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十九回 搭天橋小百姓遭劫

射毒蟒趙撫台祭神

話說趙振武對柳遲、陸小青二人,述那老和尚搭天橋的事,述到眾人中有人大呼天橋搭下來了的時候,柳遲截斷話頭問了那麽一句。趙振武不慌不忙地笑道:“自然是真個有天橋搭下來了,隻是眾人看那天橋,不過有兩尺來寬。因為起了極濃厚的霧,看不了多遠,但是確見有兩盞天燈。燈光能照透重霧,眼力足的少年,能隱約看得見兩盞天燈之中,有一個仿佛似門的黑洞,大家都斷定那黑洞便是天門。再仔細定睛一瞧,這座天橋,就是從那天門裏搭出來的。想看天橋的人雖多,敢上天橋的卻少。

“立處與天橋相近的幾個人,趔趄不敢上去。立在遠處有的想上去的,又被人多擁擠住了,一時走不到橋前,隻急得大喊道:‘前麵的人想登天堂的就得快走,沒有這種福分的,就得趕緊滾開些,讓我們好上去!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豈可錯過?有多少修道的人,勤修苦練一輩子,還不能上天堂。我們若不是蒙活佛臨凡指引,誰知道玉帝有這道意旨,連搭三夜天橋來接引凡夫呢?’在前麵的人,聽得後麵的人這麽說,登時都鼓起一腔勇氣,同聲應道:‘不錯,不錯!我們記得活佛曾說過的,我等若是塵緣未盡,暫時不能脫離塵世的,到天堂遊觀一會兒,仍可由天橋上走回塵世來。活佛吩咐的話,決沒有虛假!我們即算沒有登天堂的福分,到天堂上去開一開眼界也是好的。’這些人說著,真個舉步向天橋上走去。

“凡事難於創始,沒有人奮勇上前,大家都存心觀望。一見有人走第一,以下走第二、第三的,就接著爭先恐後了。當時也沒人在旁計數,大約已走上去二三十個人了,忽然兩盞天燈同時熄滅,天橋跟著往上一收,天門也隨即關閉了。已走上天橋的人,一個也不曾掉下,隻在天橋剛收上去的時候,隱約聽得半空中‘喀喳’響了一聲,於是來不及上去的人,同聲喊道:‘天橋收了,天橋收了!’有許多跺腳歎息,歸咎各自的福命薄,不能走這條捷徑上天堂的;有歸咎天橋太收快了的;有怪立在天橋跟前的人,既自己無福上去,就應該趕緊走開,讓一條路給旁人上去的。總之,無一個不以未得走上天橋為可惜。那二三十個已經走上天橋去了的,各人家中都有親戚六眷,及地方鄰居前去道喜。都說這樣上天堂,就和修道的白日飛升一樣,一人得道,雞犬同升,將來各家都是要得好處的。相信最篤的人,以為不得上去,是由於心不堅誠,多有在元宵節這一日,齋戒沐浴,焚香禱祝虛空過往神,保佑他得上天堂的。滿城人如發了狂的一般,簡直沒人敢說半句輕慢侮辱的話。

“這夜到大西門外去看的,比昨夜更多了。昨夜有些等不及回去了的,都後悔不迭,這夜誓必等到天明。這夜的天橋,比昨夜卻搭得早些了,才到三更對分,便和昨夜一樣,陡起一天濃霧,濃霧一起,天燈即懸掛出來,天橋也就接著搭下來了。昨夜悔恨不曾上去的人,今夜一見天橋,一個個爭先向天橋跑。約莫已跑上去了五六十個,地下的人,正接連要往上跑,天橋忽然收了,天燈也熄了,天門也關了。須臾之間,一陣怪風突起,吹得雲消霧散,一輪寒月當空,天上除幾點寒星而外,什麽東西也沒有。地下想上去不曾來得及的人,都捶胸頓足地哭起來,長沙是這般一連鬧了兩夜。如此奇怪消息,傳播得比什麽還快,四鄉的人,二三裏遠近的,都趕到省城來看。

“那時是我高祖趙星橋做湖南巡撫,聽了這消息,明知沒有真個搭天橋的事,不過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老人家也猜度不出。逆料兩夜上天橋的人,必無生還之理。心裏著急長是這麽鬧下去,一則妖言惑眾,煽亂人心;二則一般無知無識的愚民,相率是這般平白無端地枉送了性命,也太覺可憐可憫。待出示禁止妖言,不許眾人在大西門外集聚吧,隻因天橋天燈,確有那件東西,經數千百人的眼睛看見的。要出示禁止一般愚民上去,告示上麵須說出一個不足信的所以然來。自己既不知道究竟,幾句空空洞洞的官樣文章,如何能禁得住那一般愚民呢?他老人家著急得無可奈何,隻得瞞著滿衙門的人,獨自改裝一個平常人出來,打聽外麵的議論,並查訪兩夜上天橋的實在情形。

“在大西門外搭天橋的地方,勘驗了好一會兒,看不出一點兒可疑的痕跡。當下找了一個接連看過兩夜搭天橋的船戶問道:‘你記得那兩盞天燈,懸掛在什麽地方麽?’船戶答道:‘我當時看得最清楚,兩次的天燈,都懸掛在一處地方,沒有移動。天燈的光亮,仿佛看見是淡綠色的,若不是有那麽厚的霧,我連遠近都能看得出來。’他老人家一聽船戶這麽說,就覺得這裏有可疑之處,連忙問道:‘天燈懸掛在天上,你怎麽能看得出遠近呢?’船戶伸手向那方一指說道:‘確實就在那地方,雖是在霧裏看見,但我駕了半生的船,在河江裏遇霧,是極尋常的事。我兩隻眼睛,看霧也看慣了,不過前昨兩夜的霧,比平日濃厚幾倍,所以我隻看得出在那地方。畢竟離地下有多遠,不敢亂估。’他老人家就船戶所指的方向看去,好像就在嶽麓山頂上,他老人家連問了幾遍,船戶斷定是在那地方。船戶走開後,他老人家獨自遠望著嶽麓山頂出神。

“那時天氣晴明,從大西門河岸到嶽麓山頂,照弓丈量起來,雖也有好幾裏路,然山頂的樹木房屋,尚能曆曆看得分明。忽見那山頂上有兩隻黑鳥,一上一下的翱翱飛舞,有時衝天高舉,健翮淩雲;有時斂翼卑飛,疾如星火。我高祖心想:‘相隔這麽遠,平日山頂上有人,立在這裏尚看不清楚,如何能看見飛起來的鳥雀呢?這必是我的眼睛發花,不是真個有這麽兩隻鳥在那裏飛舞。’一時心裏雖這般疑惑,然放不下就此不看個仔細。用衣袖將兩眼揉了幾下,自覺很光明了,再定睛看那山頂,實在是有兩隻黑鳥,飛起來的時候,並能看得出兩鳥的肚皮上,都有一塊白毛。我高祖看得仔細了,不禁大吃一驚!暗想這是從哪裏來的這樣兩隻怪鳥,若不是比尋常鳥雀高大到數百倍,相離這麽遠,絕看不見。方才船戶說天燈懸掛的地方,就是嶽麓山頂上,而此時又湊巧看見這般兩隻怪鳥,我何不趁現在天色尚早,親到山頂上察看一番?若因此看得出一些兒形跡來,能設法將前昨兩夜的事弄明白,豈非地方人民之福?

“我高祖生性極強毅,膽量又極大,主意一定,便雇了一隻劃船,頃刻就渡河到了嶽麓山下。抬頭看兩隻黑鳥,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隻是既到了山下,不能因看不見兩鳥,便不上山。振作起精神,一口氣走上山巔。舉眼向四處一望,飛來飛去的小鳥很多,再也尋不見那大鳥的影子,其他可疑的形跡,更是一點也看不出。在山頂上立了些時,覺得上山很吃力,身體異常疲乏,口裏也渴得厲害,隻得走進雲麓宮去。

“剛跨進山門,隻見一個童顏鶴發的道人,迎麵走了出來,顯出很誠謹的樣子,向我高祖行禮說道:‘貧道早知今日有貴人降臨,隻因不便遠迎,尚希原諒。’那道人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低,好像怕旁邊有人聽去的樣子。我高祖那時雖已在湖南做了一年多的巡撫,然不曾到過嶽麓山,這道人是誰,更沒有見過。這回微服私訪,連衙門裏左右的人都不知道,這道人怎麽說早已知道今日有貴人降臨呢,這不是很奇怪嗎?並且道人既是知道我高祖是貴人,這日會到雲麓宮來,何妨大大方方地出來迎接。說這幾句客氣話,又要是這麽低聲,怕人聽見做什麽呢?我高祖當時著實吃了一驚,欲待不承認自己是貴人,因料想這道人必有些來曆,決難賴過去,隻得答禮謙遜。那道人不再開口說話,即邀我高祖到裏麵一間樓上。那樓上陳設得非常清雅,毫無塵俗之氣,已有一個白須毛頭、笑容可掬地立在樓上,好像知道有客來,特地起身迎迓的樣子。看那老頭的頭頂光溜溜的一根頭發沒有,頷下那部雪白的胡須,倒十分茂密,飄飄過腹;麵目慈祥,風神瀟灑,和這道人一樣的仙風道骨,不是尋常年老人的氣概,使我高祖看了肅然起敬。

“道人指著老頭介紹道:‘這位是貧道老友呂宣良,江湖上人稱他為金羅漢的便是。因知道大人今日想為民除害,必親身來這山裏探看,我願助大人一臂之力,所以在此恭候。’我高祖一聽這話,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向呂宣良拱手道:‘幸會,幸會!難得老先生如此古道熱腸,但不知前、昨兩夜那種奇離的景象,究竟是何妖魅,竟敢如此橫行?兩位想必知道詳細。’呂宣良笑道:‘老朽是山野之夫,舉動言語,素來放誕慣了,不知道禮節,望不見怪。這樓上是我這位道友靜修的地方,四圍窗壁,都貼了符籙,不問什麽妖魔鬼怪,都不敢到這樓上來。我們無論如何縱談,都不要緊,若出這樓門一步,我便不敢回答了。’我高祖才想起進山門時道人低聲說話的情形來,原來果是怕有妖物在旁聽得。

“呂宣良又接著說道:‘我們這位道友,因生性喜種梅花,又喜畫梅花,就自稱梅花道人,在這樓上已七十多年了。前、昨兩夜那種景象,非妖非魅,乃是一條數千年的大蟒。相傳禹王治水的時候,這大蟒就在洞庭湖裏興妖作祟。禹王用法術將它拿住,鎖在嶽麓山飛雲洞裏,因恐年深鎖壞,又逃出來害人,當時並刻畫一道符籙在一塊大石碑上,就用這石碑堵住洞口,把飛雲洞封了,這碑便是現在大家都知道的禹王碑。也是合該長沙的人民要遭劫!幾千年來,不曾有人敢將禹王碑汙穢,偏幾個月以前,忽有一隻母狗,在禹王碑旁邊深草裏麵,產了一窩小狗,糊了許多狗血在禹王碑上,將碑靈汙穢了。這大蟒身上的鎖鏈,久已鏽斷,隻因有這一塊碑封住洞口,不能衝出來。既汙穢得不靈了,哪裏還禁得它住呢?就在產小狗的這夜,衝出洞來,出洞便化一個老和尚,來雲麓宮求見梅花道人。道人知道這東西陰毒異常,接見必受其害,不敢出麵。雲麓宮大門上,有這人的符籙,它也不敢冒昧進宮裏來。

“這幾個月內,它每日到城裏化齋,我這道友就知道它是存心欺騙愚民,好落它的圈套。它的本身,能大能小。小的時候,和平常的水蛇無異;大時十數丈、數十丈不等。發威的時候,充其量能長至百多裏,昂頭與衡嶽齊高。它因為顯出本身來,雖在黑夜,也容易被人看出,所以前、昨兩夜,特地先噴了一天濃霧,然後顯形。它的心思,原想欺騙得一般愚民都信仰它到了極點,以為真是上天堂捷徑的天橋,源源不斷地走上去。那天橋到底是什麽呢?就是它本身上的一條舌頭。大人請想,它頭在這嶽麓山頂上,舌頭能伸過河去,使一般愚民認做天橋。可想見它的身體,有多麽長,有多麽大!’我高祖聽了這些駭人的話,在正月那麽寒冷的天氣,都驚得遍體流汗,即截住問道:‘那麽長大的身體,當時卻在何處呢?’

“呂宣良笑道:‘地下哪有好安放它的所在,當時僅有頭擱在這山頂上,身體還懸在半空中。依它幾個月的處心積慮,本頂算隻須三次,便能輕輕巧巧,吃盡一省城的人民。虧了我這位道友在這山上,不容它如此作惡,特地找我來做個幫手。然我和道人,都沒有收伏這東西的力量,僅能使它略略受創,不得安心吃人。兩夜都乘它剛將舌頭伸過河去的時候,同時各賞了它一劍,所以兩夜都隻走上幾十個人,它就負痛不能不將舌頭收回。若不是這麽對付,隻怕省城裏的人民,此時已存留不到一半了。道人算定這東西,非有大人這般福分與剛正之氣的人,斷不能傷損它。預知大人今日必親臨此地,已為大人準備了軟胎弓、雕翎箭,箭鏃上並敷好了見血封喉的毒藥。憑大人的威福,雖未必能取它的性命,使它終身殘廢,也可減退它不少的惡焰,料它以後不敢再來肆毒了。’

“我高祖見說前、昨兩夜,因有呂宣良和梅花道人兩個,在暗中各刺了大蟒一劍,舌頭才收得那麽快,使滿城的愚民,免遭大劫。一時心裏感激真是不可言喻,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兩人作了兩個揖道:‘我枉受朝廷重寄,作一省封疆大員,坐視人民被毒蟒吞噬,不能解救,真教我愧怍欲死。苟非兩位道長仁愛為懷,救人民於毒蟒之口,這樣亙古未有的奇禍,出在長沙,我便萬死也不足以蔽辜了。隻是雖承兩位道長的仁愛,已替我準備了弓箭,無奈這惡物在伸舌頭吃人的時候,身體懸在天空,又在夜深霧厚之際,尋常弓箭如何能射傷它呢?並且說起來愧煞,我的射法平常,更久疏弓馬,沒得倒打草驚蛇,惡物不曾受傷,反惹發了它的毒性,益發肆無忌憚,那卻怎麽好咧?’梅花道人大笑道:‘這不過憑仗大人的威福,假手大人射它而已。若專憑本領去射它,休說大人射它不著,就是養由基來,也奈何它不得!’

“梅花道人的話才說到這裏,忽見一個小道童走進樓來,直到梅花道人身邊,湊近耳朵低聲說了幾句話。隻見梅花道人臉上登時露出驚疑的樣子。我高祖以為,必是那毒蟒在外麵又有了什麽舉動,道童前來報信,所以道人現出驚疑的臉色。我高祖心裏也不由得有些驚慌不定,呆呆望著梅花道人,看道人有什麽言語舉動。隻見突然伸手向呂宣良一指笑道:‘哦!是了,一定是你兩位高足幹的玩意,不能胡亂怪火工道人!’呂宣良也現出吃驚的樣子,問道:‘什麽事是我小徒幹的?’梅花道人笑道:‘去年有一個獵戶,送兩條臘鹿腿給我。我一向因沒有嘉賓,不舍得弄來吃。今日難得有貴人光降,早就吩咐火工道人取一條好生烹治出來,餉宴貴客。此刻小徒來報說兩條臘鹿腿,素來是掛在廚房裏的,昨夜還看見掛在原處,方才打算取下來,不知怎的兩條腿都已沒有了。小徒說曾屢次聽得火工道人說,這麽肥的鹿腿,好生用文武火燉出來,想必好吃得很,可惜師傅不教燉了吃,我們也就沒有這樣口福。火工道人本來嘴饞,又曾說過這些想吃的話,因此疑心是他偷吃了。我想火工道人雖說嘴饞,究沒有這麽大的膽量,豈有他偷吃了,我推算不出來的道理?並且即算他忍不住饞,竟敢偷吃,至多也不過偷吃一條。我此刻雖不曾推算,然估料偷我這兩條臘腿的,必是你兩位高足無疑。’”

話說柳遲聽趙振武說到這事,又忍不住插嘴笑道:“哦!你於今說起這事,我也想起一件事來了。我師傅呂爺爺初次到我家來的時候,我記得曾提過這回事。那兩個高足,就是那兩隻大鷹,還不僅偷吃了兩條鹿腿,並偷吃了臘麂子和臘豬肚腸。”趙振武點頭道:“那些東西也被偷吃了,我卻不知道。我隻知道當時呂宣良聽說,麵上很覺有些難為情的神氣,隨即撮口長嘯了一聲。梅花道人忙起身搖手道:‘這算不了一回事,你將它們叫來幹什麽呢?何況我並不曾推算,不敢斷定是它們吃了?即算確是它們吃了,吃也吃到了肚裏,難道還叫它們來責打一頓麽?也未免顯得我這東道主人太寒酸了。’

“梅花道人雖是這般說,呂宣良的嘯聲已發將出去,不能收回來。兩鷹剛躲在樹林裏,各將一條鹿腿吃完,聽了它們師傅的嘯聲,不敢不到,隻得飛到樓上窗口邊站著。我高祖一見,不禁大吃一驚,然而心裏卻明白在大西門河岸邊看見的,就是這兩隻大鷹。呂宣良指兩鷹大罵了一頓,隻罵得兩鷹低頭縮頸,渾身戰栗不止。梅花道人代替求情,呂宣良才漸漸地平了氣,大喝一聲:‘滾開些!’兩鷹如得赦旨,真個就身一滾,轉眼便衝上半天去了,好像不敢撲翅膀,驚動了樓上的貴客一般。

“不一刻,小道童開上飯來,留我高祖吃了飯。梅花道人從櫥裏取出一副弓箭,送給我高祖道:‘大人不要輕看了這副弓箭,這弓雖是軟胎,尋常最強的硬弓,十把也趕不上這一把,大人用時自然知道。這箭有貧道的符籙在上,憑仗大人的威福,雖在百裏之外,不愁射不著妖魔。煩大人親手帶回衙去,今夜不到二更,那毒蟒必照前昨兩夜的樣出來。大人可在初更以後,二更以前,將督撫印信帶在腰間,並帶了這副弓箭,盡管乘坐大轎開鑼喝道,多帶護衛之人,使一般愚民知道是憲駕到了。預先在河邊陳設香案,大人一到,就對天焚香禮拜,默禱虛空過往神祗暗中保佑。等到河麵有熱氣上騰時,便是將要起霧了,大人即可拈弓搭箭等候。天燈就是那惡物的兩眼,雖在濃霧裏看不分明,然隻管對準那發光之處射去,自有妙用。那惡物受了這一箭,免不了有一番發作,有貧道和呂兄在此,惡物既經受傷,大約還不難製止。大人射過這箭之後,回衙即須暗中派人傳諭城內外各藥店,如果見有瞎了一眼的和尚來買眼藥,務必拿極厲害的爛藥給他,縱不能把那惡物爛死,然能將他的眼爛瞎了,永遠不能看見,也可少造些孽。’我高祖受了那弓箭,即刻作辭回衙。

“這夜遵著梅花道人的話,在河邊等到雲蒸霧湧的時候,兩盞天燈閃灼而出。我高祖也不管相離有多遠,弓力能射到與否,隻對準那方一箭放去。真是作怪,那箭一離開弓弦,箭鏃上發出一種響聲,就和響了一個晴天霹靂相似。響聲還不曾停止,那對天燈已同時熄滅了,隻見兩道金蛇一般的白光,在天燈附近之處,來回繚繞了幾次,便也熄滅得一無所見了。轉眼之間,仍是雲消霧散,一輪冰盤也似的明月,隨即湧了出來。

“次日九芝堂藥店才開張,果然那個披紅袈裟、執鐵如意的老和尚來買眼藥,左眼閉著,流血不止。九芝堂的膏丹丸散,素來是很有名的,因我高祖派人吩咐了給爛藥,當時就包了些極厲害的爛藥給和尚。從此以後,便沒人再見過那和尚的麵。我高祖也不久離了湖南,沒遇著金羅漢和梅花道人,不知道那毒蟒究竟怎樣了?”

柳遲笑道:“我做小孩子的時候,也曾聽人說過趙撫台射蟒的事。隻因不知道有我師傅和梅花道人在內,不相信有這種事,以為如果有那麽大的毒蟒,也決不是一個文官用箭所能射傷的。既有我師傅在內,這事就無疑義了。”

趙振武忽然向柳遲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揖道:“既是尊師呂爺爺教老兄來紅蓮寺搭救一個貴人,並教老兄在此地等候巡撫部院的人來,雖不曾說明貴人是誰,但是他老人家既說等候巡撫部院的人,可知教老兄搭救的貴人,必不是別個。我於今就是為一個貴人,自前日出門私訪,至今不曾回衙。我昨天尋訪了一日,沒有著落,隻因這事關係重大,不能給外人知道,尋訪起來,更是為難。老兄是奉呂爺的命,特地前來搭救那貴人的,這事便不妨向老兄明說。不曾遇著老兄的時候,我已疑心到紅蓮寺了,此去就是打算到紅蓮寺探尋。不過沒有想到紅蓮寺的和尚,竟敢做出那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隻因我們大帥素來信佛,自到湖南巡撫任上,就聽得紅蓮寺是湖南全省最清淨最莊嚴的叢林,方丈和尚的學問人品更了不得,所以我們大帥到任不久,便親自去紅蓮寺拈香,與方丈和尚談得十分投機。從那次以後,曾三次派人接那方丈來院裏講經。可惡那方丈擺架子,僅來了一次,坐談片刻就告辭走了,兩次都推病不來。我們大帥平日最歡喜遊山玩水,雖是官居一品,然時常青衣小帽,裝出尋常人模樣,一個隨從的人也不帶,獨自走出來;或在城裏三街六巷遊覽,或到城外山野田畝之中,拉著種田的砍柴的,談論些人情風俗。

“各處守城的都認識他老人家就是卜巡撫,每次見他老人家獨自步行出城去了,便立刻到院裏來報。我們帶了人去迎接,十九得挨一頓罵。這回他老人家早幾日就對左右的人說,今年的中秋節,要找一處很清淨、很雅潔的地方賞月才好。左右的人回說,上林寺、開福寺、妙高峰幾處,都很清淨很高雅,他老人家沒置可否。到十四日下午,我們見北門守城的來院裏報告,才知道我們大帥又獨自出北門城去了。我們因屢次帶了人夫轎馬去接,都得挨一頓罵,雖聽了守城的報告,仍不敢就去北門外迎接。直到黃昏時候,還不見大帥回來,我們隻得去城外找尋。誰知尋到初更過後,尚沒有尋著他老人家的蹤影,滿院的人都嚇慌了,又不敢張揚出去,恐怕一時驚傳不見了巡撫,因而鬧出旁的亂子來。遵太太的吩咐,不許向外人提出半字,對一切上院來拜節的官員,都說大帥有病,不能起床,暗中卻派了好幾班人,出四城尋訪。

“昨日整整地尋訪了一晝夜,毫無消息。我思量我們大帥,既和紅蓮寺的方丈和尚說得來,幾番迎接那禿驢不到,莫不是我們大帥偶然高興,步行往紅蓮寺找那禿驢談禪去了。因此我才帶了這八個人走到這條路上來,想不到在此地遇見老兄。”柳遲道:“我常聽得人說,現在這個卜撫台,是一個極清廉剛正的好官。他有難,怪不得我師傅打發我前來搭救。不過據我看紅蓮寺那些賊禿,其所以敢是這麽無法無天地作惡,一則因仗著佛寺的左右前後都沒外人居住,無論什麽事,隻要自家人不去外麵漏出消息,外麵決無由知道;二則因各賊禿的出身來曆,大概都不是正派安分的人,各自都仗著會些武藝,越做越膽大。我料想他們擄掠婦女、搶劫銀錢的事,斷不在近處地方下手,至少也得出湖南境界,手腳做得幹淨,出事的地方,就有著名的捕快,隻因窩藏的所在太遠,事後從哪裏去破獲呢?

“此番若不是這位陸小青兄於無意中看出多少鬼魂,聚集在琉璃燈下拜佛,也無從看出寺裏的破綻。這也是眾賊禿的惡貫滿盈,該當破露,才鬼使神差地教陸小青兄來這寺裏借宿。若不如此,我就奉了師傅之命來寺裏搭救貴人,然既不知道貴人是誰,又不知道貴人如何在寺裏被困,寺中寂靜靜得看不出那些賊禿一點兒為惡的證據。這時便遇著你們,我因不知道紅蓮寺,究竟是何等樣的地方,也就沒有把握幫你們去搭救貴人。隻是於今雖已看破了那寺裏賊禿的行徑,但要去搭救你們大帥,就隻我們這十來個人去,恐怕救不出大帥來,倒把事情弄糟了。此刻你們大帥被困在紅蓮寺內,畢竟是怎樣的情形,雖不得而知。然那些賊禿既敢下手將一個堂堂的巡撫困住,彌天大罪已經闖下來了,一不做,二不休,必已有了準備。我們這裏統共隻有十一個人,就是都有驚人出眾的本領,也不容易從那種龍潭虎穴裏麵,將你大帥安然救出,何況你帶來的這八位夥計,隻能湊湊人數,不能靠他們做事的呢?”

趙振武聽了著急道:“然則我們將怎麽辦咧?難道因人少了,便不去救嗎?”柳遲道:“紅蓮寺這種害人的巢穴,就是不將卜大帥困住,也得斬草除根,不許他們再能害人。然要不許那些賊禿漏網,唯有你趕緊回省城去,火速調一標人馬,前去將紅蓮寺團團圍住,方能不使一個得逃脫。不過此刻既有卜大帥被困在內,投鼠忌器,不能就這麽領兵去圍。我和陸小青兄先回到紅蓮寺去,見機行事。我料卜大帥為一員封疆大臣,應有百神嗬護,不至為賊禿所算。若叨天之幸,我兩人能不動聲色地將他先行救出,你們的兵方來圍剿,固是再好沒有的事。即算我兩人的力量弱,不能做得那麽幹淨,也務必在裏麵盡力保護他,使不至為賊禿所害。”

趙振武連忙對柳、陸兩人一躬到地說道:“能得兩位先去寺內暗中保護大帥,這件功勞真了不得,兄弟就將這千斤重擔,付托兩位老兄了。”柳、陸二人也連忙還揖。趙振武率著八個巡撫部的親兵,匆匆回頭去了。

柳遲向陸小青說道:“我從小就是個慕道法喜修真的人。不問多大的功名富貴,於我都沒有緣分,我也不把富貴看在眼裏。這回卜撫台被困在紅蓮寺裏,非你我不能將他救出。將他救出之後,這件功勞確實不小。你在青年就練得這麽一身好武藝,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而這回的事,說不定就是你進身的機會,所以有這般湊巧。”

陸小青道:“我承老哥救了我的性命,老哥教我怎麽辦,我便怎麽辦。至於做官賺錢的兩樁事,老哥是修道清高的人,果然不看在眼裏,就是我也從來不曾將這兩樁事放在心上。做官,我沒有學問,朝廷名器,不是我這種草茅下士所可濫竽的。銀錢這樣東西,先父母棄養的時候,遺傳給我的還不少,足夠我一生的衣食。並且這回搭救卜撫台,全仗老哥一人之力。我在紅蓮寺被困的時候,自己尚不能脫險,若不得老哥援手,此時早已死在那些**僧手裏了。我縱年輕不知廉恥,何至貪老哥的功勞,做自己進身的機會呢!”

柳遲哈哈笑道:“你把我這話的意思弄錯了,你以為我是和你謙讓麽?我雖是今日才初次與你見麵,然你的性情舉動,與我十分投契,我很有心與你結交。你我既一見如故,說話就用不著客氣。你要知道世間人,各有各的路數不同,不是富貴這條路上的人,便疑心妄想地去求富貴,富貴終輪不到他頭上來。反轉來說是應該富貴的人,便視做官為畏途,見銀錢如仇敵,竭力地想躲避,也躲避不了。我自知於富貴無緣,並不是故意這麽說。”

陸小青道:“話雖如此,但是現在卜撫台還不知是怎樣地被困在紅蓮寺,我們既打算竭力去搭救,就應該趕緊前去,看如何方能救得出來。這些救出來以後論功行賞的話,似乎可以不必早計,就是我也未見得便與富貴有緣。”

柳遲搖著頭笑道:“我何嚐不知道論功行賞,是救出來以後的話,用不著在此刻計議。並且救出來以後論功行賞的權,也在卜撫台,不能由你我私相授受。你知道我在這時候,特地說這話是為什麽呢?因為我這回奉師傅的命來救卜撫台,其中另有一種緣故,我本人不宜露麵。我師傅自己的能為,早已登峰造極,是不待說,他老人家沒有幹不了的事。若得他老人家親自救卜撫台,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何以他老人家不親自來呢?即算是他老人家懶得親自煩神費事,在他老人家門下的大徒弟,以及同道的晚輩,比我能為高出數倍的,不知有若幹人,何以不打發他們來救,卻偏要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徒弟來呢?就是因為紅蓮寺的賊禿,行為雖與吃人不吐骨子的妖魔相似,來曆倒很是不錯。犯下了這種彌天大罪,由官府用國法來懲治他,哪怕懲治得極慘酷,罰浮於罪,也不要緊。他們同黨的隻能歎息委之氣數,不能怪人,隻一聽得有昆侖派的人出頭幫助官府,那麽他們同黨的一股怨氣,便不問情由地都結到我們昆侖派頭上來了。我師傅明知這回救人,救得好便沒事;救得不好,就是替昆侖派結下一個大大的冤仇。待坐視不救吧?一則違反了他老人家平日行俠做義的素誌;二則恐怕因紅蓮寺賊禿之無法無天,將來國法若有伸張的一日,必拖累到昆侖派身上。再三審慎,因我是個不曾走過江湖的人,外人少有知道我名字的,出頭來幹這件事,或能瞞得過去。

“我仔細思量,既不可替昆侖派結怨,我於今雖說在江湖上沒有聲名,認識我麵貌的人更少,然能保將來永遠不到江湖上行走麽?這般重大的一樁事,是誰幹出來的,便是沒聲名也有聲名了。如果昨夜不遇著你,我奉命而來,說不得也隻好出頭露臉地做去。天假其便,有你在這裏,我何不讓你一個人出頭,我始終在暗中幫助呢?你沒有派別,論根源更可說是官府這邊的人。我在暗中不出頭,也不居功,也不任咎,免得替昆侖派結下無窮的仇怨,你的意思以為何如呢?”

陸小青笑道:“既是老哥有這種不宜露麵的原因,此去不露麵便了。莫說老哥還跟我同去,許我在暗中幫助,就是老哥不去,教我一個人去做,我隻要力量做得到,拚著性命也得去幹一幹,不要耽擱了,我們就此去吧。”二人說畢,仍回身撲奔紅蓮寺來。

不知二人如何搭救卜巡撫,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