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懸疑推理名家 · 一人一本成名作(共40冊)

第五回 破好事擲鏢示薄懲

了宿仇打賭決新機

話說鄭福祥剛剛跳上張家的牆頭,忽於月光之下,見有一件東西,飛也似的向他打來,不覺吃了一驚。但他接鏢打鏢,素來也是練得有點兒功夫的,所以一點不放在心上。不慌不忙間,就把來接在手中。也不必用眼去細瞧,隻在他手中略略地一揣,早已知道隻是毛茸茸的一隻破草鞋,並不是什麽暗器。倒不禁失笑起來,莫非有什麽頑童偶然窺破了我的行藏,向我小小兒開上一個玩笑麽?當時因為情熱萬分,急於要去采花,又仗著自己本領大,不懼怕什麽人。所以隻向牆外望上一望,見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也就不當作一回事,仍舊跳進牆去。

其實他沒有細想一想,草鞋是何等輕的一件東西,要向這麽高的牆頭上擲了來,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豈是尋常的頑童所能做得到的?他到了牆內,腳踏實地之後,隻見凡百事物,都入了沉寂的狀態中。隸屬於這一所大屋子內的一切生物,似乎已一齊停了動作,入了睡鄉了,因此,他的膽子更加大了起來。記著小扇子所說的話,徑到了第三進屋前,果然,樓前有走馬回廊環繞著。他就很容易地走上了這回廊中,又很容易地走到了東麵靠邊的一室,開了門進去了。

一到了這室中,頓覺和外麵好似另換了一個天地。那種種精美的陳設,一一地射入眼簾,使他這麽粗暴的一個人,也不知不覺地發生了一種美感,可不必說起了。尤其使他神魂飛越的,覺得有一股似蘭非蘭、似麝非麝,很清幽的香氣,從一張繡**發出來,一陣陣地襲入他的鼻觀,這可不言而喻。他所欲得而甘心的那個目的物,就在這張**啊。他這時一切都不顧了,更不暇細細賞玩室中的陳設,三腳兩步到了床前,很粗暴地就把帳子一掀。帳中臥著一個美人兒,錦衾斜覆著半身,卻把兩隻又白又嫩的臂兒露在外邊,連酥胸也隱約可見。一張貼在枕上的睡臉,正側向著床外,香息沉沉,嬌態可掬。不是日間所見的那個小雌兒,又是什麽人呢?

他是解不得什麽溫存的,即俯下身去,把這姑娘的肩兒,重重地搖上幾搖,喝道:“醒來,醒來!”可憐張家的這位小姑娘,正在香夢沉酣之際,哪裏料得到有這種事情發生?被鄭福祥推了幾推,即“嚶嚀”一聲,欠伸而醒。等到張開眼來一看,卻見一個很粗莽的男子立在床前,向著自己獰笑,顯而易見地是懷著一種不好的意思。這時真把她的魂靈兒都嚇掉了。想要叫喊時,哪裏由得她做主?鄭福祥早已伸出蒲扇一般粗大的一隻手,向她嘴上掀去,一壁又要跨入床來了。

正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忽聽有人在樓前回廊中,打著一片哈哈說道:“好個賊子,竟想采花來了!但是有俺老子在此監視著你,由不得你享樂受用呢。如今我們酒鬼、色鬼,共來見一個高下吧。”這幾句話,一入鄭福祥的耳中,頓時把他色眯眯的好夢驚醒,知道定又是那酒鬼來打攪。今天這局好事,再也沒有希望的了。由此瞧來,剛才那隻破草鞋,一定也是這酒鬼飛來的呢。不過好夢雖已驚醒,此身卻似入籠之鳥,已被困在這樓中,須急籌脫險之計才是。可是前麵這回廊中,已有那酒鬼守著,想要打從原路逃出,是做不到的了,還是從後麵走吧。

鄭福祥一邊把主意打定,一邊即離了床前,走向門邊。開了房門出去,卻是一個小小的走道,走道的北端,又是兩扇門,外麵便是走馬回廊。鄭福祥絕不躊躇地即把門開了,走上後麵回廊中,側耳向下一聆,一點聲息都沒有,不覺暗暗歡喜。這酒鬼到底是個糊塗蟲,老是守在前麵的回廊中,卻不知道我已在後麵逃了去。弄得不好,驚醒了這屋中的人,倒把他捉住了當歹人辦,這才是大大的一個笑話呢!當下,他即想跳了下去。

誰知還沒有跳得,忽又聽那酒鬼在下麵打著哈哈道:“不要跳,我已瞧見你了。好小子,你欺我是個酒糊塗,不打我守著的地方走,卻從我沒有防備的地方逃。誰知我雖終日地和酒打交道,卻也是個鬼靈精,特在這裏恭候你了。”這種如諷似嘲的說話,鄭福祥哪裏聽得入耳,恨得他咬牙切齒,暗地連罵上幾十聲可殺的酒鬼。一壁卻又變換了先前的計劃,一聳身,反跳上了屋麵,預備趁那酒鬼一個沒有留心的時候,就從那個地方跳了下去。

可是那酒鬼真是一個鬼靈精,本領著實非凡。鄭福祥剛偷偷地跑到東,他就在東邊喊了起來;剛偷偷地跑到西,他又在西邊喊了起來,簡直不給他一個跳下地來的機會。而且給他這一鬧,張家這位小姑娘雖還驚嚇得癱化在被窩中,不敢走起身來,張家的人卻已知道出了岔子,一屋子的人都已驚得起床,亂糟糟地起了一片聲音。眼見得就要來捉人了,更無跳下屋來的機會。

這一急,真把他急得非同小可,也就顧不得什麽了,偷偷溜到一個比較的人家不甚注意的屋角上,悄無聲息地跳了下去。但是當他剛剛跳到地上,早已被人捉住了一隻腳。這個捉住他腳的人,不言而喻,就是那個酒鬼。果然就聽得那酒鬼的聲音,在那裏哈哈大笑道:“我早已吩咐你,教你不要跳下屋來。如今你不肯聽我的話,果然被我捉住了,看你還有什麽話說!”

這時鄭福祥真是又羞又愧、又氣又急,把這酒鬼恨得牙癢癢的。而正因這羞啊愧啊、氣啊急啊交集在一起,一時間不知從什麽地方,竟生出了一股蠻力來,隻輕輕地將身一扭,已從酒鬼手中掙脫了那隻腳,飛也似的拔起腳來就跑。那酒鬼倒又在後麵笑道:“你這小子,倒真也了不得。我剛剛覺得口渴,拿起酒葫蘆來潤一潤喉嚨,你就乘我這小小疏忽的時候,掙脫了身子便跑了。但是你不要得意,我比你跑得快,總要被我捉得的。”說著,真的追了下來。而在這追下來的時候,更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隻聽得呼呼的一片響,好似起了一陣大風,向鄭福祥的腦後吹了來;跟著又有雨點一般的東西,直打他的頭部和頸部。

這些雨點,和尋常的雨點大不相同,比冰雹還要堅實,厲害地說一句,簡直和鐵豆沒有兩樣。並且是熱淋淋的,不是冷冰冰的,一經他打到的地方,立時皮膚上一陣熱辣辣的,覺得痛不可當。但是這時鄭福祥逃命要緊,也不暇去研究這打來的究竟是些什麽東西,隻知道定又是那酒鬼弄的神通罷了。好容易已逃到了牆邊,剛剛躍上牆頭,那酒鬼卻已相距不遠,瑟地將手一揚,把一件東西打了來。這一次並不是破草鞋了,卻是酒杯大小的一件東西,不偏不倚地正打在鄭福祥的小腿上,深深嵌進肉內去。立時一陣劇痛,鄭福祥便一個倒栽蔥,跌到了牆外去。跟著那酒鬼也跳出牆來了,立在他的前麵,笑嘻嘻地說道:“今天有我陪著你鬼混上一陣,總算也不寂寞,你大概不至再想念那位小姑娘吧?此後你如再起了采花的雅興時,不妨再通知我一聲,我總可陪伴你走一遭。自問我雖是個酒鬼,倒也並不是什麽俗物,很可做得你這風流小霸王的侍衛大臣啊!”

鄭福祥恨得無法可想,隻仰起頭來,狠狠地向他瞪了幾眼。那酒鬼卻又走了過來,把他從地上扶起,一壁說道:“你這小霸王也真呆,簡直是個呆霸王。這小小的一隻酒杯也挨不起,就賴在這地上不肯起來了。難道真要那張家的人把你捉送官中去,成就一個風流美名麽?罷罷罷,我總算和你是好朋友,既然不辭辛苦地陪了你來,還得把你送了回去咧。”說完又是一陣大笑,即不由鄭福祥做得一分主,挽著他的臂兒,飛也似的向前走去。

鄭福祥腿上雖是十分作痛,口中連聲叫苦,他兀是置之不理。一會兒,到了鄭福祥所住的那條巷前,方把鄭福祥放了下來,又說道:“這裏已離你的家門不遠,你自己回去吧,恕我不再送了。我今晚能和你鬼混上這一夜,大概也是有點前緣的。你想來急於要知道我這酒鬼究竟是什麽人?那你不妨去問你的大師兄李成化,他一定可以對你詳細說明的。並且我還要煩你寄語一聲,我和你那大師兄,大家尚有一件事情沒有了清。我如今特為了清此事而來,請他準備著吧。”隨邊向他點頭作別,邊從身上拿出一個酒葫蘆來,把口對著葫蘆,啯嘟啯嘟地呷著,管自揚長而去。

鄭福祥很頹喪地從地上掙紮而起,踅入自己家中。先把打在小腿上的那件東西一瞧,的確是隻酒杯,杯口又薄又鋒利,所以打在腿上,就深深地嵌了進去。鄭福祥忍著痛,把它取了下來,血淋淋的,弄得滿腿皆是,也就取了些金槍藥敷上,又拿布來裹好。再對鏡瞧看頭上頸上時,上麵都起了一顆顆的熱泡,好像被沸水燙傷似的,並有一件奇怪的事情。當他驗看的時候,覺得有一股酒氣,直衝他的鼻觀。起初倒有點莫名其妙,後來細細一想,方才恍然大悟,大概這些熱辣辣像雨點一般的東西,並不是什麽鐵豆,也不是什麽沸水,卻隻是些熱酒,由那酒鬼口中噴射出來呢。不過這麽沸熱的酒,居然能把來含在口中,又能把那酒點練得同鐵豆一般的堅實,可以用來打人,這不是沒有本領的人所能做得到的。那酒鬼的功夫迥異尋常,也就可想而知了。

鄭福祥當下在頸部頭部也敷上了些藥,足足在家中躺了兩天,方才略略複原,減了些兒痛苦。那班狐群狗黨,卻多已得了消息,紛紛前來慰問他。但一談論到那酒鬼,卻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曆。當下小扇子就說道:“他既說大師兄能知道他的底細,想來不是騙人的話,我們不如就去問大師兄去。而且他又說此來要和大師兄了清一件事,不知究竟是什麽事?我們也應得知這一點呢。”

李成化這時已在玄帝觀中當老道,大眾同了鄭福祥,遂一窩蜂地到了玄帝觀中。和李成化見麵之後,鄭福祥便問道:“有一個不知姓名的酒鬼,雖然打著北方的說話,但是並不十分純粹。他自說是和大師兄認識的,不知大師兄究竟也知道他不知道他?”李成化道:“哦?你問的是他麽,我怎麽不知道他?他在三天前還來了一封信,說在此三天之中,要來登門拜訪,大概他不久就要來了。但是你怎麽又會認識他的?”

鄭福祥經這一問,臉上不覺立時紅了起來,然又無法可以隱瞞,隻得很忸怩地把那夜的事情,從實說上一說。李成化聽了笑道:“那你這天晚上真不值得。這種酒豆,這種酒杯鏢,都是很夠你受的。不過他這個人,也太會作耍了,怎麽整整十年沒有見麵,這種會開玩笑的老脾氣,還是一點沒有改變呢!”說著,再把鄭福祥腿上的傷痕,瞧上一瞧,又笑道:“他總算還是十分優待你的,他奉敬你的那隻酒杯,隻是最小的一隻。你要知道,他這種酒杯式的鋼鏢,一套共有十隻,一隻大似一隻。如果請出最大的那一隻來,要和飯碗差不多,那你更要受不住咧!而且他對你所噴的酒豆,也是很隨意的,並不要加你以重創。否則,他隻要略略加點工勁,噴得又大又密,那你怕不要立時痛得暈倒在地麽?”

鄭福祥道:“大師兄這話說得很對,他那晚如果真要置我於死地,那是無論何時都可以的,我就有一百條的性命,今天恐也不能活著了。不過他究竟是什麽人,又要和大師兄了清一件什麽事,大師兄也能對我們說知麽?”

李成化道:“這些事說來話長,橫豎今天閑著無事,我就講給你們聽吧!他是生長在江南的,究竟是哪一府,卻不知道,自號‘江南酒俠’,生平最喜歡的,除了武藝之外,就是這杯中物。差不多無一時、無一刻,不是沉浸在酒中,簡直沒有清醒之時。可是他有一種天生的異稟,是別人所萬萬及不來的,越是酒吃得多吃得醉,心中越是明白,越能把他所有的本領盡量施展出來。並且他又生來是遊俠傳中的人物,常在醉中做出許多仗義疏財、行俠使氣的事情來。可是在這嗜酒和尚俠兩樁事情的上頭,便把他祖傳下來很富厚的一份家產,弄得淨光大吉,一無所有了。他卻毫不在意,便離了他的家鄉,流轉在江湖間。當我和他認識時,他正在我的家鄉湖南常德流浪著。我曾問過他:‘你究竟姓什麽,喚什麽?教你武藝的師傅,又是什麽人?’他笑著回答道:‘我是沒有姓名的,起初我原也和你一般,既有姓又有名,一提起來,很足使人肅然起敬的。不過自從我把一份家產揮霍完結,變成赤貧以後,已沒有人注意我的姓名。就是我自己,也覺得這種姓名,不過表示我是某家的後代罷了。現在我既乘興所至,把祖產揮霍一個光,這明明已和我的祖宗沒有什麽關係了,那我又何必提名道姓,徒坍死去祖宗的台?所以,索性把這姓名取消了。你以後如為便於呼喚起見,隻要稱我是江南酒俠就是了。至於師傅,我是絕對沒有的,因為我的確沒有從過一個師傅。現在會的這點小小的武藝,都是我自己悟會出來、練習出來的。說得奇怪一點,也可以說是由酒中得來的。所以那造酒的杜康、偷酒的畢卓,以及古往今來其他許多喜歡吃酒的人,都可稱得是我的師傅呢。’”

小扇子聽他說到這裏,忍不住笑著摻言道:“這個人倒真有趣,俠不俠,我還沒有深知他的為人,雖不敢下一定評,但是‘酒狂’二字,總可當之而無愧的了。不過他說要和大師兄了清一件事,究竟是件什麽事情呢?”

李成化道:“你不要性急,我總慢慢兒告訴你就是了。我在十年之前,也和這位鄭家師弟一樣,最是好色不過的。縣中有個土娼,名喚金鳳,要算全縣中最美麗的一個女子。我一見之後,就把她愛上了。我又生成一種大老官的脾氣,凡是被我愛上的女子,決不許他人染指。但這金鳳是個土娼,本操著迎新送舊的生涯,人人可以玩得的,哪裏可禁止他人不去染指呢?然而大爺有的是錢,俗語說得好,‘錢能通神’,有了錢,什麽事辦不到?因此,我每月出了很重的一筆代價,把她包了下來。她也親口答允我,從此不再接他人,差不多成了我的一個臨時外室了。但那江南酒俠聽得了這件事,卻大大地不以為然,就對我說道:‘像你這麽的嗜色如命,一味地在女色上用功夫,我從前已很不讚成。至於你現在做的這件事,更是無謂之至了。’我便問他:‘你這話怎麽講?’他道:‘你出了這筆重的代價,把她包了下來,在你心中,不是以為在這一個時期中,她總守著你一個人,不敢再有貳心了麽?但是事實上哪裏辦得到?試想她素來吃的是一碗什麽飯,又是怎樣性格的一種人?如果遇見了比你更有錢,或是比你的相貌生得好的,怕不又要瞞著了你,背地裏愛上了那人麽?我們生在這個世上,待人接物雖不可過於精明,教人稱上一聲刻薄鬼,自己良心上也有些過不去。但是出冤錢,張開眼睛做冤大頭,倒也有些犯不著呢。’

“我那時完全被那金鳳迷住了,自己已做不得一分主,哪裏肯相信他的話?當下聽了之後,就哧的一聲笑道:‘你的話說得不錯,慮得也很有點兒對,但是這不過指一般普通妓女而言,金鳳卻不是這等人。你沒有深知金鳳的為人,請你不必替我多慮。’他當時自然很不高興,悻悻地說道:‘你不相信我的話,一定要做冤大頭,那也隻得由你。不過我敢斷然地說,你將來自己一定要後悔的。’

“過了一陣,他又走來看我,劈空地就向我說上一句道:‘咳!你如今真做上冤大頭了,難道還沒有知道麽?’我還疑心他是戲言,仍舊不大相信,便正色說道:‘你這話從何而來?如果一點憑據也沒有,隻是一句空言,那是任你怎般地說,我總是不能相信的呢。’他說:‘我並不是空言,這裏有個孔三喜,是江湖班中的一個花旦,生得一張俊俏的臉龐。你大概就是不認識他,總也有點知道的。如今你那愛人,就和這孔三喜攪上了,隻要你不在那裏,孔三喜就溜了進去,做上你很好的一個替工了,這還算不得一個憑據麽?我勸你還是早點覺悟吧。’

“我聽他這麽說,心中雖然也有點兒疑惑,但是這孔三喜雖是江湖班中的一個花旦,為人很是規矩,平日在外並無不端的行為,而且又是和我相識的,想來絕沒有這種膽量。遂又一笑問道:‘莫非是你親眼瞧見的麽,還是聽人這般說?’他囁嚅道:‘這隻是聽人說的。我一聽得了這句話,就來找你了,不過照我想來,這是不必去細研究的。外麵既有了這種話,你就慧劍一揮,把情絲斬斷就完了。’我笑道:‘並不是親眼目睹,隻憑著人家一句話,哪裏可以相信得?我怎樣輕輕地就把情絲斬斷呢?老實對你說吧,孔三喜確曾到金鳳那裏去坐過,不過還是那天我領他去的。外間人不明白內容,就這麽的謠言紛起了,請你不要輕信吧。我敢說,別人或者還敢剪我的靴子,至於這孔三喜,他並不曾吃過豹子心肝,絕沒有這種膽量呢。’他歎道:‘你這人真是執迷不悟,我倒自悔多言了。’跟著又憤憤地說道:‘你且瞧著,我總要把他調查個水落石出。等到得了真憑實據,我自會代你處置,也不用你費心了。’我隻笑了一笑,不和他多說下去。他也就走了。

“過了幾天,我正在一家酒肆中飲酒,他忽又走了來。先取了一隻大杯子,滿滿斟上一杯酒,拿來一飲而盡,然後笑嘻嘻地向我說道:‘我自己先浮一大白,你也應得陪我浮一白,因為我已替你做下一件很痛快的事情了。’我茫然問道:‘你替我做下了什麽事?’他道:‘我已調查明白,你那愛人金鳳,確和那孔三喜攪在一起,像火一般的熱。所以我今天就到金鳳那裏去,向她說上一番恫嚇的說話,馬上把她攆走了。’這種出人意外,突然發生的事情,在他口中說來雖是平淡異常,不當他是怎麽一回事,然在我聽了,卻不覺嚇了一大跳。暗想我今天早上從金鳳那裏出來,這小妮子不是還靠在樓窗口,含笑送著我,並柔聲關照我,教我晚上早點回去麽?我滿以為吃罷了這頓酒,又可乘著酒興前去,和她曲意溫存上一回了。不料這廝真會多事,也不和我商量一下,竟生生地把她攆走了,這是何等的令人可恨啊!想到這裏,覺得又氣惱又憤怒,把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也就不暇細細思索,伸起手來,向他就是一下耳光。這一下耳光,可就出了岔子了,他馬上跳了起來,指著我說道:‘這算什麽!我的替你把這狐狸精攆了去,原是一片好意,真心顧著朋友。並且你和我就不是朋友,隻要我眼見著一個無恥的女子,對男子這般的負情,我眼中也是瞧不過,一定要把她來攆走的。如今我替你做了這件事,你不感謝我也就罷了,反伸出手來向我就是一下耳光,這不是太侮辱我了麽?我為著保全體麵起見,今天非和你決鬥一下,分一個你勝我負不可。’

“我那時也正在氣惱的當兒,哪裏肯退讓一點?便道:‘你要決鬥,我就和你決鬥便了。在什麽時候、什麽地點,請你吩咐下來,我是決不逃避的。’誰知正在這紛擾的當兒,我的家中忽然差了個人來,說是我的母親喘病複發,卒然間睡倒下來,病勢很是沉重,教我趕快回去。這樣一來,這決鬥的事當然就擱了下來。不幸在這第二天的下午,我母親就死了,他得了消息,倒仍舊前來吊奠,向我唁問一番之後,又說到決鬥的問題上去道:‘這件事情,昨天雖暫時地擱了下來,然而無論如何是不可不舉行的。不過現在老伯母死了,你正在守製中,這個卻有些兒不便。我想等你終喪之後,我們再來了清這件事,在這些時間中,我卻還要到別處去走走。到了那時,我再登門領教吧。’我當時也讚成他的話,大家就分別了,隻是我沒有等到終喪,為了種種的關係,忽然動了出家的念頭,因此就離了本鄉;而決鬥的這個約,也就至今沒有履行。他大概是去找過我的,所說的要和我了清一件事,定也就是這件事情了。”

鄭福祥笑道:“看不出他十年前立下的一個約,至今還要巴巴地找著你,捉住你來履行,做事倒也認真之至,和尋常的那些酒糊塗有些不同咧。”

正在談論的當兒,忽見一個小道童,慌慌張張地奔進來稟告道:“現在外麵來了一個人,渾身酒氣熏人,好似吃醉了的,口口聲聲地說要會見師傅,不知師傅也見他不見他?”李成化聽了,向眾人一笑道:“定是他來了,你們且在後麵避一避,我就在這裏會見他吧。”一邊吩咐小道童把他請了進來。

不一會兒,那江南酒俠已走了進來,和李成化見麵了便說道:“啊呀!在這幾年之中,我找得你好苦,如今總算被我找著了。我們定下決鬥的那個約,你打算怎麽呢?”李成化道:“我沒有一點成見,你如果真要履行,我當然奉陪,不敢逃避。就是你要把來取消,我也決不反對。”

江南酒俠聽到末後的這兩句話,臉色陡地變了起來,厲聲道:“這是什麽話!取消是萬萬不可以的。照我這十年來的經驗說來,見解上雖已大大地有了變遷,和從前好似兩個人,覺得我當日所幹的那樁事,未免是少年好事。而娼妓本來最是無情的,要和她們如此認真,真是無謂之至了。但是你打我的那下耳光,卻明明是打在我的臉龐上,也明明是當麵給我一種羞辱。這不是因著過了十年八年,會隨時代而有上什麽變遷的。我如果不有一種表示,而把決鬥的約也取消了,不是明白自己承認,甘心受你這種羞辱麽?這請你易地而處地替我想一想,如何可以辦得到呢?所以今天除了請你履行前約,和我決鬥之外,沒有別的話可以說。”

李成化道:“好,好!我和你決鬥就是了,馬上就在這裏舉行也使得。不過你擬用怎麽的方法來決鬥,請你不妨告訴我?”江南酒俠道:“你肯答允踐約,這是好極了。隻是照著普通的方法,大家拳對拳腳對腳,這樣地狠打起來,也未免太乏味了。讓我未將辦法說出以前,先對你說上一個故事,你道好不好?”

李成化聽他說了這話,不禁笑起來道:“你這個人真是奇怪,起先沒有知道我在哪裏,倒巴巴地要找著我和你決鬥一下。現在已把我找著了,我也答允你履行舊約了,你倒又從容不迫,和我講起故事來了。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江南酒俠道:“你不要詫怪,我這故事也不是白講給你聽的,仍和決鬥的事情有關係,請你聽我說下去吧。在這山東省的德州府中,有個姓馬的劣紳,曾做過戶部尚書。因事卸官回家,在鄉無惡不作,大家送他一個徽號,叫作‘馬天王’。有一天,他聽得人家說起,同府的周茂哉秀才家中,有隻祖傳下來的玉杯。考起它的曆史來,還是周秦以上之物,實是一件稀世之珍。他是素來有骨董癖的,家中貯藏得也很富,聽了這話,不覺心中一動,暗想講到玉這一類的東西,他家中所貯藏的,也不能算不富了,但都是屬於秦漢以後的,秦漢以前的古玉,卻隻有一二件。如能把這玉杯弄了來,加入他的貯藏品中,不是可以大大的生色麽?因此他就差了個門客,到周秀才那邊去,說明欲向他購取這隻玉杯,就是代價高些,他也情願出!不料這個周秀才,偏偏又是個書呆子,死也不肯賣去這隻玉杯。他老老實實地對這差去的門客說:‘這是我祖傳下來的東西,傳到我的手中已有三代了。如果由我賣了去,我就成了個周氏門中的不肖子,將來有何麵目見先人於地下?所以就是窮死餓死,也不願意把這玉杯賣去的。何況現在還有一口苦飯吃,沒有到這個地步,請你們快斷了這個念頭,別和我再談這件事情吧。’這些戇直的話,這位門客回去以後,一五一十地拿來對他主人說了。這位馬天王,素來是說怎樣就要怎樣的,哪裏聽得入耳?當然地動怒起來了。”

李成化聽他說到這裏,笑道:“像這般相類的故事,我從前已聽見過一樁,好像還是前朝的老故事呢。那馬天王動怒以後,不是就要想個法子,把這周秀才陷害麽?”

江南酒俠道:“你不要打岔,也不要管他是老故事不是老故事,總之,主點不在這個上頭。我隻把這件事情向你約略說上一說,而我們決鬥的方法,卻就在這上麵產生出來了。不錯!馬天王動怒以後,果然就要想法子去陷害這周秀才。好在山東巡撫就是他的門生,德州知府又是他的故吏,要陷害一個小小的秀才,真不費吹灰之力。不久,便買通了一個江洋大盜,硬把周秀才咬上一口,說他是個大窩家。這本是隻有輸沒有贏一麵的官司,哪裏容得周秀才有辯白的機會?草草審了幾堂之後,革了秀才不算,還得了查抄和充配雲南的兩個處分。沒有把腦袋送卻,還算不幸中之大幸咧!而當查抄的時候,這隻玉杯當然一抄就得,隻小小地玩了一個手法,就到了馬天王家中去了。如今周秀才已遠配雲南,他的妻子也驚悸而亡,隻有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留下,撫養在外家。我卻為了這個孩子,陡然地把我這顆心打動了。”

李成化道:“這話怎講?”江南酒俠道:“我這次路過德州的時候,在一個地方偶然遇見了這個孩子。他口口聲聲地說要到雲南去省父,又說雲南是瘴癘之鄉,他父親是個文弱書生,哪裏能在那邊久居?還想叩閽上書,請把他父親赦了回來呢。但他的說話雖是很壯,這些事究不是他小孩子所能做得的,我因此很想幫助他一下了。”

李成化道:“你想怎樣地幫助他?而且和我們決鬥這件事情,又有什麽關係呢?”江南酒俠道:“你不用忙,讓我對你說,我現在想把這隻玉杯,從馬天王那裏盜了來,去獻與朝中的某親王。某親王手握重權,又是最嗜愛古董的,有了這玉杯獻上去,自然肯替我們幫忙,就不難平反這樁冤獄,把周秀才赦回來了。”

李成化道:“哦!我如今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是要我和你分頭去盜這隻玉杯麽?這種決鬥的方法,倒也很是新鮮的。”江南酒俠道:“你倒也十分聰明,居然被你猜著了。不過你也不要把這事看得十分兒戲。這種決鬥的方法,雖是十分有趣,卻也是十分危險的。能把杯子盜得,果然說是勝了;倘然失敗下來,那連帶的就有生命之憂咧!你究竟也願采取這種方法,和我比賽一下麽?”

欲知李成化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