了。如沒有這些竹筒,這孽畜的爪齒,何等鋒利,不問多牢實的繩索,也經不起幾抓幾咬。有了這又圓轉又光滑的竹筒,那鋒利的爪牙,就無所施了。”

柳遲看那虎的後腳彎上,原來有一把很粗壯的虎口鉗鉗住,繩索就係在鐵鉗這端的一個環上。另外還有七八個同樣的鐵鉗,都張開口懸在旁邊,每一個鉗上的繩索竹筒也同樣。那豎著做釣竿的竹子,下半截足有飯桶粗細。周季容走近竹竿跟前,伸兩手將竹竿圍著說道:“你在旁處曾見過這麽粗壯的竹子沒有?”柳遲搖頭,答道:“一半這麽粗細的也不曾見過。這竹你兩手抱不過來,若不是我親眼看見,有人對我說有合抱不住的竹子,我真不相信呢。”

周季容點頭道:“沒有這麽粗壯的竹子,無論什麽樹木,都不能做這種釣竿。你看上麵那些繩索和鐵鉗,就是釣魚的鉤。放釣的時候,須有七八個壯健漢子,先擇定猛獸必經之處,掘一個四五尺深淺的窟窿,將釣竿豎起來,插進窟窿裏麵,用磚石將周圍築緊。釣竿尖上,那些繩索鐵鉗,在不曾豎起之前,都已紮縛妥當。豎起後,就得用七八個壯健漢子,牽住竹尖的另外一根長繩索,盡力向下拉。竹性最柔,任憑怎麽拉,是不會拉斷的。拉到竹尖離地不遠了,才用木樁將長繩拴住,打一個活結。那些虎口鐵鉗,分布在青草裏麵。野獸走這地方經過,隻要有一個腳爪,誤踏在鐵鉗口裏,那鐵鉗很靈巧,必登時合攏來,緊緊地鉗住,不能擺脫。野獸的腳,忽然被鐵鉗鉗住了,自免不了猛力向前,想將鐵鉗掙脫。哪知道拴在木樁上的長繩,是打的活結,一拉扯便解發了。你想,用七八個壯健漢子,才拉彎下來的竹竿,全靠這點長繩係住,長繩的結頭一解,竹竿勢必往上一彈,竹竿越粗,上彈的力量也越大,三四百斤重的野獸,都能彈得飛起來。這隻老蟲,也就不算小了,你瞧懸在半空中,不是和懸燈籠一樣,一點兒不費事嗎?任憑如何凶猛的野獸,一上了釣,就如上了死路,吼也是白吼,動也是白動。裝釣的人家聽了,連睬也不睬,隻看是什麽野獸,便知道須吊多少時日,才能吊得它精疲力竭,放下來才不傷人。到了可以放下的時候,婦人和小孩子都能製它的死命。我們漢人中的獵戶,不能仿效這方法,就因找不出這麽粗壯的竹子做釣竿;若各地一般地出產這種大竹,那麽野獸就遭殃了。”

柳遲聽了這話,陡然想起自己未落陷阱以前,所望見那石岩口邊,仿佛有小孩走動的情形來。回思那時自己所立的地位朝向,覺得正在這豎釣竿的方麵,隻為是迎著日光走來,那石岩不曾觸眼,心裏便沒想起來。當下即問周季容道:“這附近一帶的山裏,全無人居住嗎?”周季容點頭道:“這一帶都是石山,不能播種,誰住在這裏麵幹什麽?”柳遲道:“裝這釣的人,也不住在這山裏嗎?便有野獸上了釣,相隔得很遠,又如何能知道呢?”

周季容道:“這種釣可以裝在幾十裏路以外,專以畋獵為業的苗人,一家有裝設百數十竿的,每日分班輪流到裝設的地方,探著幾回,哪有野獸上了釣,還不知道的道理?”柳遲聽了,自沉吟道:“這就奇了,我分明望見那石岩口邊,有幾個身體矮小的人走動,好像是住在那石岩裏的一般。我因想上前看個明白,抬起頭隻顧向前走,以致掉下陷阱中去了。既是這一帶全沒人居住,那幾個人必就是到這山裏來,探看陷阱和這釣,有沒有獵著野獸的了。”

周季容問了問當日所望見的情形笑道:“哦,我知道了,你那時所望見的,隻仿佛是人,確實不是人,是一種野猴子。這一帶山中,野猴子最多。大的立起來,足有三尺多高,三五成群,常住在最深的石岩裏麵。在我師傅未到苗峒,收我二師兄做徒弟以前,這種野猴子,簡直凶頑得無人不怕。靠山近些兒的所在,無論播種的什麽糧食,若不日夜有人監守著,等到嫩芽出土,十九得被野猴子挖去吃了。守到出了芽,方可聽其生長開花結實。然在結實將成熟的時候,又得有人日夜把守,不然,就有無數的野猴子前來搬運。這種猴子,比一切野獸都生得靈巧,隻略略地畏懼虎豹,除虎豹之外,什麽野獸也不能奈何它。就是虎豹,也不過仗著聲威,使它們不敢嚐試,虎豹走這山裏經過的時候,稍為斂跡些。有一時半刻的工夫,在樹上的不敢下來,在岩裏的不敢出來。虎豹一走過山頭,即時就回複原狀了,從來也不見虎豹咬死了猴子,倒是猴子在無意中,卒然遇了虎豹,沒有樹可上,沒有岩可鑽,被虎豹逼得發急的時候,有將虎豹的腎囊抓破,虎豹立刻喪命的。

“苗峒裏的獵戶,照例不打猴子,並不是不打,是為打不著,反惹出許多麻煩來。這家獵戶,隻要在打獵的時候,偶不留神,誤向猴子發了一毒箭,不問射中與否,都可說是撞了禍。這種猴子出來行走,單獨一隻的時候絕少,至少也有一雌一雄。打獵的毒箭射去,十九被它將箭接去,從此告知它的同類,專一與獵戶為難。即算這獵戶的射法高妙,一箭能射死一隻猴子,然這一隻同行的,必馱起死猴逃跑。獵戶在這當兒,若不趕緊逃出深山,隻一刻兒,就有大群報仇的猴子來了,獵戶每每因此送了性命。”

柳遲聽了這些話,覺得是聞所未聞的,甚是有趣,連忙笑著問道:“猴子如何能專一和獵戶為難呢?它能成群結黨,難道獵戶還不能成群結黨嗎?獵戶有種種方法、種種器械,不信倒弄這些猴子不過。”

周季容笑道:“你不曾在這苗峒裏盤桓過,哪裏知道這類猴子的厲害!獵戶打獵的種種方法和器械,不但在這些猴子跟前施用不著,不得罪這些猴子還好,種種器械雖獵不著猴子,然尚可以獵旁的野獸;若得罪了它們時,永遠不再在這山裏打獵就罷了,如仍須在這山裏打獵,便不能不進貢些糧食水果,向這些猴子求和。在調和不曾妥協以前,像這樣釣竿就不敢裝設,裝起來不待半日,竿尖上的繩索鐵鉗,包管一條也不見了,光剩下一根竹竿,朝天豎著。你前日掉下去的那樣陷阱,裏麵的鉤繩捆網,甚是值錢的東西,多少隻猴子,拉斷一副鉤繩,撕破一副捆網,一點不費氣力,獵戶就吃了好幾兩銀子的虧。

“猴子在山中鎮日沒甚事做,又是生性最喜把一切東西弄壞的,你說獵戶靠打獵謀生的人,如何敢和它們做對頭。獵戶尚且不敢得罪猴子,尋常的苗人更可想了。猴子時常把人家存積的糧食,搬運作踐,一般人隻敢邀集許多壯丁,虛張聲勢地將猴子嚇跑,沒人敢真個動手打它。這麽一來,猴子的膽量越弄越大,苗人害怕的程度,也越弄越高。還幸虧猴子不和虎豹一般地吃人,不然,苗人早已被猴子滅了種了。

“自從我師傅為收我二師兄做徒弟,到苗峒裏來住著,眼見這些猴子,猖獗得不成話,幫著打獵的殺了十多隻,都是趁猴子在撕捆網拉釣繩的時候,下手殺的。原來猴子的膽量,比一切野獸都小,人縱容它,它便敢無惡不作,隻一用嚴厲的手段對付,殺幾個榜樣給它們同類的看,它們就嚇得戰戰兢兢,動也不敢多動了。你前日所望見的,便是這種猴子。以前是滿山亂跑亂跳,毫無忌憚,於今被我師傅殺得嚇破了膽,都躲在很深的石岩裏住著,輕易不大跑出來。這一帶的山,沒一山沒有,隻我師傅能驅使它們,片刻之間,能把岩洞中所有猴子,一隻不留地都呼喚到跟前來。”

柳遲喜道:“驅神役鬼的道法,我曾見過,倒是像尊師這般能驅使猴子的,不僅不曾見過,連聽也沒聽人說過。我這番得瞻禮尊師,正是因禍得福,可謂是三生有幸了。我們在這裏已經耽擱很久了,尊師必然盼望,請引我快點兒走吧。”周季容笑道:“我因貪著說話,幾乎把引你去見師傅的事忘了。”於是二人離了釣虎的所在,又越過了幾個山頭。

周季容在前麵走著,忽伸手向左邊山上一指,口裏“哎呀”了一聲,說道:“你瞧,那不是我二師兄來了嗎?隻怕是師傅久等我兩人不去,放心不下,特地打發他迎上來探看的。”

柳遲順著周季容手指之處望去,隻見一個身高七尺有零的黑皮大漢,大踏步從那山上走下來。那一種雄渾的氣概,直能使萎靡的人看了,頓時精神抖擻;懦弱的人看了,頓時豪氣幹霄。隻是雖有這麽高大的身軀,這麽烏黑的皮色,卻沒有粗獷的樣子,神情舉止之間,都透著一種很文雅的意味,絕不像是不懂文物禮教的苗人,身上的衣服,和讀書的漢人一樣。柳遲問道:“那就是你師兄藍辛石嗎,不是漢人嗎?”周季容點了點頭答道:“這苗峒裏麵,就隻我這二師兄是個讀書人,並進了一個學,所以和我們文人一般裝束。”

說話時,藍辛石已走過這山來。周季容迎上去問道:“二師兄,是師傅教你來催我回去的麽?我因遇見大師兄,談了許久的話,剛才走到半路上,又看見一隻極大的斑斕猛虎,上了釣竿,所以耽擱了些時。我們一同見師傅去吧。”藍辛石點頭問道:“你見什麽地方有一隻極大的斑斕猛虎,上了釣竿呢?是不是吊睛白額,你看仔細麽?”

周季容道:“那虎被吊住了後腿,尾衝上,頭衝下,我看得很仔細,不是吊睛白額。二師兄問吊睛白額虎,是什麽用意?”藍辛石道:“不是就罷了,沒有什麽用意。”說畢,望著柳遲笑道:“你是金羅漢的徒弟,怎的誤落陷坑,便不得出來呢?”柳遲聽了,麵上很覺慚愧,勉強答道:“隻因初入師門,並無毫末道行,所以也和山中的野獸一樣,一落陷坑,便不能脫。但不知足下何以知道敝老師是金羅漢?”

藍辛石一麵回身引二人走著,一麵閑閑地說道:“倒不要看輕了山中的野獸,也居然有陷坑陷不著,上了釣還能逃走的。”柳遲見藍辛石的神氣很怠慢,所答非所問,好像竭力表示出瞧不起人的樣子,遂也不願意多說。

周季容卻忍不住問道:“二師兄在什麽地方,看見有陷坑陷不著,上了釣還能逃去的野獸?”藍辛石道:“這不稀罕,就在離我家不遠,有一家專以打獵為生的人,前幾日追趕一隻吊睛白額虎,十多人追了半日,忽然追得不知去向了。第二日到山中檢點陷坑裏的釣繩捆網,好像被人撕破了的一般,捆網已到了坑外,細看坑裏坑邊,踏了無數的虎爪印。打獵的人正覺得奇怪,有一個砍柴的人過來說道:‘我在這山裏砍柴,隻見一隻很大的吊睛白額虎,仿佛被人追得慌了,逃進山來,嚇得我連忙爬上樹枝。看那虎跑不了幾步,就喳的一聲掉下陷坑去了。我心裏好歡喜,以為這一下去,休想再有活命逃出來。我慢慢地緣到樹梢,看它掉在坑裏是什麽情形,隻見它已被捆網纏繞得在坑中打滾。但是滾得奇特,不像尋常落了捆網的野獸,滾過來滾過去的滾法,隻專向一邊滾過去,滾一個不停歇。約滾了十多轉,竟將捆網生根的所在,滾離了坑邊,網的網繩都被掙斷了。網繩一斷,網便不能得力了。四爪不住地掙紮,隻掙得那網一片一片地裂開。前兩爪才露出網點來,隻一躥就連網躥出了陷阱,立在坑邊篩糠也似的,渾身抖了幾下,那捆網便紛紛脫落下來。那虎還回頭向坑裏望了一望,才搖著長尾巴走了。’”

藍辛石述到這裏,回頭笑向柳遲道:“聽得麽,這虎不比人還精明嗎?”柳遲覺得這苗人說話太無禮貌,不願意回答,隻當沒聽得的一樣。周季容問道:“上了釣又逃去的,是怎麽一回事呢,難道能將繩索咬斷嗎?”

藍辛石笑道:“釣上的繩索,哪有能咬得斷的?就是能咬得斷,也沒有給它咬著的道理。並且若是咬斷繩索逃走,也算不得什麽了。據我想,從釣上逃去的那虎,就是從陷坑裏躥上來的這虎。這個裝釣獵戶,也離我家不遠,昨日才天明的時候,這獵戶在睡夢中被虎嗥醒了,料知是有虎上了釣,即起來到山上裝釣的地方去看。果見有一隻極大的吊睛白額虎,被吊著了前腳,正在半空中亂動亂吼。裝釣的釣著了野獸的時候,照例不去動它,任憑它在空中叫喚兩三日,到差不多要死了,才去放下繩索來。這獵戶自然依照老例,當下隻望了一望,便不再做理會了。在家裏的人,聽得那虎嗥一陣,歇一陣,經過了大半日,有好大一會兒不聽得叫喚了。又跑出來看時,哪裏還見那虎的蹤影呢,僅剩下一隻約有六七寸長的虎前爪,仍被鐵鉗鉗著,懸在釣竿的上麵。原來那虎自己咬斷前腿,脫身逃了。所以我剛才聽得你說,有一隻極大的斑斕猛虎上了釣,便問你那虎是不是吊睛白額。一座山裏,不能容兩隻吊睛白額虎,並且白額虎最少,因此我推測上釣的,必就是落陷坑的。”

周季容道:“那虎真有些神通,不知二師兄若遇了它,能將它製伏麽?”藍辛石笑道:“沒有我不能製伏的虎!不過像這種通靈的虎,料它不敢在我眼前出現。”二人說著話向前走,已將柳遲引到一處,忽停步不走了。

柳遲看此處是個山坡,坡中有一個黑色的圓東西,有七八尺高,上小下大,望去仿佛一座很高大的墳塋,隻是那黑色光潤,和塗了漆的一般,看不出是什麽。剛待向周季容打聽,周季容指著那東西說道:“已經到了,我師傅就住在這裏麵。”柳遲聽了,好生詫異,走到切近一看,原來是一口極大的瓦缸,覆在地下,這缸足有一丈二三尺的口徑,八九尺高下,向西方開了一個小門,僅能容一人出進。從門口透進些陽光,照見裏麵如一間室,室中陳設了許多居家應用的器具,如鍋、灶、桌、椅、臥榻之類都有,不過具體而微罷了。有一個瘦如枯蠟的老頭,年紀約有六七十歲了,容貌異常清古,衣服也很樸質,和尋常種田人家的老年人一樣,隻精神充足,兩眼灼灼有光芒,不是尋常老年人所能有的。柳遲能知道清虛道人和呂宣良為異人,拜師求道,自然能看得出這老年人,必就是藍、周二人的師傅方紹德。

這時方紹德正在自炊早飯,獨坐灶前扇火,見三人立在外麵,回過頭來。藍辛石才當先鑽進缸裏去,柳遲跟著二人進缸,見缸裏雖陳設了這許多家具,容四個人並不擁擠。周季容上前簡單陳說了在路上耽擱的原因,方紹德點頭揮手,教藍、周二人立在一旁。柳遲就這當兒,向方紹德叩頭說道:“蒙老丈解救之恩,特地前來叩謝。晚輩生性好道,隻苦沒有心得,還得拜求老丈指教。”

方紹德連忙抬身笑道:“用不著這麽客氣,你要知道,我並不是為救你的性命,將你弄到這裏來,是為要借你一張口,替我帶句話給你師傅呂宣良。你不久就有與你師傅會麵的時候,你隻對他說道:‘我在新寧遇著金眼鷺鷥方紹德,他教我對師傅說,我們這種能耐,傳徒弟不是一件當耍的事。徒弟犯了戒律,是不應該裝聾作啞、曲徇私情的。若戒律可以犯得,我們卻要這東西幹什麽呢?犯殺戒、犯**戒的,應得教徒弟本人自己值價。萬一遇了形同反叛的徒弟,便說不得,隻好做師傅的親自動手懲戒了。你有三個徒弟,我也有三個徒弟,請你瞧瞧我犯戒的徒弟,是怎生結果?再回頭瞧瞧你自己在河南的徒弟,看憑良心應當怎生處置?’”

方紹德說到此處,略停了一停,問柳遲道:“你聽明白了麽?你照我這些話,向你師傅說一遍便得哪,你不可害怕說不出。你要知道,縱容徒弟犯戒,師傅的罪孽,比犯戒徒弟加重十倍。你敬愛你師傅,就是萬不能不說。”柳遲隻得諾諾連聲地應是,在山中答應周季容,替他大師兄求情的話,哪裏還敢說出口來呢?隻聽得方紹德繼續說道:“你來這裏一趟,很不容易,我知道你現在所住的劉家,有五鬼為殃。你此時尚沒有力量,能驅滅五鬼。我可派二徒弟藍辛石送你回去,順便驅除五鬼。”

柳遲連忙拜謝道:“晚輩初到新寧時,正覺得舍親家中的陰氣過重,卻苦沒道法看出所以然來。承你老人家關懷,不但晚輩感激,便是舍親一家也應感激。不過敝姨父是個讀書人,對於神鬼的事,恐怕認為荒誕。”方紹德不俟柳遲說下去,即搖手笑道:“你離他家,已有三日三夜了。在這三日以前,你姨父自是不相信有神鬼的,此時已不然了。你回去時自會知道,不用我多說。”柳遲便不再說。拜辭了方紹德,與周季容握手作別了,才和藍辛石一同退出瓦缸,取道向劉家來。

藍辛石在路上對柳遲道:“我且在你親戚家門外等著,你先進去,到用得著我的時候,隻須向空喚三聲‘藍法師’,我自能隨聲而至。”柳遲答應理會得,然心裏仍不免有些懷疑。暗想這三日中,難道劉家有什麽變故嗎?若沒有顯明的變故,使我姨父相信確有五鬼為殃,我卻怎生好平白無故地說,有法師同來驅鬼呢?為此躊躇著,不覺已走近了劉家。藍辛石找一棵很大的棗樹下立住了腳說道:“我就在這樹上,聽候你的呼喚,你去吧。”

柳遲看這樹離劉家還有半裏多路,不由得現出懷疑的神氣,說道:“舍親家的房屋很大,離此又太遠了些,恐怕聽不著我呼喚的聲音,反為不便。不如索性過了那一座橋,在那邊樹下等候。”藍辛石笑道:“這有多遠,十裏之內,我聽蒼蠅的哼聲,與雷鳴相似。”柳遲這才知道藍辛石是修天耳通的,便獨自回到劉家。

剛跨進門,就隱隱聽得裏麵有哭泣的聲音,走進裏麵,隻見自己的母親和姨母,兩人對坐著相向而哭。柳遲還不曾動問緣由,他母親已看見他了,連忙起身一把將柳遲摟住哭道:“我的心肝兒子,你還有命回來麽?可憐我和你姨母,已整整哭泣一晝夜了。”柳遲道:“孩兒該死,錯走到苗峒裏去了,失足掉下陷野獸的深坑,幾乎送了性命。今早才遇救得脫,所以回得遲了。隻是孩兒在家中的時候,也時常出門多少時日不回,你老人家是見慣了的,怎麽這回才三日,你老人家和姨母就哭泣了一晝夜呢?”

他母親拭幹了眼淚,說道:“你哪裏知道這幾日家裏的情形啊,昨日逼得沒有法子,已打發人追趕你姨父去了。你姨父有要緊事去長沙,若不是因家裏鬧得太不成話,何至打發人去追趕他回來呢?大前日自你出門之後,你表妹就說覺得頭昏目眩,心裏衝悸得難過。我和你姨母也不在意,以為是受了些涼,睡睡就好了。誰知才到黃昏時候,你表妹本來是睡著的,忽然坐了起來,翻起一雙白眼,望著我大聲喝道:‘你不要糊塗!跑到這裏來想替你兒子定媳婦,你知道你打算定的媳婦,是我什麽人呢?’

“我當時一聽你表妹說出這些話來,很覺得詫異。但是說話的聲音變了,是一個男子的口音,並不是本地方人,就知道是有鬼物憑附在你表妹身上。隻得對你表妹說道:‘我並沒有這種心思,我到這裏來,完全是因至戚,平日本有來往,不為想定媳婦而來。’我這麽一說,你表妹隻是搖頭說道:‘這話瞞不了我,我與劉小姐前生是夫妻,緣還沒有盡。她因一點兒小事,就尋短見死了。我應趁這時候,來了未盡之緣,你不要妄想。’說到這裏,忽然現出慌張的樣子,向房門外麵望了望,雙手抱頭。說道:‘不好了,對頭來了,隻好暫時躲避躲避。’說罷,即寂然無聲了。

“我和你姨母都以為房外有什麽人來了,同時回頭向房門口看,並不見有人進來。你表妹又改變了一個口音說道:‘我隻來遲了一步,就險些兒被別人把我的老婆占去了。’說了這兩句,又和起初一般地翻起兩眼,望著我笑道:‘你看好笑不好笑,這劉小姐果然不是你兒子的媳婦,難道又是他那東西的媳婦?幸虧我還來得湊巧,若再遲一時半刻,不是糟透了嗎?’邊說邊做出得意的樣子來。你姨母看了這情形,隻急得掩麵哭泣。你表妹居然涎皮涎臉地呼著丈母笑道:‘見了女婿的麵,應該歡喜,應該笑一個不閉口,才是做丈母的本色。所以有一句老俗話:丈母見了郎(湘俗呼女婿曰郎),屁股不沾床。幾見過你這個丈母的,反望著我愁眉淚眼。我做你的女婿,哪裏就辱沒了你嗎?老實講,比你那柳家的孩子強多了。’你姨母聽了,更氣得哭起來。我隻得在旁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與劉小姐有什麽冤仇?幽明異路,劉小姐如何能做你的老婆?’你表妹搖頭晃腦地說道:‘我的姓名,不能說給你聽,我與劉小姐沒有冤仇,她本來是許了給我做老婆的。你說幽明異路的話錯了,我又不是死了的人,怎得謂之幽明異路?隻因這兩天的日子不好,不能成親。須略遲幾日,我便能在此地袒腹東床了。’說畢,又裝模作樣地鬧了一會兒,陡然做出吃了一驚的樣子,舉右手在額上搭涼棚,向牆壁上尋覓什麽似的,仔細看了幾眼,即時露出驚慌的神色,對我說道:‘前麵好像是你的兒子來了,我並不是怕他,隻因不屑和他計較,暫時讓他一讓吧。’

“這話說了,你表妹仰後便倒,躺在**。我隻道是你出外回來了。你姨母走到床前,抱著你表妹呼喚,和睡著了一樣,再也喚不醒。半晌不見你進房,打發丫頭到外麵去問。丫頭還不曾回報,你表妹又翻身坐起來,一手把你姨母推開說道:‘你是什麽人,要你摟住我夫人叫喚些什麽?我就是柳遲柳大少爺,承姨母的好意,許將表妹配我做夫人,我特來成禮。剛才有兩隻大膽的孽畜,居然敢來想霸占我的夫人,逃得快是他們的造化,見了麵我真不饒他。’你姨母就問道:‘你是柳遲柳大少爺嗎?’他答道‘怎麽不是!誰哄你麽?’你姨母又問道:‘你既是柳大少爺,知道這個老太太是誰麽?’你姨母說時,伸手指了指我。他跟著睜眼望著我,說道:‘怎麽不認識,這是柳老太太,就是柳遲的母親。’你姨母道:‘是柳遲的母親,是你的什麽人,你不是說你就是柳遲嗎?’他才連“哦”了幾聲道:‘不錯,不錯!我該打,連母親都忘記了。’隨即向我叫了兩聲媽媽道:‘恕孩兒無狀。’

“我指著罵道:‘你放屁!你是什麽柳遲,我哪有你這種不孝的孩兒。你要假冒我的兒子,得變成我兒子的聲音。你是識時務的,趁早滾開!我兒子立刻就要回來了,看他可能饒恕你。’我罵了這幾句話之後,你表妹低頭坐著,一言不發,紅了臉好像有些慚愧,又好像思索什麽似的。一會兒,忽然抬頭說道:‘柳遲也隻有那麽大的威風,我假冒他幹什麽!老實說給你聽,你以為你兒子會回來麽?你做夢啊。你兒子的性命,早已喪在我手裏了。我不把他的性命弄掉,就敢到這裏來做他的替身麽?’我聽了不相信,仍開口罵道:‘你是什麽東西!配把我兒子的性命弄掉。你想拿這話來嚇我,哪裏嚇得著。’他仰天打著哈哈說道:‘不相信由你。我們五兄弟,合夥要把你兒子的性命弄掉,今日才好容易將你兒子迷了雙眼,引進苗峒,我那四個兄弟,故意在你兒子前麵的石岩之下,跑進跑出,使你兒子分了神,走近陷坑。我在後麵隻這麽一推,就跌倒到陷坑裏麵去了,這陷坑跌下去,是必死無疑的。你不相信,且瞧著吧,看有你兒子回來沒有!’

“我當時一聽這些話,不由得不有些相信,正待求他。但我尚不曾說出口來,他卻立起身向空中作揖道:‘我就走,我不過趁你沒來的時候,到這裏玩玩。你既來了,我怎敢留戀不去呢?’說罷,又跪下去,叩了兩個頭起來,仍向床緣上一坐,說話的聲音又改變了。隻聽得長歎了一聲,說道:‘什麽兄弟,比外人都不如,明知是我的夫人,竟敢乘我還沒到的時候,接二連三地來開我的玩笑,真要把我氣死了。’說完,又長歎了一聲。忽起身向你姨母拜下去,說道:‘愚子婿叩見丈母,給丈母請安。’你姨母隻氣得大罵。可是作怪,那東西倒像怕罵,一罵就沒有聲息了。不過你表妹昏迷不醒,沉沉地睡一會兒,那東西又來附著亂說一會兒,直到此刻三晝夜,不曾清醒,而你又果然一去不回,教我和你姨母,怎得不哭?”

不知柳遲怎生說法,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