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鄧法官死後誅妖
孫癩子山居修道
話說孫癩子存心要打聽鄧法官,如何被妖精害了的情形,喜得瀏陽人都很關心鄧法官的事,就是平常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隻要是鄧法官的,瀏陽人多歡喜傳說。無論老弱婦孺,隨便在什麽地方遇見了鄧法官,多是笑嘻嘻地要鄧法官使點法術玩玩。鄧法官生性歡喜炫耀本領,有人要求他使法,他完全拒絕的時候極少。常有少年婦女在路上行走,忽然褲帶做幾截斷了,褲子掉了下來,赤條條的沒一些兒遮掩,被路人看得羞得哭起來,及至拾起褲腰來找褲帶時,卻又是好好的並不曾斷。遇了這種時候,不用疑惑,不用打聽,人人都知道必是鄧法官在附近,有人要求他使法。有時少年婦女在路上走著,忽然覺得要小解,急脹得片刻都不能忍耐,每每的來不及解褲子蹲下去,真是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直弄得下半身透濕,寸步難移,不待說是窘狀畢露。在這時候,必有一大堆人在附近山頂上,或高阜之處拍手大笑。雖人人知道是鄧法官的無聊舉動,然被作弄的人,隻有哭泣,連罵也不敢罵一句,因為罵了他更有的是苦吃。
鄧法官其所以專喜輕薄少年婦女,卻有個緣故。據傳說他在醴陵曾收了一個徒弟,將符本給徒弟帶回家中練習,那徒弟是有老婆的。學法術的人,有許多禁忌,而最要緊是不能與老婆同房。年少的老婆不甘寂寞,勸說丈夫又不肯聽,氣憤不過,乘丈夫不在家中的時候,將鄧法官的符本,塞在馬桶裏麵。丈夫回家不見了符本,詰問老婆,老婆也不隱瞞,把個丈夫氣得要死,夫妻打了一架。丈夫跑到鄧法官家,將情形告知師傅,鄧法官這一氣也非同小可,憤然說道:“這種不顧廉恥的賤婦,留在世上有何用處,不如殺死了的幹淨。”當即發出飛劍,去殺那老婆。想不到那老婆身上正在經期之中,飛劍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湊巧坐在馬桶上,將月經帶握在手中,飛劍是通靈的東西,受不得汙穢,不敢近前去刺那老婆,隻在老婆左右前後飛繞。
那老婆低頭坐在馬桶上,忽見眼前一亮,抬頭看時,隻見一條丈來長的青蛇,在空中圍著自己旋轉,心裏明白不是自己丈夫使的法術,便是鄧法官使的法術。也不害怕,順手提起月經帶,對準青蛇摜去。那青蛇即時落地,變成一柄三尺來長的劍。那老婆還恐怕它有變化,起身塗了些經血在上麵。
後來鄧法官為汙了這把劍,足費了二年多苦功夫,才將這劍修煉還原,賭氣不在醴陵住了。那徒弟就是王大門神,也賭氣不要老婆了,情願跟著師傅學法。鄧法官便因此不歡喜少年婦女,常說少年婦女隻知道**欲,為要遂自己的**欲,無論如何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有時連性命都可以不顧,廉恥是不待說不放心上。這類少婦,盡可不必重視她,盡可任意輕薄她。鄧法官的這般存心,所以在瀏陽專一歡喜尋少年婦女開心。有些生性****的少年婦女,不知鄧法官存心輕薄她們,見鄧法官和她們談風話,以為他是一個喜嫖的人,倒找著鄧法官親近,要求鄧法官玩把戲給她們看。
鄧法官的把戲,本是隨時隨地都喜玩給人看的,合抱不交的大樹,鄧法官隻須用一口寸來長的鐵釘,插進樹身裏麵,次日看這樹,就枝枯葉落的死了。瀏陽四鄉的大樹,是這般被鄧法官釘死了的,已不計其數了。隻南鄉社壇旁邊有一枝古梨樹,老幹撐天,已多年不結梨子了。這樹的年代雖不可考,然至少非有數百年,不能長得這般高大、這般蒼古。鄧法官在夏天裏,每日坐在這樹下歇涼,不曾用鐵釘將這樹釘死。這日也是他的劫數到了,不知因什麽事走社壇前經過,見梨樹下已有幾個鄉裏人就地坐著閑談。細看那幾個人,都是素來會麵認識的。那幾個人見是鄧法官來了,齊立起身來笑道:“好幾日不見鄧法官的把戲了,難得今日在這裏遇著,我們正在談論,沒有會尋開心的人在一塊兒玩耍,就是人多也覺得寂寞。有你鄧法官來了,我們便不愁不開心了,請一同坐下來歇歇,玩幾套把戲給我們瞧瞧。”
鄧法官笑道:“我玩把戲給你們瞧,你們是開心,隻是這麽熱的天氣,我不坐著乘涼,卻來玩把戲給你們看,不是自討苦吃嗎?”邊說邊一同坐下來。眾人問道:“我們聽說瀏陽又來了一個法術高強的人,叫什麽孫癩子,有一天曾和你鬥法,將你的頭顱扣住不放,害得你出了滿頭的汗,還虧了看的人替你求情,孫癩子才放你走了。這話傳遍了滿城,是不是果有這麽一回事?”
鄧法官搖頭道:“孫癩子和我開玩笑的事是有的,不過他的本領有限,我並不怕他。那日的事,滿城的人都知道是我差神鷹將頭顱奪回的,誰也沒替我求情。”眾人道:“你既不怕他,他找你開玩笑,把你的頭顱扣住,你為什麽不去報複他,使他知道你的厲害呢?”鄧法官道:“他與我無緣,我去找他幹什麽?”眾人聽了,知道是掩飾的話,也就不再追問下去了。
其中有一個年老些兒的人,忽向鄧法官說道:“昨日我那鄰居張婆婆的兒子張一病了,原是要請我進城去接你來畫符的,哪知道還來不及動身,張一便兩腿一伸死了。”鄧法官問道:“是發了急痧症麽?死得這麽快。”這人道:“要說是急痧症,卻又和平常的急痧症不同。平常的急痧症,多是肚裏痛,或吐或瀉,或是一倒地就人事不知,遍身發黑,張一的病不是這樣,張婆婆說是被狐狸精纏死了。究竟不知是也不是?”
鄧法官笑道:“狐狸精纏人,哪裏有一纏就死的道理?張婆婆何以見得是狐狸精呢?”這人道:“近一個月以來,張一本來身體瘦弱得不像個人樣子。我雖是和他鄰居,因平日來往不密,也沒人留神他是病了。直到昨日,忽見張婆婆慌急得什麽似的跑過我這邊來說道:‘不得了,我兒子病得要死了,要請許大叔替我去城裏將鄧法官接來。’我問她兒子忽然得了什麽病,這麽厲害?她說他昨日起床就如癡如呆的不說話,飯也沒吃多少,剛才陡然倒地,口吐白沫,也不知是什麽症候?看神氣隻怕是……
“張婆婆說到這裏,即湊近我的耳朵,說道:‘隻怕是有妖精作祟,非請許大叔去城裏將鄧法官接來,旁人不容易治好。’我聽了覺得奇怪,當即跟張婆婆到他家看張一時,果然還倒在地下。要說不省人事,口裏又‘嘰裏咕嚕’地說個不了,口旁流出許多白沫,兩腳直挺挺的不動,兩手忽伸忽縮,好像要推開什麽東西的樣子。我看了,也疑心不是害病。因見張婆婆隻有這一個兒子了,若張一有個三長四短,眼見得張婆婆非出外討飯不能過活。天氣雖熱,也隻得幫她向城裏跑一趟,想把你請去瞧瞧,誰知等我回家穿好了草鞋要走,還沒走出大門,已聽得張婆婆一聲兒、一聲肉的,號啕大哭起來了。我嚇了一跳,再跑去看時,張一竟自咽了氣了。天氣又熱,張婆婆又沒有錢辦喪事。幸虧張婆婆有留著她自己用的一口棺材,地方人恐怕張一的屍臭了,害得地方鬧瘟疫,就拿張婆婆的棺材把張一睡了,馬馬虎虎地抬到山裏埋葬。張一死後,張婆婆才敢說出來。
“原來張一在一個月以前,每夜睡了,就像有人和他在一床說話的樣子。張婆婆聽了,問過幾次,張一隻回說是說夢話,並沒有和他說話的人。張婆婆每夜聽得,越聽越清切。前幾日又問張一,並對張一說:‘你近來的臉色很是難看,身上也瘦得不成樣子,你若再隱瞞不說出真情來,豈不是害了自己?’張一知道瞞不過,才說有個姓黎的姑娘,就住在這個社壇不遠,年紀十七八歲,生得美麗非常。在一月以前,因那日天氣熱得厲害,張一打從城裏回家,因喝多了幾杯酒,走到社壇,天色已黃昏時候了。酒湧上來,覺得身子疲乏,就坐在這一棵梨樹下歇息歇息。剛待合上兩眼打一回盹兒,忽覺有人在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驚醒看時,乃是一個姑娘。這姑娘就是姓黎的,問張一為什麽坐在這裏打盹兒。張一見了女人,素來是歡喜偷偷摸摸的,大約當時見了這姓黎的姑娘,就幹了不顧廉恥的事,並且還約了每夜到張家相會。張婆婆心裏疑惑是狐狸精,口裏卻因張一吩咐了,說黎姑娘是不曾許配人家的姑娘,每夜來張家的事,不能使外人知道,遂不敢向人說。直到昨日張一快要死了,還不敢大聲說妖精作祟的話。那妖精說住在社壇旁邊,我想我們不是時常在這樹底下乘涼的嗎,有誰見過什麽妖精呢?據你看,張一究竟是不是妖精害死的?”
鄧法官聽了冷笑道:“黎姑娘竟敢是這般作祟害人,我真不曾想到。可惜許大爺昨日不到城裏接我。”這姓許的答道:“我還沒走出大門,張一便已咽了氣,還接你來做什麽呢?”鄧法官道:“在斷氣一個時辰以內,我還有法可設。這雖是張一該死,但是那妖精也實在太可惡了。”眾人聽了都問道:“到底是一隻什麽妖精,是狐狸精麽?”鄧法官生氣的樣子答道:“哪裏是什麽狐狸精,老實說給你們聽吧。”說時伸手向老梨樹一指道:“就是這棵梨樹,年久成了妖精。大約張一那次坐在這下麵打盹兒的時候,因喝醉了酒,心裏有些胡思亂想,所以妖精能乘虛來吸取他的元陽。”
眾人都吃了一驚,一個個抬頭望著梨樹出神。姓許的“哎呀”了一聲說道:“這卻怎麽了,這梨樹正在大路旁邊,來來往往的,在這下麵歇息的,每日不知有多少。誰知道坐在這裏,心裏便不能胡思亂想,將來不是還要害死好多人嗎?”
鄧法官道:“這事我不知道便罷,既知道了,豈能袖手旁觀?我到瀏陽,已不知道釘死了若幹樹木,隻這梨樹我沒下手。就因為它生長在大路旁邊,枝葉茂盛,可以留給過路的人乘涼避雨。於今它公然敢出來興妖作怪,我怎肯饒它?”旋說旋從懷中探出一口寸多長的鐵釘來,口中念念有詞,彎腰拾了一個鵝卵石,將鐵釘釘入樹身。回頭向眾人說道:“你們瞧著吧,到明天這時分,便教它枝枯葉落,永遠不再生芽。”
姓許的向樹身端詳了一會兒道:“依我看像這麽大的梨樹,就用刀斧劈去半邊,隻要在土裏的根沒有傷損,也不至於枝枯葉落。這一點兒長的鐵釘,僅釘在它的粗皮上,不見得能教它死。”鄧法官笑道:“你不信,明天來瞧著便了。”眾人接著又談論了一會兒,才各自散回家去。
次日鄧法官也覺放心不下,知道這梨樹不比尋常,恐怕真個一鐵釘釘不死,給地方人看了笑話,親自走到社壇來探看。隻見昨天在場的幾個人都已來了,齊起身迎著鄧法官道:“你看,這樹的枝葉,果已枯落得不少了,大概是因這樹的年數太深遠,生氣比尋常的樹足些,所以一日工夫,不能教它完全枯落。”鄧法官抬頭細看那蔭庇數畝的枝葉,已有一大半枯黃了,心裏也認眾人所道的不錯,連忙點頭說:“是生氣太足,枝葉太多的緣故。任憑它的命根有多麽長,也挨不到明天這時分,不愁它不死個幹淨。”於是大家又坐下來談話。
正談得高興,忽有一個年約三十來歲的婦人,肩挑一擔篾籮,緩緩地從城裏這條路上來。那婦人身上衣服雖是破舊,倒洗濯得很清潔,一望就使人知道是個農家勤奮的婦人。肩上擔子,似乎有些分量,挑不起,走得很疲乏的神氣。走近社壇,便將擔子放下,離眾人遠遠地坐著休息。籮上麵有蓋,看不出籮裏裝的是什麽東西。眾人看這婦人的容貌,倒生得甚是齊整,眉梢眼角,更見風情。不由得幾個悄悄地議道:“這婦人沒有丈夫的嗎?怎麽一個婦女會挑著籮筐在外麵走呢?”
鄧法官低聲問姓許的道:“你們也都不認識這婦人是哪裏的麽?”姓許的點頭道:“且待我去問問她,籮筐裏是什麽東西,挑到什麽地方去?”說著,從容起身走過去,賠著笑臉問道:“請問大娘子,這籮裏挑的什麽東西,從城裏挑出來的麽?”婦人也不抬頭看姓許的,隻隨口應道:“半擔宜昌梨子。”姓許的聽了是宜昌梨子,很高興地接著問道:“挑回家自己吃嗎?”婦人微微地歎了一聲道:“我若有錢能吃半擔梨子,也不自己挑著在路上走了。”姓許的道:“不是自己吃,是販來到鄉下發賣的麽?”婦人低頭應是,顯出很害羞的樣子。
眾人中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看了,心裏不免衝動起來,也走過一手將籮蓋揭開說道:“好宜昌梨子,賣多少錢一斤?”婦人躊躇道:“不好論斤地賣,大的賣三文錢一個,小的五文錢兩個。”後生拈了兩個,在手中掂了掂輕重道:“大的兩文錢一個,肯賣麽?若是兩文錢一個能賣,我就做東,這裏共有八個人,十六文錢買八個,大家解一解口渴。”婦人搖頭道:“兩文錢一個買我的小的,我都得貼本。兩文錢一個,隻能由我揀選最小的。”後生伸手在籮裏翻了幾翻道:“十分小的倒少,也罷,就由你親手揀選幾個看看。”後生一說做東的話,大家都歡喜得什麽似的,登時圍住一擔籮筐,想吃不花錢的梨子。
鄧法官素來不能看見生得標致的婦人,一見了標致的人,渾身骨頭骨節都和喝了酒的一樣,不得勁兒,定要逗著那婦人說笑一陣風情話,才開心快意。不然,便得使用法術,害得那婦人當眾出醜,羞憤得無地自容。平時既習慣了這種行為,此時自然也改變不了。見婦人從籮裏拈出一個最小的梨子,遞給那後生,後生搖頭不接道:“這個太小了,你賣我兩文銀一個,像這麽小的,也值得兩文錢嗎?”
婦人還不曾回答,鄧法官已笑嘻嘻地說道:“由大娘子親手揀選的,你如何還說值不得?大娘子若肯親手送到我口邊,哪怕就教我出十文錢一個,我也說值得。”後生笑道:“你不出錢,專說便宜話,有什麽不值得。”鄧法官道:“你以為我不舍得花錢麽?這樣小東西,算得什麽,你們大家盡管吃吧!三文一個也好,五文兩個也好,你們盡量吃便了。看共吃了多少,由我還錢就是。”姓許的笑道:“鄧法官說這話是要作數的,我們不講客氣。”
鄧法官也不回答,伸手揀大梨取出來,每人兩個分送了。後生接了梨子笑道:“我們不妨就是這樣吃,隻是鄧法官說過了,大娘子若肯親手拿梨子送到他口邊,他出十文錢一個。大娘子就拿一個送到他口邊吧,這有什麽要緊?送到口邊,和送到手裏,有何分別?大娘子既辛辛苦苦地出門做這種小生意,隻要伸一伸手,就多賺幾倍的錢,出錢的說值得,賺錢的難道反不值得嗎?”
婦人含羞帶笑地望了鄧法官一眼道:“哪有這麽呆的人?我的手上又沒有蜜,送到口邊與送到手上,不是一樣嗎,為什麽肯多出幾倍的錢?”鄧法官道:“我的話倒不是騙你的。我歡喜你親手送到口裏,覺得好吃多了,你真肯拿著給我吃,不用我自己動手,就要我吃一個算四個的價錢,我也情願。你不信,我先交錢,後吃梨子,還怕我說假話騙了你麽?”
姓許的指著鄧法官向婦人說道:“我能擔保他決不騙你,他是城裏有名的鄧法官。你是在鄉下居住的人,不曾聞他的名,若是住在城裏的人,便是三歲小孩,提起‘鄧法官’三個字也知道。”婦人點了點頭,向鄧法官打量著笑道:“你的手又沒害病,無端的教我拿著給你吃,這麽多的人看了,不是難為情嗎?”鄧法官道:“有什麽難為情,快拿給我吃吧!你看,他們每人吃一個,已將吃完了。”一麵說,一麵從腰裏掏出一把散錢來,約莫也有七八十文,安放在籮筐蓋上。
婦人笑道:“何必認真先拿出這些錢來,你既定要吃我手上的,也好,我就拿給你吃吧。待我選一個頂好的出來。”在籮筐裏翻來覆去地挑選了一會兒,果選了一個茶杯大的梨子,用自己的衣袖揩抹一陣,真個笑盈盈地送到鄧法官口邊。
鄧法官張口便咬,這七人都睜開笑眼望著。不料鄧法官一口連婦人的手都咬著了,嚇得婦人慌忙縮手,拖起兩籮梨子轉身就跑,兩腳比飛還快。七人不知是什麽緣故,都驚得怔住了。鄧法官苦著臉,跺腳說道:“上了妖精的大當了!我活著不能報這仇恨,便是死了也不饒它。我有事去,不能在此奉陪諸位了。”姓許的連忙問道:“畢竟是怎麽一回事?我們是當麵看見的,何妨說給我們知道呢?”
鄧法官將走,忽停了腳說道:“不是不能說給你們聽。不過我上了妖精的當,去死已不遠了,還有許多未了的事,須趁此時回去做了。剛才這個販梨子的婦人,就是害了張一的妖精,也就是這株古梨樹的木妖。我一時大意了,不曾識破它,及至那梨子一著口,覺得有針射進了我的舌尖,才悟出它的來曆。打算一口咬破它的指頭,誰知敵不過它通靈乖覺,不待見血就縮回去跑了。若被我咬見了血,它也沒有活命。於今它有針射進了我的舌尖,早則三天,遲則一七,必然身死。隻是我雖身死,這道路旁邊的大害,我必替地方人除去,你們看著便了!”
姓許的道:“這樹經昨日釘了那口鐵釘,今日不是已有大半枯黃了,快要完全死去的嗎?”鄧法官搖頭道:“這也是妖精的狡計,並非真的枯黃,故意黃了些枝葉,使我不疑心的。我去了!”當即拔步急急地回家。到家便把王大門神、趙如海兩個徒弟,叫到跟前說道:“我當日在茅山學法的時候,祖師就判定了我是應當木解的,於今我木解的時期已經到了。因我平日用鐵釘釘死的木妖很多,今日應得仍受木妖的報。劫數注定了是如此,任憑有多大的力量也無可挽回。我本人身後的事倒很容易,用不著我此時吩咐準備,就隻有我的法術,你兩人所得的有限,我帶到土裏去也沒用處,須完全傳授給你們。不過法術不能同時盡數傳給兩個徒弟,隻能看誰與我有緣,便傳授給誰。未得真傳的,可再從這個得了真傳的學習。有緣無緣怎生看法呢?曆來都是一般的試法,我閉了雙眼,盤膝坐在**,將帳門放下。不問有幾個徒弟,從大至小,一個個挨次拿槍在帳外對我刺殺。與我無緣的,無論如何槍法高妙,也刺我不著;有緣的毫不費事就刺著了,這就名叫‘教了徒弟打師傅’。每人可以刺數十槍,直刺到自信刺不著才罷。”
王大門神問道:“隨便如何刺殺都行嗎?”鄧法官點頭道:“這是自然。隻看你要如何刺才刺得著,便可以如何刺,就是悄悄地轉到我背後刺來也使得。照次序應該大徒弟先刺,你是我的大徒弟,由醴陵相從我到這裏,朝夕不曾離過左右,我很喜歡你,很想將法術完全傳給你。但不知你與我的緣法何如,不能不這麽試試。”
王大門神心想:“論槍法,我是遠不及趙如海。隻是師傅既閉眼坐著不動,又可以從背後刺去,又可以刺到數十槍,豈有刺不著的道理?幸虧我是大徒弟,首先輪我動手,這是師傅存心要將法術傳給我,所以用這種法子來試。若是趙如海做大徒弟,我做二徒弟的便無望了。”心裏越想越高興,取了一杆長槍在手,看趙如海蹙著眉,苦著臉,甚是著急的樣子。王大門神料知他是因得不了真傳著急,也不去理會他。
等鄧法官盤膝在**坐好了,吩咐放下帳門來,遂掄槍在手,仔細覷定了方向。鄧法官已開口喊道:“盡管刺過來,刺中了是你的造化!”王大門神恐怕鄧法官躲閃,將槍尖靠近帳門,離鄧法官的身體不過尺來遠近。鄧法官話剛說了,就挺槍直刺進去。自以為這一槍是沒有刺不中的,誰知槍尖是著在柔軟的帳門上,不用力還好,一用力便登時滑到旁邊去了,身體向前一栽,倒險些兒把自己栽倒了。不由得怔了一怔,暗自想道:“原來是我自己沒有當心,槍尖在帳門外麵,隔了這麽一層不能著力的東西,用力刺過去如何能不滑開呢?好了,師傅沒限定我刺多少下,一下不中沒要緊。”隨即抽回槍看了看槍尖,覺得很是鋒利,其所以刺不進帳,是因帳門垂下來,下麵不似兩頭及後方有竹簟壓著,活活動動的,槍尖不容易透穿進去。若從兩頭刺進去,隻須刺破了帳子,師傅明明坐在中間,哪怕刺不著?遂挺槍跳過床頭,對準鄧法官坐的所在,又猛力刺將去。以為床頭的帳子是一刺一個窟窿的,隻要槍尖刺進了帳子,就伸進槍去一陣亂攪,**隻有這麽大的地方,坐著不動的鄧法官斷沒有不碰著槍尖的道理。
誰知王大門神是一個不會武藝的人,平日一次也不曾使用過長槍。初次將長槍握在手中,自覺用盡全身的氣力,槍尖上竟是一點力也沒有。瀏陽人家懸掛的床帳,多是用極粗夏布做的,粗夏布比一切的布都牢實,哪裏刺得穿呢?隻刺得槍尖向上一滑,奈用力過猛,槍尖直刺在天花板上,震得許多灰塵掉下來。王大門神一抬頭,兩眼都被灰塵迷了,一時再也睜不開來,隻得騰出一雙手來揉眼。想不到那灰塵越揉越陷在眼裏不得出來,眼淚倒是如喪考妣地流個不住,並且痛得非常。滿心想放下槍來,去外麵用清水洗一洗眼睛,再來刺殺師傅,又恐怕自己走開了,按次序須輪到趙如海來刺。趙如海的槍法高妙,一被趙如海刺著,自己便落了空,大徒弟倒弄得須向二徒弟學習法術,不但麵子上難為情,心裏也有些不甘願。不過兩眼痛到這一步,不去用清水洗淨,若何能睜得開呢?隻得叫了一聲師傅說道:“我還隻刺了兩下,就把兩眼弄得不看見了,想去拿冷水洗一洗再來刺行麽?”
鄧法官在**仍閉著眼睛問道:“好好的兩隻眼睛,怎麽無緣無故會不看見呢?曆來師傅臨死傳徒弟的法術,刺師傅是照例不能停留等待的。我若破了這個例,你們將來傳徒弟都麻煩。刺得著師傅的便是有緣,自問不能再刺,就得讓給以下的人。若各人都刺個不歇手,眼痛了可以洗一回再來刺,那麽疲乏了也可以休息一回再來刺,誰刺不著,便誰不肯放手,不是永無了期嗎?你能不停留地刺下去便罷,不然就且讓給趙如海刺了再說。如果趙如海也刺不著,你兩人就可以平分了我的法術,誰也不能得到完全的真傳。”
王大門神聽了,一手仍握著槍不肯放,打算忍耐著兩眼的痛苦,非刺著師傅不放手。無如兩眼經手一揉擦,竟腫起來比胡桃還大,用力也睜不開來。連鄧法官坐的地位,都認不準確了,情急得隻管跺腳。鄧法官催促道:“能刺就快刺過來!”王大門神口裏答應,叵耐不湊巧的兩眼,正在這要緊的關頭,痛得比刀割更厲害。心裏也知道睜開眼尚且刺不著,閉了眼如何刺得著?被催促得隻好長歎了一聲道:“我沒有這緣法,趙如海你來吧。”說畢將長槍向地下一摜,走過一邊,雙手捧著眼哭起來了。
趙如海也叫著師傅說道:“我自願不得師傅的真傳,請師傅傳給大師兄吧。”鄧法官道:“沒有這種辦法,要授真傳,照例應是這麽試試緣法。你是會使槍的,拿槍刺過來吧。”趙如海道:“我就有這緣法,也不願意是這麽得真傳。”鄧法官詫異道:“這是什麽道理?從來學法的人都是如此,你何以不願意?”
趙如海道:“我相從師傅學法,年數雖不及大師兄久,然也有兩三年了。平日蒙師傅傳授我的法術,恩義深重,我絲毫不能報答師傅,心裏已是不安。今日師傅被妖精害了,我做徒弟的又不能替師傅報仇雪恨,怎忍心再拿槍向師傅刺殺?像大師兄這麽刺不著倒還罷了,若萬一我一槍刺到了師傅身上,我豈不成了一個萬世的罪人?”
鄧法官道:“你的話雖不錯,但是茅山教傳徒弟的規矩是這麽的。你要知道,我既能做你的師傅,決不至怕你刺殺,巴不得你能刺中才好。”趙如海道:“我的槍法不比大師兄。大師兄是個不懂武藝的,他手上毫無力氣,所以槍尖刺不透帳子。我從小就練武藝,槍法更是靠得住。師傅坐在**不動,除了用法術使我刺不著便罷,若不用法術,有緣法的仍是刺得著。我寧死也不忍挺槍對準師傅刺去,真傳得不著有什麽要緊。”
鄧法官聽了,猛然跳下床來,一麵點頭一麵笑道:“這才是我的徒弟,夠得上得我真傳的。”說時回頭望著王大門神道:“你隻管哭些什麽,你自己不想得我的真傳,怨不得趙如海,更怨不得我。你心裏也不思量思量?我坐在**不動,你一槍若把我刺死了,試問你向誰去得真傳的法術?快給我滾出去吧。我收你做了這麽多年的徒弟,也傳了你不少的法術。我於今死在臨頭了,你還忍心挺槍刺我以求法術,你自己憑良心說,尚有半點師徒的情分麽?我的法術如何肯傳給目無師長的徒弟!”王大門神沒有言語爭辯,兩眼還是痛不可耐,隻得恨恨地捧著痛眼走了。
鄧法官將真傳教給了趙如海,便對他自己老婆說道:“我今夜必死,我的仇恨,雖身死還是不能不報。不過你得好好地幫助我,我的陰魂才能去報仇雪恨。我這裏有七隻鐵蒺藜,你預備一爐炭火在我床前,將七隻鐵蒺藜擱在炭火裏燒紅。隻等我咽了氣,就拿燒紅了的鐵蒺藜,一隻一隻地塞進我的喉管。我有了這七隻鐵蒺藜,便好去報仇雪恨了。”
他老婆道:“燒紅了的鐵蒺藜塞進喉管,不是你自己受了痛苦嗎?你雖是咽了氣不知道痛苦,然我如何忍心下這種毒手?你改用別的方法去報仇吧,是這樣仇還不曾報得,自身就得先受痛苦,我不願意。”鄧法官著急道:“這是哪裏來的話,連你都不知道我的本領嗎?那妖精已有五百多年的道行,這仇很不是容易報複的。除了用這厲害的法子,沒有第二個法子。我此時不曾咽氣,這身體還是我的,隻一口氣不來,我就有法術能使我的屍體,立刻變成那妖精的替身。你塞鐵蒺藜,不是塞進我的喉管,是塞進那妖精的喉管。你若不遵我的吩咐行事,我死後不但不認你是我的老婆,並且要在你身上泄我的怨氣。”他老婆既明白了塞鐵蒺藜的作用,也就應允遵辦了。
鄧法官又叫趙如海過來吩咐道:“我死後你須在社壇附近守候,看那梨樹的枝葉完全枯落了,方可回家來裝殮我的屍體。含飯的時候,務必仔細看我的舌頭,有針露尾,便得拔出,免我來生受苦!”趙如海自然遵囑辦理。
這夜鄧法官果然咽氣了,他老婆早已燒紅了鐵蒺藜等候,剛咽氣就用鐵筷夾了鐵蒺藜塞進喉管去。已塞過六隻了,第七隻才夾在手中,稍不留意,鐵筷子一滑,鐵蒺藜便掉在地下。不知道地下在何時滴了一滴水,鐵蒺藜的一角正落在這點水上。已燒得內外通紅的鐵蒺藜,因著了一點兒水,那一角就登時黑了。他老婆以為隻黑了半粒米大小的一角,是沒有妨礙的,重新夾起來塞進去,靜候趙如海從社壇回來裝殮。誰知等一日不見趙如海回來,等兩日也不見趙如海回來。八月間天氣還熱,他老婆唯恐在**停放的日子多了,屍體難免不臭。因鄧法官曾吩咐了,又不敢不待趙如海回來就裝殮。
直等到第七日夜間,他老婆睡著做夢,見鄧法官來了,滿麵的怒容說道:“你這東西也太不小心了!鐵蒺藜掉在地下,被水浸黑了一角,你難道也不看見嗎?就因為黑了那一角,害得我用口吹了七晝夜,方將黑角吹紅。於今我的仇已報了,我的徒弟立刻就回,你安排裝殮吧。”老婆從夢中驚醒,即聽得外麵有人敲門。起來開門看時,果是趙如海回來了,對鄧法官的老婆說:“在社壇守候那株梨樹,枝葉並不見枯黃,白天也沒有什麽動靜,一到夜間,就聽得梨樹底下,仿佛有人吹火的聲音。此時那梨樹的枝葉,不但完全枯落了,連根幹都像被火燒焦了的一樣,數裏以外都嗅得著柴煙氣味。我見師傅的仇已經報了才回來。”隨即到鄧法官屍體跟前,撬開嘴唇看時,隻見上下牙齒將舌尖咬住,已露出兩分長的針尾。用兩指拈住針尾向外一拖,隨手拔出一口二寸多長的鋼針來,再看喉管裏的鐵蒺藜,已不見了。
後來地方人見那梨樹已經枯死,鋸倒下來,發現樹心中有七隻鐵蒺藜,才知道鄧法官死後,屍體確是變了那梨樹的替身。瀏陽人因此都知道鄧法官被妖精害死,及死後報仇的故事。
孫癩子探詢了一個實在,益發佩服雪山和尚的道法高深,交往得十分密切。隻是過不了幾年,雪山和尚便死了。孫癩子因縣城裏囂雜,不便修行,獨自在瀏陽縣境內金雞嶺山上,蓋造了一所茅屋,終年住在屋內潛修苦練。輕易不下嶺來,也不和世俗的人來往。在嶺上經過了若幹年,這日他心中偶然一動,忽想起已有好多年不曾去瀏陽縣城裏玩耍了,即乘興下山,走到縣城裏來。剛走進城,就聽得街上的人紛紛傳說,趙如海今日遇著對頭了,看他還有什麽能為可以逃跑?孫癩子不覺暗自詫異道:“趙如海這個名字,我耳裏聽得很熟,不就是鄧法官的徒弟嗎?我記得他是因不忍拿槍刺鄧法官,所以得了鄧法官的真傳。這瀏陽縣裏,雪山和尚既死,我又隱居在金雞嶺修道,趙如海硬軟功夫都不在人下,有誰是他的對手呢?湊巧我今日下山去,何不順便打聽打聽,看是怎麽一回事?”
正待找人探問,忽見前麵來了一個身材魁偉的和尚,身穿黃色僧袍,上麵科著頭光滑滑的,下麵赤腳套著草鞋;右手提起一支黑色很粗壯的禪杖,卻不在地下支撐,杖頭懸掛一個本色的葫蘆,精神滿足地挺胸而走。街上及兩旁店家的人,都很注意似的望著這個和尚。
孫癩子一看,也就覺得這和尚非等閑之輩,不因不由地定睛看著,思量這和尚的年紀,就皮色須眉看去,至少也有五十多歲了。精神步履,便是少壯的漢子,也多趕他不上。怎的瀏陽縣有這麽一個莽和尚,我是本地人倒不曾見過?正如此思量著,和尚已昂然走過來了。孫癩子就近看和尚的頭頂,並沒有受戒的艾火瘢,臉肉橫生,濃眉大眼,全不是出家人的慈悲模樣,神氣之間,似乎知道街上的人都注目望著他,他自覺要顯得分外精神的樣子。孫癩子又暗自猜疑道:“我看他原不像個出家人模樣,果然是一個不曾受戒的野和尚。多半是個大強盜,因犯了大案,削發出家希圖避罪的。我既是隱居修道的人,管他是強盜、是好人,橫豎不幹我事!我還是去找人探問趙如海的消息吧。”
不過孫癩子心裏雖這麽想不作理會,兩眼不知怎的不舍得撇了這和尚不看,跟著掉轉臉一看和尚的背影,登時禁不住吃了一驚。原來孫癩子是個修道已有火候的人,一看這和尚的後腦,便看出是個劍仙,方才所猜疑的完全錯了,也不說什麽,隨即轉身跟著這和尚行走。和尚出城後,腳步益發快了,若在平常人,無論如何飛跑也追趕不上。幸虧孫癩子也是修道有神通的人,又是有心要窺探這和尚的行蹤,自然不肯落後。
轉眼之間便追了數十裏,隻見這和尚直走進一座樹林深密的山中。孫癩子停步看那樹林中隱約有一所很大的寺院,和尚頭也不回地走進那寺院中去了。孫癩子不覺獨自歎息道:“何處沒有人物!我以為雪山師傅死後,瀏陽便沒有可與談道的人了。誰知隻離城數十裏,就有同道的人居住。目空一切的鄧法官,怪不得處處遇著對頭。我既追蹤到這裏來了,何妨進寺去拜訪這和尚一番?”主意已定,即上山走進寺院去。
不知要拜訪的這和尚是誰,趙如海的事究是如何情形,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