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藍辛石月下釘妖精
宋樂林山中識神虎
話說藍辛石聽那哭聲中訴道:“我實在不願意活了,這種苦日月,活著還有什麽趣味?倒不如拚著一死的幹淨多了。”藍辛石細聽那哭聲的方向,正在自己歸家應經過的道路上。心裏不愉快的人,聽了這類的悲哭的聲音,更是難過,遂懶得著意去聽,隻放緊了些腳步向前走。走不到一裏多路,遇了一座大石橋,那哭聲不在別處,正是從這橋上發出來的。
此時天上的月光,已偏在西邊,將近鑽入地下去了,因此橋上已沒有月光。藍辛石聽哭得益發淒慘,即立在橋頭上高聲問道:“是哪裏來的娘子?為什麽三更半夜的,獨自在這裏哭泣?”這話問出去,不見有人答應,隻是哭聲已停了。藍辛石接著說道:“娘子不要害怕,我不是無賴的人。若娘子有為難的事,不妨照實說給我聽,凡我所能幫助的,無不竭力。”這幾句話一說出去,便聽得很嬌怯很脆嫩的口音答道:“雖承先生的好意,願竭力幫助我,但我是個生成薄命的人,就得先生幫助,也隻能幫助一時,長久下去,仍是不了。先生是過路的人,可以不必憐惜我,左思右想,還是拚著一死的幹淨,免得在世界上終日受人欺負。”
藍辛石一聽這女子說話,伶牙俐齒,嬌啼婉轉,使人**魄銷魂,心想這樣年輕的女子,有什麽委屈,這時分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悲哭?聽她說話的情形,不像是小戶人家的女子。小戶人家女子,見了麵生男人,說話決沒有這麽大方。大戶人家女子,又豈有半夜三更獨跑到這地方來的?若為尋死而來,何地不可以尋死,必要到這裏來呢?這東西的來曆,隻怕有此蹊蹺。我何不盤問她一番,看她怎生答應?藍辛石想畢尚沒開口,那女子已接續哀啼著說道:“我若不因為懷中已有了四個月的身孕,尋死也用不著躊躇了。我這樣苦的命,死了不算什麽,懷中的冤孽沒有罪過,不應該跟著把一條小性命斷送。”說罷,又嚶嚶飲泣起來。藍辛石說道:“娘子徒然悲傷,也沒有用處。請問娘子貴姓,家住在哪裏,究竟為的什麽事,如此傷感?”邊說邊走近前去。
那女子背靠橋柱坐著,此時月光雖已偏西,遠望不得分明。就近借著滿天星鬥之光,還能看得出女子的身材窈窕,態度風流,頭上青絲,蓬鬆覆額,雖看不清容貌怎樣,然僅就所見的,已足使人動心了。
女子見藍辛石走近麵前,即抬起頭來答道:“三更半夜,拋頭露麵地出來,連我祖宗三代的臉,都被我丟盡了,我還好意思把娘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嗎?翁姑、丈夫都淩虐我,不將我當人看待,我原不妨將婆家的姓氏,說給先生聽。然說給先生聽了,也沒有用處,不如存一點厚道。我的命已苦到如此地步,並且已是快要死的人了,犯不著揚人之惡,加重我自己的罪過,來生更受苦報。至於先生問我究竟為什麽事,如此傷感,我不能不將大概情形說出來。不然,也太辜負先生的一番盛意了。
“我今年一十九歲了,我父親、哥子,都是讀書有功名的人,我婆家也是詩禮之家。隻丈夫不爭氣,因生長富厚之家,不知銀錢艱難,不識人情刁狡,從去年我到他家起,初時一二個月內還好,白天不大出外,就是出外,一到黃昏向晚就得回來。兩個月以後,不知如何結識了地方上幾個不成材的人,終日吃喝嫖賭,無所不來,越鬧越糊塗,時常半夜還不回家。翁姑怪我不會伺候丈夫,不能得丈夫的歡喜。我何嚐不會伺候呢?無奈那沒良心的人,成心不歡喜我,我除了哭勸、哀求而外,又有什麽法子咧?誰知那沒良心的人,見我越是向他哭勸,他越是嫌討厭似的,更整日整夜地在外嫖賭,一連三五日不見他的蹤影了。翁姑大發雷霆,說她的兒子原是極老成極規矩,從來不在外麵胡行亂走的。隻因討了我這個不賢良的媳婦,將她兒子逼得不能在家安身,隻得去外麵借著嫖賭解悶。
“請先生替我想想,我就是容貌醜陋、性情惡劣,何至便逼得丈夫不能在家安身?並且丈夫去外麵嫖賭,在翁姑手裏拿不著銀錢,將我所有陪嫁過去的私蓄,一股腦兒用盡了。還嫌不夠,把我陪嫁的金珠首飾,揀好的拿去變賣,連問也不問我一句。我為怕他生氣,想借這些事換轉他的心來,件件依遵他,看他要多少銀錢,我無不盡力設法給他,原不過想圖他一個高興,對我回心轉意,不忍再去外麵胡鬧了。誰知不講情理的翁姑,反怪我別有用意,成心要丈夫去外麵胡鬧,原來隻罵我的,至此更動手打起我來了。
“翁姑打媳婦,做媳婦的自然隻能順受,哪敢違抗呢?翁姑見我跪著不動給他們打,不說我懂禮節有孝心,也就罷了,倒罵我不動是和他們拚死,更打得厲害些。我見跪著不動有罪,就起來走開,卻又罵我目無尊長。我處這種境遇,也隻好自怨命苦,不能怨翁姑、丈夫不好。想不到那沒良心的人,無論給他多少銀錢,不須幾日工夫,就嫖賭得沒有了,不到手中沒了錢,也不回來。我賠嫁的銀錢、首飾是有限的,怎經得起他這樣泥沙不如地使用呢?我手邊有的時候,他一開口,就如數拿給他;手邊一沒有了,教我去娘家設法,何能每次都能如願?我給得少了,或給得遲了,他也由不高興而責罵,由責罵而動手打起來。
“可憐我一個終身不出閨房門的女子,身體又素來孱弱,不但沒有反抗他的力量,連躲閃也躲閃不來。近來知道我有了身孕,若是尋常人家見媳婦懷了孕,舉家都應該歡喜,教媳婦好生調養的;唯有我的翁姑、丈夫不然,硬說我懷中的身孕,不是她兒子的骨血,將我吊起來拷打,問我曾和什麽人通奸。唉!這真是黑天的冤枉,我是何等人家的小姐、何等人家的媳婦?翁姑、丈夫現在正不歡喜,我豈肯自尋苦惱,再幹這種辱沒家聲的事呢?我也不知道我翁姑、丈夫,前生和我有什麽冤孽,有多大的仇恨?任憑我如何表白,如何發誓願,隻是咬緊牙關,說不是他家的。我要她兒子自己憑良心說,那東西確是沒有良心的人,板著麵孔不作聲,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翁姑見她兒子這樣的情形,更坐實我曾和人通奸。每日朝罵暮打,吃沒飽的給我吃,穿沒好的給我穿。我忍氣吞聲過到今日,連那沒良心的人,今日都說出我懷中的孕,不是他骨血的話來了。我實在不能再忍了,問他不是你的骨血,是誰的骨血?我半年之內不曾回娘家,也不曾離你家的大門,有什麽人能飛進來和我通奸?你雖說在外麵嫖娼的日子多,然手邊沒了錢的時候,歸家向我要錢,哪一次不在家中歇宿,如何能說懷中身孕不是你的?凡人既不要天良,便沒有不能做的事,沒有不能說的話。他是我的丈夫,他要咬緊牙關這麽說,我就有一百張口,也分辯不了。
“做人做到了我這種地步,活在世上,除了受罪而外,還有什麽可享受的呢?萬不得已,隻得趁他家人都睡了的時候,悄悄地到廁所裏,打算懸梁自盡,拚一死了卻前生冤孽。哪知道苦命的人,孽報不曾受了,連尋死都不能如願。他家當差的,早不上廁屋,遲不上廁屋,偏巧在我正套好繩索,剛將腦袋仲進圈裏去的時候,那當差的擎著一支蠟燭,走進來了。一見我已上了吊,就一麵大聲叫喚,一麵把我解救下來。翁姑從夢中驚醒,到廁屋裏一看,登時怒火衝天,大罵我有意害她家遭人命官司,一人拿了一條鞭子,將我按在廁屋地上痛打。兩個人都打得精疲力竭了,就逼著我立刻回娘家,不許在她家停留。要尋死也得去外麵尋死,死了不幹他家的事。我說我娘家雖是我生長之地,然我在娘家一十八年,一次也不曾在外麵走過,出大門就不認識路徑。便是嫁來這裏一年,也不知道大門外是什麽情形,這時分教我回娘家,不派人送我,我如何認識路徑呢?翁姑齊說認識路徑也好,不認識路徑也好,他們不管。隻要出了她家的大門,哪怕走不到三步,就尋了短見,也不與她家相幹。
“隻怪我自己命短,他們既對我這麽惡毒,我如何能再停留?隻好橫了心,打算真個出大門就尋死,因此才走了出來。但是我走到門外一想,此時就這麽死了不妥。翁姑、丈夫既說我懷中身孕,是和人通奸來的,若就這麽死了,不僅這冤誣沒有伸雪的時候,他們還要罵我是因奸情敗露了,含羞自盡的。我一個人蒙了這不白之冤,還不要緊,我懷中的孕,既確是我丈夫的親骨肉,尚不曾出世,也就跟著我蒙了這不白之冤而死,未免太可憐了。並且我娘家是書香世族,若因我這不爭氣的女兒,把世代清白的家聲玷汙了,我就到九泉之下,有何麵目能見祖先?因有此一轉念,覺得短見暫時是不能尋的。既不能死,又既被翁姑驅逐出來,除了回娘家,實在無路可走。但是我娘家的地名雖知道,路有多少裏,應該朝著哪方麵走,都茫然不知。黑夜又無人可問,隻得勉強掙紮著,隨著腳步走去。走到這橋上,兩腳委實痛得走不動了,不得不坐下來歇息些時。當此淒涼的月夜,回想起種種傷心的事來,不由我不痛哭。想不到驚動了先生,承情關切,感激之至。”
藍辛石呆呆地立著,聽女子說完了這一篇的話,心中也未始不有些感動。但是總覺得這女子的態度太風流,言語太伶俐,既不像是大家的閨秀,更不像是窮家的女兒,始終疑心來曆不正當。自念從方紹德學道以來,所治服的山魈野魅、木怪花妖,實在太多了,恐怕這女子就是那一類的餘孽,乘黑夜酒醉之後,前來圖報複的。隻是他憑著所學的本領,和從來驅除醜類的誌願,即令這女子果是那一類東西的餘孽,也不覺得可怕。心想此時天色昏暗,究竟是不是妖怪鬼魅,縱有本領,也無從辨別確實。若這女子所言的,果然真實不虛,也可稱得一個很賢孝、很可憐的女子。便是古時候的烈女貞姑,行為品格,也不過如此。我生性仰慕古來豪俠之士,這種賢德女子,在如此遭際之中遇了我,我若因疑心她是妖怪鬼魅,不竭力救她,豈不是徒慕豪俠之名,沒有豪俠之實嗎?我憑一點慈悲之心,便是認錯了,中了妖魔的圈套,也可以無悔。並且就是妖魔,也不見得能奈何我,我隻存著一點防範的心思罷了。想罷,自覺如此做去不錯,遂向這女子歎道:“原來娘子有這般淒淒的遭際,真是可憐可敬。以我替娘子著想,暫時也隻有且回娘家的一條路可走。娘子的娘家叫什麽地名,何不說給我聽?我可以立刻送娘子回去。”女子似乎有點為難的意思,躊躇著不肯就說。
藍辛石道:“娘子是不是因恐怕有傷娘家的聲望,所以不願意說給我聽呢?娘子不可生氣,這念頭實在錯了。休說這種事是世間極尋常的事,即算可醜,也是婆家沒道理,與娘家不僅不傷聲望,像娘子所說這般賢淑的性情、孝順的行徑,娘家並很有光彩,為什麽反怕人知道呢?”
女子至此才發出帶些歡喜的聲音答道:“先生的高見自是不錯,隻是先生不知道家父的性情脾氣最是古怪,他老人家若聽我說是被翁姑、丈夫驅逐回家的,必不問情由,即時大怒,也將我驅逐出大門之外。因為我未出嫁以前,家父時常拿《烈女傳》、女四書一類的書教我,對於三貞九烈之道,解說得很仔細。並曾說過,若女兒嫁到婆家,不能孝敬翁姑,順從丈夫,得翁姑、丈夫的歡心,以致被退回娘家來了,這女兒簡直可以置之死地,毫不足惜。如念骨肉之情,不忍下毒手,就唯有也和婆家一樣,驅逐出去。這女兒既是娘、婆二家都不要了,逼得沒有路走,看她不自去尋死,有何法生活。家父的性格,素來是能說能行的,平時已有這種話,今日輪到他自己家裏來了,請先生說,他老人家如何肯容留我?我剛才被翁姑逼得出門的時候,雖隻好打算回娘家,然心裏計議是萬不能向家父說實話的。於今承先生的美意,送我回家,我正是要回家不認識路的人,自然感激萬分,豈有恐怕有損家聲,不敢將地名說出之理?並且一個地名,與舍下聲望也絕不相關,我其所以躊躇的緣故,完全不在這上麵。先生不要誤會了。”
藍辛石問道:“然則娘子不肯說,是為的什麽呢?”女子道:“這其中有兩個緣故,我都覺得甚是為難。我就把地名對先生說了,先生也不能立刻送我回去,說與不說無異,所以不得不躊躇。”藍辛石道:“隻要有地名,哪怕在天涯海角,我既說了送你回去,不問如何為難,我都不怕。請娘子且把第一個緣故是什麽說出來,看我覺得為難不為難,不為難,就再說第二個。”
女子帶些笑聲說道:“我婆家離我娘家,平日聽得人說有三十裏路。我今夜走了許久,不知方向錯也沒錯,若是錯了,此地離我家,就應該還不止三十裏。這麽遠的道路,如何好煩先生相送呢?況且我所知道的是小地名,隻近處的人知道,此地若相離太遠,就說給先生聽,先生平時沒聽說過那地名,豈不也和我一樣不知道東西南北嗎?”
藍辛石也笑著截住說道:“這便是第一個為難的緣故嗎?不用說三十裏不算遠,就是三百裏,也不過兩三日的程途。地名雖小,隻在幾十裏路以內,我就不知道,也好向人打聽出來的。你且把地名說出,看我知道不知道。”女子道:“既是如此,舍下的地名叫作雄雞嶺,先生知道麽?”
藍辛石哈哈大笑道:“雄雞嶺嗎?豈但知道,並且是我歸家所必經之地,我每個月至少也得走那山上經過一兩趟,此處還不上十裏路。你這第一個為難的緣故,可說是毫不為難了,第二個呢?”女子很高興地問道:“原來此去雄雞嶺,已不到十裏路了嗎?我倒不明白何以信步亂走,居然沒走錯方向,而且走得這麽快?從來不曾走過稍遠些兒的路,今夜居然不覺著就走了二十來裏,這是什麽道理呢?我隻怕地名叫作雄雞嶺的,不僅這裏一處,舍下那邊也叫作雄雞嶺。聽說兩地同名的很多,先生可知道旁處還有地名叫作雄雞嶺的麽?”
藍辛石搖頭道:“這雄雞嶺並不是小地名,周圍百數十裏左右的人,除婦人小孩子而外,不知道這地名的很少。這樣大地名,在幾十裏以內,怎麽會有相同的呢?我所知道的決不會錯,娘子不用疑慮。至於素來不曾走過遠路,今夜不覺著就走了二十來裏,這並不稀奇,道理很容易明白。二十來裏路本不算遠,娘子被那不仁的翁姑逼出門之後,心裏又悲傷,又憤恨,自是巴不得從速遠離那受辱之地,急匆匆地向前走,也無心計算路程。直走到兩腳痛不可當,精力疲憊極了,才忍不住坐下來休息。娘子平日雖不曾走過遠路,然年輕的人,走路而至於兩腳走不動了,若沒有二三十裏路,又何至如此呢?這尤是顯而易見的道理,閑話少說,請把第二個緣故說出來吧。”
女子笑道:“第二個緣故麽,你已知道了,無須乎我再說。”藍辛石現出詫異的神氣,問道:“這話怎麽講?你沒說出來,我從哪裏得知道,這話說得我不明白。”女子道:“先生確已知道了,也是我早已說了出來的,請先生猜一猜,看究竟是什麽緣故?”
女子說這幾句話的時候,很透著挑逗藍辛石的神氣,軟語溫存,就使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難保不心旌搖**,不能把持。藍辛石一時竟忘了形,也答以極溫和的聲口說道:“你剛才向我說的話很多,我不能一句一句都記在心上,此時教我如何能猜得著?你還是自己說吧。”女子更吃吃地笑道:“我說的話,你自然不把它放在心上,你方才不是說,沒有二十來裏路,不至於把兩腳走痛的嗎?”
藍辛石道:“因你對我說走到這橋上,兩腳委實痛得走不動了,我才是這麽說,並不是由我說出來的。”女子道:“是嗎?我原說是我早已說了出來的,很容易猜的一句話,先生卻猜不出,這便是第二個緣故。”藍辛石問道:“這腳痛怎麽說是第二個緣故?你雖說出來了,我還是不明白。”女子又吃吃地笑道:“你是大丈夫,如何這話也不明白?我不是說有兩個緣故,都覺得很為難嗎?此去雄雞嶺雖不遠,然畢竟還有十多裏路。這十來裏路,在你這樣金剛一般的人物,自然看得很近,一提腳就到了。像我這麽軟弱不中用的女子,加以兩腳因跑了二十多裏,正在痛徹心肝,幾番想立起身來,向你道謝關切我的好意,稍一移動,且痛得如千百口花針,向腳踵裏亂戳,隻得不動了。請你說還有這十來裏路,教我如何能走?不走在這裏坐著,又如何是了,這不是很為難的緣故嗎?”
藍辛石聽了,也躊躇起來說道:“這果然有點兒為難,卻是怎樣好呢?”女子從容說道:“我看你的言談舉止,很像個讀書人,果是讀了書的麽?”藍辛石道:“夠不上稱為讀書人,不過略能認識幾個尋常的字罷了。”女子笑道:“是讀書人就好辦了,我立不起來,走不動,隻要你用一隻手的力量,攙扶我一下,我就不難勉強掙紮了。”藍辛石道:“這怎麽使得?越是讀了書的人,越應該知道男女授受不親,何以反說是讀書人就好辦?”
女子笑出聲來說道:“你讀的是死書嗎?男女若限死了授受不親,何以又說‘嫂溺援之以手’的話呢?叔嫂是極應避嫌的,然到了要緊的關頭,也隻能援之以手。若那時再拿著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來說,不肯援手,便是豺狼了。我於今和你並非叔嫂,這番承你的好意相救,也和救溺差不多,攙扶我行走,正是讀書明理人應做的事。我去年以前,在家做女兒的時候,常聽得家父說,柳下惠能坐懷不亂,可見得男女之間,禮節隻能使一般沒學問、沒操守的人,好借此防範自己有非禮的舉動;若是有學問、有操守的,莫說援手不算一回事,就是絕色女子坐在懷中,也全不要緊。幾千年來,何嚐有人疵議柳下惠,不應該不遵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節,將女子摟在懷中坐著呢?”
藍辛石見這女子竟說出這些話來,不由得有些驚訝,暗想道理果是不差,但這類言語,詩禮之家的閨秀,在深夜無人之處,對著麵生男人,決說不出口。小家女子,便能認識些字,也說不出這種話來。就從這一點兒上看去,已可看得出不是個人了。據她自己所述在婆家的行動,簡直是個賢德無比的女子,豈有平日那麽賢德的女子,此時肯如此挑逗我的?我倒不可不謹慎些,大師兄就因犯了色戒,不敢見師傅的麵,隻等料理了他身後的事,便得擇一個地方自殺。我豈可重蹈覆轍,自取滅亡?不過這東西太可惡了,與我有何仇恨,想乘我喝醉了酒的時候,這麽來引誘我?我這番若饒了她,不僅將來還是我的後患,並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年輕沒把持的人。我何不將計就計,和她開個玩笑?隨即做出涎皮涎臉的樣子說道:“你以為我真有這麽呆嗎?在這種曠野無人的地方,我攙扶你也好,你攙扶我也好,有誰能看見,隻要你我自己不拿著去向人說。說一句你不嫌輕薄的話,哪怕就同在這橋上睡一覺,也隻要你我高興,都算不了一回事。來,來!我就攙扶著你走吧。”邊說邊湊近一步,伸右手挽住女子軟玉溫香的臂膊,輕輕地往上一提,左手跟著捏了一個訣。這個訣能防範妖魔鬼怪遁形,最是厲害。
這女子果然不出藍辛石所料,藍辛石才將訣一捏,她就知道自己的行藏敗露了,即時打了個寒噤。但想逃被這訣禁住了,逃不脫藍辛石的手,連忙將身子一晃,霎眼就變成了一隻大雄雞。
藍辛石既是早已有了防備的人,當然不能由她逃脫,一舉手之勞,便將這雄雞撈在手裏。一手忙從腰間褡褳袋裏,抽那把師刀來,指點著雄雞笑道:“原來就是你麽?你的膽量可也不小,才從劉家逃了出來,就想在這裏圖報複。於今也一般地落到了我手裏,看你還有什麽方法能逃脫?你以為能逃出我的羅網,就有報複的能為麽?我此刻倒不防顯點兒能為給你看。你那四個夥計,我都不敢輕視他們,破了我一晝夜的工夫,將他們埋在寶慶界上。於今對你,反不用那麽麻煩,隻要你有能為可以逃脫,盡管逃去不要緊。你自己若沒有能為逃脫,安分守在此地,六十年後,你那四個夥計有見天日的機會,你自然也有人來解救;但是非我藍法師的徒子徒孫,誰也解救你們不了。你打算報複我藍法師的念頭,是永遠不中用的,老實說給你聽吧。”藍辛石說罷這幾句話,將師刀尖向雄雞胸脯當中,戳了個透明窟窿,跳到橋底下,在沙灘上釘進去,口中默念了一會兒。
說也奇怪,無論什麽人,若不曾在那道橋下,親眼看見這雄雞的,也決不會相信有這種荒誕無稽的事實。不肖生有個朋友,就是這新寧劉家的,藍法師當日在他家設壇收怪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於今這朋友已有三十多歲了。據說那隻雄雞,至今還是被一把師刀,穿胸釘在那橋底下沙灘之上,也不能動彈,也不能吃喝,也不像死的,也不像是活的。一般婦孺小孩,都知道是藍法師收服在這裏的妖怪,誰也不敢上前去動一動。偶然有不知道的小孩或過路的人,不明白就裏,想上前動手的,走到雄雞跟前一丈以內,必就頭痛不可當,甚至登時昏倒在地。湖南人本來最迷信神怪的,因此幾十年來,從沒人敢去動那雄雞。時間原不曾有六十年,藍辛石此刻也還沒有收得有緣的徒弟,並且在新寧、寶慶一帶,藍辛石所幹這類奇怪不可思議的事跡,也不僅這橋下一處。
寶慶有一座山,名叫五老峰的,山頂有一隻穿了底的破石臼,底朝上,口朝下覆著,穿底的窟窿內,插了一株楊柳。據說也是藍辛石將這破石臼,鎮壓了妖魔在下。有人去動那楊柳樹,立時就聽得隱隱的雷聲。平常楊柳樹多是栽在水邊的,因為這種植物的性質,非近水不能生活。偏是五老峰頂的楊柳樹,枝葉密茂,並能四時不凋不謝。年老的人傳說,石臼內鎮壓的,是一條毒蟒,在未經藍辛石鎮壓時,曾傷害人畜無數。究竟是與不是,不肖生出世太遲,不曾目睹,隻好姑妄聽之,姑妄述之。
藍辛石這夜釘了那雄雞之後,回到家中已是天明了。他平日在家的生活,和一般苗人不同,他從小供奉了一個五寸多長的木偶,那木偶的來曆,他從來沒對人說過。不過看那木偶滿身沾了泥土,雕刻得也很古樸,好像是從土中掘出來的,形象與普通木偶完全不同。普通木偶,或是坐著,或是站著,或是睡著,或是蹲著、跪著,從不見有倒豎著的。唯他所供奉的這木偶,兩手據地,兩腳叉開朝天,和器械體操中拿頂的姿勢一般。藍辛石供奉這木偶,異常虔誠,每早起來,焚香叩拜,提起兩片竹卦問卜。旁人也不知道他問的是些什麽,未遇方紹德以前就是如此,和他親近的人推測,這木偶必是獵神。因為有時跪在木偶麵前問卜之後,連忙更換衣服,赤腳科頭,左手提起那六十斤的鋼叉,右手握一塊很長大的羅布手巾,急匆匆上山打獵去了。有人跟著他去看,他也不拒絕。
他上山不須費多少尋覓的工夫,必有猛虎或極大的金錢豹躥出來。平常虎豹見了人,多是一瞬眼就撲過來的,隻一見了藍辛石,便沒有尋常那般威猛了。藍辛石也不待虎豹近前,即對著大聲喝道:“張三,可來和我比一比武。”奇怪極了,虎豹原是不能人言的獸類,藍辛石對著這麽說,卻像是懂得的一般,將一股野蠻粗暴之氣,完全變化了。假裝斯文的樣子,從容不迫地走來。藍辛石也行若無事地立出一個姿勢,左手執叉向前,叉柄豎在左腳尖相近的地上,叉尖高出頭頂尺多,身體在鋼叉背後,右手握著羅巾等候。
虎豹從容趕到鋼叉跟前,突然怒吼一聲。這一聲必吼得山穀震動,樹葉脫落,林木中所有飛鳥,紛紛插翅飛往他山。近一二裏內狐狸、獾、兔之類的小野獸,同時都驚得亂竄。有許多野獸,就因這一吼嚇軟了,癱在地下不能走動的。膽小些兒的人聽了,也得魂飛魄散,頓失知覺。這一聲吼罷,將身軀一扭,翻身撲了轉來,兩前爪就踏在兩個叉尖上,向藍辛石怒目而視,藍辛石也仰麵對望著。猛然一口白沫,朝準藍辛石臉上噴來,藍辛石眼也不霎一下,等那涎沫流滴了一會兒,才用右手的羅巾,在臉上揩拭一遍。揩幹之後,將羅巾往腰間一納,右手搶住叉柄,隻向旁邊一拖,順勢便把那虎掀翻在地。那鋼叉有三個叉尖,中間一尖最長,虎的兩前爪踏在兩短叉尖上,中間叉尖正對著虎的咽喉。掀翻以後,隨手刺將過去,很容易地便刺死了。有一次掀不翻,刺不死的,如前一般的又比第二次;二次刺不了,又比三次;到了第三次,就決沒有刺不死的。藍辛石自從用鋼叉是這麽刺虎,外人隻知道他刺死的極多,究不知他已經刺過了多少隻。
這次從劉家回來,有好些日子不曾出外,有人邀他同去什麽地方玩耍,或看朋友,他都推辭不去。每日隻焚香向木偶叩幾個頭,連照例要問的卜也不問了。平時每日必到那瓦缸裏向他師傅請安的,這些日子也不去了。他家中問他是什麽緣故,他隻搖頭不肯說。每日到了夜間,就將大小兩把鋼叉拿出來,在石上磨礪得鋒利無比,斧頭、大砍刀也都磨得透亮,如是過了一個月。
這日清晨,藍辛石才起來,正在木偶前焚香跪拜,忽來了十幾個衣服齊整、年齡都在三十以上的人,在門外對藍家人說,有要緊的事特地來求藍法師的。藍法師聽了,隻好出來迎接。見麵時,藍辛石認得幾個是新寧縣的大紳士,接進來賓主坐定。就中一個與藍辛石認識最久的紳士開口說道:“我們平日疏忽,不到辛翁府上來奉候,今日有事相求,便成群結隊地來吵擾辛翁,我等心裏實在抱愧之至,隻求辛翁原宥。”藍辛石隨口謙讓了幾句。
那人接著說道:“我等此來,實是出於無可奈何,非來拜求辛翁慈悲,不能救許多人畜的性命,不能代許多已經送命的人畜報仇。無論如何,得求辛翁勞動一次。這一個月以來,我們那邊鄉下,簡直被一隻三條腿的白額虎,鬧得不成話了。那孽畜也不知是從哪裏來的,前腿斷了一條,吊睛白額,其大無比。論理那孽畜既斷了一條前腿,應該比四腿完全的虎,來得柔弱些。誰知竟是不然,在二十多日前,我們那邊鄉下人家喂養的豬狗牛羊,每日總有幾頭不見了,去各山中尋找,見了吃不完的皮毛蹄爪,才知道是來了猛虎。不見了的豬狗牛羊,是被猛虎銜去了。當時就有幾家獵戶,爭著想打這孽畜。誰知獵戶不轉這孽畜的念頭倒罷,它隻銜家畜,不曾傷人。獵戶一上山,發現了這孽畜的形象,我那鄉下的禍事,就從此開端了。
“第一次發現這孽畜的獵戶,共有八個人,都是我那邊有名的健漢。其中有三個,都曾獨立殺過虎豹的,以為這缺了一條腿的虎,不愁打它不翻。哪曉得這孽畜三條腿跑起路來,比四條腿的還快,竟是飛得起的一般。行走轉折既快,又靈警非常,獵戶才一舉槍,來不及撥火機,它即已撲過來了。尋常猛虎咬著了人,不即時鬆口的,在旁邊的人,便可乘這機會開槍打它。這孽畜似乎早已知道了這一著,撲倒了獵戶,隻揀要害的地方咬一口,不停留地又飛奔過一邊去了。是這麽連傷了三人,偏巧那三人都是曾經獨力殺過虎的。八個人傷了三個,並且傷勢都極重,如何敢再將這孽畜圍住不放呢?那三個抬到家,頃刻便都死了。
“第二次發現的,也重傷了兩個有名的獵戶。自這兩班獵戶死傷以後,其餘的獵戶,多不敢冒昧到山裏去了。隻遍山滿嶺地安設窩弓弩箭,想孽畜自行射殺。那孽畜何等機靈,哪裏肯上這種當,二十多日不曾發出一支弩箭。那孽畜大約是因山裏的毒弩太多,不好停留行走,終日在平原曠野之地徘徊,有時睡在田禾之中。無意中走到它跟前去的人,被它跳起來抓傷了,咬死了的,已不計其數了。我們簡直嚇得連門都不敢出,隻得去縣衙裏呈報。縣太爺愛民如子,當即請了一營兵下鄉,到處圍獵,抬槍、鳥槍一排一攤地轟去,儼然臨陣一般。那孽畜出現一次,總得死傷幾名兵士。槍炮也不知對準那孽畜身上,轟去了多少,就和不覺著一樣。轟得它興發了,躥進兵士隊裏連咬帶抓的,死傷幾個兵,興盡又一躥而去了。三日共死傷了二十多名兵士,營官料知無能為力,徒然使兵士吃虧,不肯再打,竟自帶兵回縣裏去了。我們見是這種情形,若不從速將這孽畜驅除,未免太不成話。
“當初我們原沒有出頭大家設法的,至此不能不大家出來,商議驅除的方法了。於是就議定湊集五百串錢,懸賞隻要有人能殺死這三腳白額虎的,就拿這五百串錢做花紅。唉!這賞不懸倒也罷了,懸出這賞之後,徒然又送了兩個最勇敢少年的性命,而孽畜的凶橫,益發厲害了。我們也憤恨到了極處,又大家湊成了一千兩銀子,招請各府、縣有名的獵戶。來應招的也很不少,隻是都不肯上山,在我們大家的家裏住著。我們問他們既來應招,何以來了卻不肯上山?他們說還有兩個人沒到,隻等那兩個人到了,就可上山動手。不動手則已,動手沒有不立時成功的。
“等了兩日,果然有一老一少兩個人來了。老的年約五十歲,短小身材,並不顯得精幹的樣子;年少的約二十多歲,身體卻甚是魁偉。老的自言姓宋名樂林,少年是他的兒子,父子兩人,專以打虎為業,據說已不知殺過多少虎了。到了次日,宋樂林隻提了一把一尺多長的小斧,他兒子提了一把鋼叉,就隻二人上山去了。不一會兒,便回來對這些獵戶說道:‘這孽障不但你們不能打,連我父子也奈何它不了,不要自討苦吃吧!這虎久已通神,隻因孽緣未盡,本性忽然沉迷了,唯有去苗峒裏拜求藍辛石法師,他必能替這孽畜了賬。’這些獵戶聽了宋樂林的話,同時作辭去了。
“我原是早與辛翁熟識的人,隻因平日是文字的交情,尚不知道辛翁有這種降龍伏虎的本領。宋樂林去後,我一打聽,才知道辛翁的神通廣大,不僅是我們文人中的傑出之士。所以邀集了一縣的紳士,專誠前來奉懇,務求辛翁體上天好生之德,慨然出來驅除這一大害。”這人說罷,立起身來對藍辛石一揖到地。這十多個紳士,也同時起身對藍辛石作揖。
不知藍辛石回出什麽話來,且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