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七回 窺密室逼小豪傑出家

遇救星衝破屋瓦逃命

話說陸小青忽一眼看見知客老和尚坐在房裏,真是一驚不小,見他問話,隻得竭力裝出行所無事的樣子答道:“因為今日是中秋佳節,我在白天行路的時候,便打算揀一處地方風景好的飯店落下,準備弄些酒菜賞月,免得虛度良宵。誰知所經過的飯店,我都覺得不好,原想多趕一程路,以求能滿我這心願的。無奈山路難行,剛近寶刹,天色已昏黑不能行走了,因此隻得來寶刹借宿。方才正上床睡了,忽見從窗格裏射進來的月光,清明如晝。偶然想起這樣皎潔光明的月色,照著這樣清淨莊嚴的佛地,應該比一切的地方都好看。在飯店裏賞月,怎趕得上在這地方賞月呢?我何幸於無意中遇了這種良宵美景,若就這麽糊裏糊塗地睡了,辜負了這樣好時光,豈不太可惜。雖說一時間取辦不出酒菜,然我以為在這種清淨莊嚴的地方賞月,飲酒食肉,反覺太俗。於是就翻身起來,在外麵廊廡下及石坪中,徘徊欣賞了好一會兒。我生平所曆的境遇,實以剛才這一刹那為最高潔。”

陸小青有意是這麽接連不斷地說了一大篇,好掩飾他偷窺秘密的痕跡。知客老和尚也不打斷他的話頭,隻管笑嘻嘻地望著他說。他見知客老和尚不像有惡意的樣子,以為知客老和尚另有事故到這房裏來,偶然湊巧在這時候,並不是為知道他有偷窺秘密的舉動而來的。自己疑心生暗鬼,無端吃了那麽一大驚。

說完了這一大套話,看知客老和尚不住地點頭笑道:“居士真是雅人,才有這般清興,貧僧欽佩之至!”陸小青這時心裏已安定了,問道:“老和尚怎的這時分還不去安睡,來此有何見教?”知客老和尚兩眼隻是不轉睛地望著陸小青的臉笑道:“並沒有什麽事,隻因貧僧心裏異常欽佩居士,想來這裏與居士多談一回。”陸小青道:“我生平一無所能,怎敢當老和尚‘欽佩’兩個字。”陸小青口裏這麽說,心裏卻疑惑這和尚必是從什麽地方,看出他是一個有本領的人來,所以回答說生平一無所能。

想不到知客老和尚聽了,伸手豎起大拇指說道:“居士的能為很多,貧僧久已知道。不過貧僧欽佩的,不是欽佩居士的能為,是欽佩居士獨一無二的膽量。”陸小青覺這話很詫異,隨口問道:“老和尚和我初次相逢,何以知道我有獨一無二的膽量?”知客老和尚大笑道:“居士可明白貧僧的職務,是幹什麽事的,如何會不知道居士的膽量好呢?”

陸小青雖明知話裏有因,然仍猜不透是什麽用意,隻好說道:“我生性太愚笨了,老和尚的話帶著禪機,我仍是不能領悟。請老和尚明白說出來吧!”知客老和尚道:“居士故意裝呆也罷了,教貧僧明說,貧僧也隻得明說了。世間上的人,不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不怕鬼的。雖也有些自負膽壯的人,青天白日說大話欺人,他不怕鬼,究其實,何嚐不怕?明知青天白日是不會有鬼的,才敢說這種大話,若在深夜無人的時候,真個有鬼出來,給那些說大話的看見了,看他到底怕也不怕?我看誰也不能有居士那般大的膽量。居士說生平的境遇,以剛才一刹那為最高潔,貧僧很相信居士的話確不虛假,像剛才那一刹那的境界,人生原不容易遇著。但是貧僧要請教居士剛才所遇的,究竟是如何的情形?”

陸小青聽了這番話,已經安定了的一顆心,不由得又衝跳起來了。暗想我若承諾是看見了許多女鬼,便不能不承諾偷窺了蓮座上的黑洞。這寺裏和尚,表麵裝做得個個是羅漢、個個是菩薩,暗中卻造下彌天罪孽。如果被我識破了揭穿出來,這寺裏百多個和尚,不待說都沒有活命,就是這座堂皇壯麗的紅蓮寺,也必付之一炬。這樣關係重大的秘密,被我識破了,可知他們決不肯與我甘休,我還是一口咬定不曾見鬼的好。

陸小青當時心裏雖這麽細細地思量,然麵上並不敢露出一點兒躊躇的神氣,聽完知客老和尚的話,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說道:“老和尚,這些話從哪裏說起?我聽了完全莫名其妙。我生平沒見過鬼,並不相信世間上果有鬼,也沒有很壯的膽量。老實對老和尚說,我剛才起來賞月,固然是因中秋月色好,然大半也因平日不曾獨睡得慣。就是前昨幾日在飯店裏歇宿,也是四五個客商同歇一房,獨自睡一間房的時候,從來沒有過,免不了有些膽怯,不如索性起來,到月光下賞玩一會兒。老和尚倒來欽佩我的膽量,這簡直是有心挖苦我的一般。”

知客老和尚至此,忽然改換了一副嚴厲的臉色,伸手在桌角上拍了一巴掌怒道:“你這人太不識好,敢在真菩薩跟前燒假香!我的話已向你說明了,你還敢是這麽瞎扯談,你以為不承諾有這回事,便可以支吾過去麽?你也不想想,我這紅蓮寺裏一百多個和尚,不都是死的,你在佛殿上的行為,豈能瞞得過我們的耳目?我勸你自己知趣點兒吧。”

知客老和尚此時的神情聲口,與初見麵的時候,前後截然兩人。初見麵時春風滿麵,開口必合掌躬身,無論如何會巴結的小老爺,見上司也沒有這般殷勤恭敬。此刻一翻轉臉來,那種橫眉豎目的凶惡樣子,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也沒有這般厲害。陸小青初次經曆這樣險境,又早已自覺心虛,此時見了知客老和尚這般凶像,更不由得膽怯起來。

那些無禮的話聽到耳裏雖不免有些冒火,然不敢發怒,恐怕鬧得決裂了,單身一個人,縱有絕高的本領,身入虎穴,也斷乎討不著便宜。隻得竭力按捺住火性,平心靜氣地說道:“老和尚這些話實在來得太奇怪了!我來寶刹借宿,是老和尚允許了我的,我並沒有偷進寶刹來。實心實意的與老和尚說話,為什麽無端責罵我是瞎扯談?我睡不著出房外賞月,本除賞月光而外,什麽東西也沒看見,老和尚卻硬栽在我身上,說我看見鬼。我便退讓一步,就算是我看見鬼了,也不幹朝廷的國法,不犯寶刹的法規,老和尚何必這般惱怒?我不知道‘知趣’兩個字怎麽講?隻是我乃過路的人,明早天光一亮,就要動身趕路的,因此我也毋庸請教是怎生解說。既承情許我借宿,於今時候也不早了,請老和尚進去安歇,讓我安睡一覺,明日好趁早登程。”說罷,拱了拱手,做出準備送客的樣子。

知客老和尚哪裏作理會呢?虎也似的“哼”了一聲,指點著陸小青的臉說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你借宿便借宿,誰教你多管閑事?你既沒看見鬼,好好的佛座蓮台,要你點著燭東尋西覓些什麽?你要知道,嘴巴硬是不中用的。我因憐念你年紀輕,不知世事,在佛殿上那些舉動,或者是出於無意,我才不辭煩瑣,用好言來開導你。誰知你是狗咬呂洞賓,顛倒不識好人,反想在我跟前賣弄你的口才,以為說得近情理,便可以支吾過去。試問你此刻還能有話支吾麽?”陸小青見點燭照蓮台的事,已被老和尚看見了,知道再掩飾也不中用,越是膽怯害怕,越想不出對付的主意。

到了這種時候,明知就是哀求苦告,也不見得便能免禍,倒不如索性和他硬來,看他把我怎生辦法?我若命中注定了要死在這寺裏,任如何也逃不脫。恩師傳授我的本領,不在這時候應用,有何用處?凡事隻在一轉念,陸小青賴有此一轉念,膽氣登時豪壯了,也陡然在桌上拍一巴掌叱道:“你不要欺我太甚!我是從此地過路的人,第一次到這寺裏來,誰知道你這寺裏有不能見人的機關?佛座蓮台安放在大殿上,原是給人禮拜的,我就拿燭照看一會兒,算得了什麽?”

知客老和尚見陸小青生氣,麵色倒和緩了說道:“在你自然算不了什麽,然你知道我們也算不了什麽嗎?”陸小青道:“我鬼是見了,蓮台也是照了,你既怪我不應該看,隻看你打算將我怎樣?你有什麽手段,盡管使用出來。”知客老和尚點頭道:“你既肯承認見了鬼,照了蓮台,以下的話就好說了。你依得我的話,我並沒有什麽手段使用,我這寺裏的機關,萬不能給寺外的人看破,誰看破了,便取誰的性命,不問是有意無意、善人惡人。你今夜識破了寺裏的機關,照例本沒有閑工夫來和你說話,一炷悶香將你熏翻過去,隨便派一個小沙彌來,可以了你的賬。隻因我們當家師說,你是個有些來曆的人,不忍拿對待平常人的法子對待你,佛眼相看,開你一條生路。你隻立刻皈依當家師,剃度出家,從此你也成了這寺裏的和尚,不但不追究你偷窺的罪,凡是寺裏一切秘而不宣的事,你都能預聞,比真個成佛成仙的,還要快樂多少倍,這是你的大造化。有幾多大富大貴的人,勘破紅塵,要求皈依我當家師的,當家師哪裏把那些人看在眼裏,多是連瞅也不瞅一眼。又有幾多大叢林裏的大和尚,要求在當家師跟前參學的,沒一個不被當家師一口回絕。你是前生修積了,今生才有這樣好機緣,你的意思以為怎樣?”陸小青問道:“你這話是教我出家做和尚麽?”

知客老和尚道:“不錯!除了立刻出家做和尚,沒有第二條生路給你走。”陸小青冷笑道:“出家做和尚,我知道是再好沒有的事。我父母都已去世,沒有兄弟叔伯,沒有妻室兒女,出家也正相宜。不過,我不能被你們逼迫出家,我到了願意出家的時候,自會皈依三寶,此時不是我出家的時候。”

知客老和尚笑道:“虧你說得好太平話,你在這裏做夢啊!若由得你此時不出家,也不說沒有第二條生路給你走了,你趁早打定主意吧。你存心要走死路,就是活佛臨凡,也不能度你。”一麵說,一麵突然從衣底拔出一把雪亮的單刀來。隻是看那單刀的形勢,和尋常的單刀不同。刀背不過半分厚薄,刀長約二尺四五寸,寬才一寸五六分,刀把也比尋常單刀把短些,僅夠握一手的地位,刀葉十分綿軟,好像是卷起來係在腰間的。拔出來時,彎曲得與一條皮帶相似,隨手舉向桌上一拍,登時挺直與尋常的單刀無異。知客老和尚即用刀尖指著陸小青道:“你不立刻皈依三寶,就請試試我這緬刀的滋味!”

陸小青雖不曾見過這種又軟又薄的單刀,然一聽試試緬刀滋味的話,心裏卻想起他師傅羅春霖曾對他說過,緬刀是緬甸出產的,極鋒利無比。緬甸的風俗尚武,無論何等人家生了男孩子,親戚六眷送三朝周歲禮物的,都少不得要送些毛鐵,至少也得送三五斤,多則數十斤百數十斤不等。這生男孩子的人家,將各處送來的鐵集合起來,用煉鋼的方法,終年不斷地煉起來,直煉到行冠禮的這一日,才打成一把刀。這把刀就歸這個男孩子終身使用。這種鋼煉得純熟到了絕頂,能和盤皮帶一般地卷成一個圓圈,係在腰間,從表麵一點兒看不出。這種刀雖是鋒利無比,然使用也極不容易。因為刀葉太軟,若使勁略偏斜了些兒,每每將刀口劈將翻轉過來了。緬甸人從小操練,然能使用如意的,一百個之中,也還不過幾個人。中國人少有用這種刀的,能用這種刀,必有驚人的本領。

羅春霖曾拿這些話向陸小青談過,此時想起來,知道這老和尚必有些了不得的本領,但是陸小青是個好強的性質,又是年紀很輕的人,正想憑著一身本領做些事業,如何肯出家做和尚呢?當下也顧不得自己的本領,是不是知客老和尚的對手,他是練童子功的,周身能不避刀劍,所以雖明知道緬刀厲害,並不畏懼。反掉轉臉望著旁邊笑道:“你這類東西,毋庸拿出來嚇我。莫說我這時候寧死也不出家,就是要出家,也不得在你這萬惡的紅蓮寺出家,你休得妄想。你有手段殺我,盡管殺來。”陸小青說完這話,以為知客老和尚必真個動下殺過來,倒很留神他的舉動。

誰知他又自行轉過臉來,從容說道:“古人說的‘螻蟻尚且貪生’,豈有一個少年人,無端自願走上死路的道理?你此刻這般桀驁,難道疑惑我不敢殺你麽?你這個念頭就錯了。你代替我們想想,你既識破了我們的機關,又不皈依我當家師,我們敢留你一條性命,放你出去麽?你自問能有多大的本領,自問能打出這紅蓮寺麽?”

陸小青道:“我既說了寧死也不在這時候出家,還有什麽話說!”知客老和尚趁陸小青在昂頭說話的時分,冷不防舉刀撲殺過來,口中隨著罵道:“好不識抬舉的東西!”其實陸小青早已處處提防著了,見一刀劈下,有意伸出左膀迎上去,一則存心賣弄他自己的功夫,二則想借這一下,試驗這緬刀究竟怎樣鋒利。想不到老和尚一刀未曾劈下,忽然“哎呀”一聲,自行將刀掣了回去。一低身竄出了房門,回頭向陸小青說道:“好,看你有本領,能插翅飛出紅蓮寺去!”說時,房門“劈啪”響了一下關了。這麽一來,倒把陸小青怔住了,猜不透老和尚是一種什麽舉動,見房門已是關閉,連忙回身一腳踢去。

誰知這一腳用力過猛,門板動也不動,倒把腳尖震得麻了,不禁大驚失色,暗想這房門開著的時候,我進房就看見的,好像是一扇半寸多厚的木板門,和尋常的單片房門並沒有不同之處。不知究竟是什麽東西做的,竟有這麽牢實?可恨房裏的燈早已熄了,不能仔細照看,隻得用手去摸,觸手便能分別得出不是木板門,搖著不動絲毫,有極密的鐵丁釘在上麵,可知是用多厚的鐵皮包裹的邊。

邊摸索邊心裏詫異道:“這又奇了呢!我進房的時候,若看見是這般用鐵皮包釘的一扇房門,豈有不留心看看的道理?並且知客老和尚道了安置,退出去之後,房門是我自己關閉的,隻輕輕一撥就關了,也沒有剛才這麽大的響聲,難道有兩層房門嗎?”隨即摸到門框上,所猜的一點兒不錯,果然這關閉的,又是一扇房門,這門是從牆壁裏麵推出來的,不關閉時一點也看不出。

陸小青將通身氣力,都提到兩隻手上,自信沒有一千斤,至少也有八百斤的實力,連推了幾下,就和生了根的一般,料知是打不破推不開的。心裏計算,這門既不能開,就隻有看窗格怎樣,即走近窗前。偏巧這時的月光,已不射在窗格上了,摸窗柱雖知道是木做的,然因窗孔太小,所有的窗柱,都是很粗大的雜木,沒有刀鋸,誰也不能用手捏斷。再看看屋瓦,離地足有兩丈多高。

陸小青到了這時候,一想到是自己的生死關頭,便不由得不努力尋出路。一麵默祝他師傅羅春霖英靈保佑,一麵運用氣功。運到了那時分,忽發一聲吼,兩腳朝下一蹬,身體直向瓦屋衝去。原打算用一頭兩手,將屋瓦衝破一個窟窿,身體就可以衝出屋頂去的。

論陸小青的能耐,休說這房屋隻兩丈多高,便再高一二丈,也能衝得出去。無奈這房的懸皮屋梁,都用鐵皮包釘在靠瓦的那一麵。從下麵抬頭看去,與平常人家房屋的懸皮屋梁一樣,看不見有鐵皮包釘的痕跡。陸小青這一頭衝上去,隻衝得“嘩喳”一聲響,屋瓦衝碎了一大塊,紛紛往房裏掉下,懸皮屋梁一條也不曾衝斷。

懸皮屋梁即不曾衝斷,身體便不能衝到屋頂上去,淩空沒有立腳之處,也跟著碎瓦掉落房中,反衝得頭頂生痛。隻好揉擦著頭皮歎道:“做夢也想不到我一條性命,會斷送在這紅蓮寺裏。這紅蓮寺既是這般一個萬惡的地方,而外麵的聲名,平江、瀏陽、長沙數縣幾百裏的人,莫不異口同聲地稱讚,二十多年來不曾敗露過。不見得這二十多年中,直到今夜才被我看出了破綻。聽那老賊禿剛才說對我是佛眼相看的話,可知平日對於識破寺裏機關的人,也不知用悶香迷翻殺了多少。知圓和尚在我家放焰口,台塌沒將他跌傷的時候,我就疑惑他不是個尋常的老和尚,無如那時稱讚他是活菩薩的人太多,使我不敢疑心他來曆不正。大家又都說他是讀書人出家,我因此才沒拿著當一回事。於今方知道這寺裏和尚,其所以敢於作惡,毫無忌憚,就是仗著各有一身武藝。那老賊禿已經動手殺我,卻無緣無故的,忽然叫了聲‘哎呀’,將劈下來的刀掣回去不殺了,並即時竄了出去把房門關閉。這種離奇的舉動,雖猜不出是什麽用意,然聽他出門的時候所說的那幾句話,可見他不是好意。不待說就要再來對付我的。那當家的知圓和尚,能不提防在幾丈高的台上跌下來,麵不失色。那種本領,便不是我趕得上的,若是他親自來和我動手,我赤手空拳的,拿什麽東西抵擋他呢?於今逃既無望,終不能坐以待斃,總得找一件可以拿在手中當兵器的東西,人多動起手來,方不至因短手上當。”

陸小青心裏想著,兩眼向房中搜索,雖沒有燈光,看不大明白,但是窗外的月色光明,反射進些兒光亮來,可以看得見靠窗一張方桌,是很堅牢的木料做的,四條桌腳,更是粗壯。心裏很歡喜,折兩條桌腳下來,可以馬馬虎虎地當兵器使用。剛待扳翻桌子將腳卸下,隻是還沒動手,陡聽得有許多腳步聲,在外麵石坪中走得響。因是十分寂靜的深夜,萬物都和沉沉地睡著了一樣,什麽聲息也沒有,所以雖相隔不近,響聲都能聽得進耳。那響聲一步近似一步,且來得非常急驟,不待思索,就料定是知客老和尚叫來的幫手。哪裏再敢怠慢?一手將桌子掀翻。“喳喇”“喳喇”兩聲響亮,兩條桌腳已在陸小青雙手中握著了,打算當門立著等候,隻要外麵和尚一開鐵門,就用“毒龍出洞”的身法,出其不意衝殺出去。

才一霎眼,便聽得腳聲已到了房外,好像有幾個走進了中間吃飯的房裏,有幾個走到了窗戶外邊。兩處都唧唧噥噥地說話,隻不見推開鐵門。陸小青異常著急,恐怕那些和尚從窗眼裏放悶香進來。心想守在這房裏,橫豎免不了是一死,與其落到這些賊禿子裏去死,不如拚命再向屋瓦上衝它一回。衝出去了是我的造化,衝不出去,就衝得腦漿迸裂而死,也強於死在賊禿手中。遂仰麵朝屋瓦上一看,不看時幾乎急煞,這一看卻又幾乎喜煞。

屋瓦上有什麽可喜的事呢?原來剛才衝了一下,不曾衝成窟窿的所在,此時不知怎的,已成了一個很大的透明窟窿,懸皮屋梁都斷了。已經在生機絕望的時候,忽然看見了這一條生路,教他如何能不喜煞呢?既有這現成的透明窟窿,要衝出去,便是很容易的事了。陸小青抖擻精神,雙腳一墊,身體就從窟窿裏躥到了瓦麵。

腳才立住,猛聽得背後有人說道:“不肯在這裏出家,倒是一個好漢。”陸小青驚魂初定,聽得背後有人,又是一驚不小。急回頭看時,隻見一個身材不高的人,神氣很安閑地立在瓦上。此時月已銜山,這人又背月立著,猝然看不清麵貌,但是頂上有發,知道不是和尚。然而陸小青自忖沒有好武藝的朋友,前來相救,並且也沒人知道他在紅蓮寺借宿的事,逆料這說話的,必是與寺裏和尚一類的人。覺得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當即折轉身來,打算向這人一腳踢去。

這人從容避開一步笑道:“我是救你的恩人,你反認做害你的仇人,怪道那老賊禿罵你‘狗咬呂洞賓,顛倒不識好人’。你瞧吧,追趕你的來了!”說時,手向對麵屋上一指,陸小青看時,果見有三個大袖光頭的人影,從對麵屋上飛也似的向這邊屋上撲來,手中都操著明晃晃的單刀。陸小青道:“我們從這邊走吧!”這人道:“不行!你不見嗎?這邊屋上也有人來了。”

這人沒說的時候,陸小青眼睛雖望著這邊,隻因這邊是背月光的地方,甚是黑暗,並不曾看出有人上來。經這人一說破,即見四個光頭,正冒上房簷,東張西望地尋覓,一眼看見在這屋上,便也撲奔過來。陸小青剛要朝有月光的地方跑,免得有人黑暗處殺出,難得提防。這人已伸手牽住陸小青的衣袖道:“那邊也去不得,隨我來吧!”陸小青不知不覺地被這人牽得倒向黑暗處飛跑,兩腳似不曾點著屋瓦。耳裏分明聽得背後有人追趕上來,起初還覺得很近,後來越聽越遠,知道追趕的腳慢,已跑得落後了。這人還牽住衣袖,跑個不止,陸小青是練童子功的人,輕身的本領,自信也不弱示人,隻是看這人的輕身本領,卻又自愧不如。一口氣約莫跑了三四十裏路,哪怕是極陡峻的高山,就如走平地一樣,一轉眼便翻過山那邊去了。

直跑到東方漸次發白,這人才停步鬆手,向陸小青說道:“我們就在這裏等候著吧!”說著,就路旁石上坐下來。陸小青這才對這人作揖稱謝道:“請問老兄尊姓大名?何以知道我被困在紅蓮寺,深夜前來相救?”這人道:“我姓柳,名遲。並不是特地前來救你,是奉師傅之命,前來搭救一個很要緊的人。想不到一到紅蓮寺,就看見你從**起來,走到石坪中賞月。我當時跟了你出來,就伏在東邊廊廡的屋瓦上,看你正仰麵對著冰輪也似的明月,好像有什麽心事的樣子,忽然佛殿上一陣陰風吹起,登時琉璃燈下,現出幾個女鬼的陰魂來,朝著佛像禮拜。我隻當你不曾看見,回頭看你也正在望著殿上露出驚疑的樣子,才知道你已看見了。等我再回頭看殿上時,不知怎的陰魂都沒有了。因你漸漸地走到東邊廊廡下去,我在瓦上伏著,看不見你,隻得到簷邊伸出頭來看。那時還在上半夜,月亮不曾偏西,我才一伸頭,就見我自己的影子照在地下,恐怕被你看出,連忙縮轉身伏著。看殿上的鬼影又出現了,正待仔細定睛,因見你已從廊下走出來。我疑心你是看見了照在地上的人影,出來向屋瓦上尋覓的,逆料你不抬頭朝我看則已,若朝我一看,我必無處藏形。那時也顧不得再看殿上的鬼影了,慌忙從屋脊背後,飛上正殿。不留神一腳下重了些,踏碎了一片瓦,隨即看你聽了瓦聲,有什麽舉動?隻見你並不抬頭,兩眼呆呆地望著佛殿上,似乎看了可驚的事,怔住了的一般,隨即就見你向殿上走去。

“我這時在佛殿的屋脊上,又不能看見你到殿上的舉動,知道你毫不疑心屋上有我,正在見鬼的時候,隻要我不再踏著瓦響,你是不會回頭尋覓的,因大膽飛到佛殿對麵的屋上。看你果然全不覺得屋上有人,一心一意地在殿上張望,料知你是尋覓那些陰魂的去向。你點燭照蓮台的時候,我雖離那蓮台很遠,然那蓮台是多少蓮瓣合成的,我一望便知道,大小共一百零八瓣,這是我從小時候練就的這種眼力。你照到蓮台後去了,我在對麵又看不見,明知那蓮台內必有機關,不親眼察看一番,我是奉命特為這事來的,怎能放心得下?雖不認識你是何等人,然見你的膽量很大,處那種可怕的境遇,並不驚慌失措,反能從容點起燭來,從蓮台上尋覓破綻,可知你也是一個有心人,我便存心想結識你。

“正在打算也到佛殿上來,忽一眼看到佛像頂上,仿佛有一個黑東西動了一動,接著就見那個老賊禿從佛殿正梁旁邊,鑽到了屋上。原來佛像極高,頭頂抵著正梁,佛像裏麵大約是空的,老賊禿在裏麵,必已看見你用燭照看蓮台。我伏的地方,因比佛殿低了許多,恐怕被老賊禿看見,唯有緊緊伏著不敢動。再看你已慌裏慌張地將燭吹滅了,仍插在原處,徑回睡的那房裏去。老賊禿的身法很快,他在屋上,你在地下,同時向那房裏走,他卻先到,在你床緣上坐著。我也跟著在屋上細聽,你兩人所說的話,我句句都聽明白的。隻不知道你的能為畢竟怎樣,及見他舉刀劈你,你居然伸膀膊迎上去,正想因此看看你的能為,不知那老賊禿陡然想起了什麽事,無端叫了聲‘哎呀’,掣緬刀便往外跑。我不敢耽誤,緊跟著出來。隻見他跑到佛殿的蓮台前麵,一霎眼就不知去向了。我也到蓮台背後,揭開一片能搖得動的蓮瓣,向裏看了一看,隻覺有一股屍臭味衝出來,裏麵黑漆也似的看不見什麽。我奉命要救的人,終不知在什麽地方,但是我又惦記著你,被困得不能出來,回到你睡房的屋上,你正衝那一下沒有衝出來。

“我將懸皮屋梁弄斷後,想向你打個招呼,因見老賊禿統率十來個和尚,氣勢洶洶地奔來,恐怕開口被他們聽見,有礙我的大事。心想瓦上有那麽大的一個窟窿,料你不至看不出,所以隻在窟窿旁邊靜等。不一會兒,你就衝出來了。我的眼睛比你的明亮,他們從那邊追來,我很遠就看見了。若不向無人之處奔逃,被他們堵住了,也很危險。你手無寸鐵,我也是赤手空拳。”陸小青聽了這些話,才恍然大悟,正待問柳遲奉命來救的是誰,在這裏等候哪個?猛聽得有人說著話來了。柳遲即起身笑道:“來了,來了!”

不知來了什麽人,且俟下回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