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見絕技火窟救災民
發仁心當街援老叟
話說紅姑把那小葫蘆高高舉起,隻隨手一傾潑間,一派帶著赭色的穢水,即從葫蘆中飛瀉而出,遊龍夭矯似的,直對著這道惡霧射了去。說也奇怪,這惡霧在最初,來勢很是凶猛,大有擋之者死、觸之者亡的一種氣派;然一遇到這穢水潑了去,立刻像似受到了什麽打擊一般,飛快地退縮了回去。同時瞧那惡道時,也像似大大的地上了一驚,萬想不到對方會請出這般的一種法寶來的。他又生怕這派穢水,再飛濺到他的身上來,壞了他的道法,忙將這惡霧向鼻孔內一收,一壁即來不及地向著洞穴中逃了去。
照著他平日的心性,既瞧見到陷落在水牢中的這二名俘虜,已從他的手掌中溜了出來,勢必要和她們大大地鬥法一場,決不肯輕輕易易地就把她們放了走。如今卻被這一派穢水怕得什麽似的,暫時也隻好取著放任主義,聽她們逃去的了。
這一來,直把個紅姑得意到了極點,不覺笑道:“想不到這一葫蘆的血水,還有這麽的一個用處。這惡道也可說得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當他伏在水牢上麵和我們說話的時候,差不多把我們當作刀頭魚、俎上肉,瞧他是何等的得意!如今竟有上這一個變局,大概他連做夢都沒有想到吧?”
但紅姑心中雖是十分得意,隻一想到繼誌依舊沒有救出,在實際上講來,此行仍是勞而無功,不過使那惡道小小地受了一個蹉跌罷了,不免又有點爽然若失。照著她的心思,恨不得馬上再衝入這洞穴中去,和那惡道好好地拚上一場,就把繼誌救了出來。這時站在她身旁的那個婆子,卻似已理會得她的心事,忙向她勸道:“這時候這惡道在洞中,一定已有上一個準備,我們要去把令郎救出洞來,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不如暫時先行回去,窺得了機會再來吧。好在他在擺設‘落魂陣’之前,定把令郎好好地看待著,決不敢損傷其毫發,這是你盡可放心的。”
紅姑覺婆子這話倒也不錯,把頭略略一點,表示她是同意。即同了那婆子和那姓馬的,離開了這邛來山。剛剛到得山下,恰恰逢著金羅漢、笑道人等,帶了大隊人馬,前來接應她了。這時候,常德慶當然也在這一幹人中,隻一眼瞧見了那婆子,即帶著一種駭詫的神情,一拐一拐地走向前來,又很恭敬地向那婆子行了一個禮,叫了一聲師母,然後說道:“怎麽師母也在這裏?莫不是已向這惡道的巢穴中,去探視上一遭了?”當下又向眾人介紹了一番。方知道這婆子不是別人,便是甘瘤子的大老婆蔡花香。
紅姑雖和他不同派,然為了桂武和甘聯珠的關係,說起來兩下還有點戚誼,又加上適才同舟共濟的一番情形,雙方倒都有上一種情感,很是來得親熱。在這時,又見楊天池和著柳遲上來和她見禮,還跟著一個十分斯文的書生,同了兩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一問方知是楊繼新及錢素玉、蔣瓊姑二表姊妹,都是聽得哭道人在此肆無忌憚,要和昆侖、崆峒二派人鬥法,特地前來助陣的……
哈哈,且住!這楊繼新不就是楊天池的替身麽,怎麽他們二人會弄到一齊來了?倘然我不乘此時細細地申說一下,一定要使諸君感到茫無頭緒,問上一句,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而且,楊天池和楊繼新的骨肉團圓,實是書中一大關目,在第六集書中,隻略略地提了一筆,並不就接寫下去。倘到現在,再不有上一個詳細的交代,未免是一個大漏洞了。閑言休絮,待我騰筆寫來。
單說楊繼新同了錢素玉、蔣瓊姑到得長沙,上岸之後,因為天時已晚,便在一個客棧中住了下來。打算第二日清早,再出小吳門,找到隱居山,持了金羅漢所給的書信,前去拜訪柳大成。不料睡到半夜,剛值好夢沉酣之際,忽被一陣又急又亂的鑼聲,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照著那時候的習慣,在這午夜的時分,敲著這樣子的亂鑼,向著人家告警,不外乎發生了下麵所說的兩樁事情:不是盜劫,便是失火。楊繼新因為一路上來,都和大姨姊同坐著一隻船,彼此十分的熟,並不怎樣避嫌疑,所以這晚宿店,也同在一間房中。隻是她們姊妹合睡一張床,他獨個兒睡一張床罷了。這時他驚得從**走起,見她們姊妹倆也都披衣下床了。大家側耳一聽時,街上人聲如鼎沸一般,亂鑼仍是不息,並間以敲腳鑼蓋的聲音,顯見得外麵是亂到十分了。而一派火光,更從對麵直逼過來,烘得這靠街的窗子上,都似鮮血染紅了的一般。他們方明白,這一次的告警,並不是發生劫案,乃是什麽附近的地方走了火了。忙走到窗前,湊著這派鮮紅的火光,向著窗外一瞧看,不禁更把他們駭上了一大跳。
原來這起火的所在,就在他們這客棧的斜對麵。幸而這街道尚寬闊,風又不向著這邊吹,所以得保無事,隻偶然地有些火星兒飛了來,否則免不了要池魚之及呢。但他們究竟都是少年人,也隻暫時駭上一駭,此後竟把這看火燒,當作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覺得站在這客棧的樓窗前,遠遠地望了去,並不能看得怎樣真切,還嫌有些兒不痛快。因此,他們把衣履整一整好,索性出了客棧,走到街上去瞧看了。隻見一個街上,都塞滿了的人,十有八九都沒有把衣服穿得好。不是赤著一個身子,便是**一個胸脯。更可笑的,竟有些年輕的婦女,連衣褲都沒有穿,就赤條條地逃了出來的。然而她們自己既沒有覺察到,別人家似乎也不曾注意到這一層,顯見得一聞告警的鑼聲,大家都慌裏慌張地逃了出來,除了普遍地有上逃命要緊的這個心思以外,其他都非她們所計及的。而這一般人更好似瘋了的一般,隻是在街上亂著囔著,卻不見有一個人走上前去,真的幹上一點救火的工作。他們心目中所唯一希望著的,是官廳方麵聞得這個警告,趕快派了人來,救熄這一場火罷了。
當楊繼新等三人剛行近火場時,忽見有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在人叢中大哭大跳,並拍著手說道:“真該死,我當時急得昏了,竟忘記把他們二位老人家,也拉了出來。如今怎麽好,不是要眼睜睜地瞧著他們,燒死在這火堆中麽……我也決計不要這條性命了,定要衝進屋去,把他們救上一救。”說完這話,即力掙著她那肥胖的臂膀,想要衝進屋中去。
然而哪裏由她做得主,她的二條肥胖的臂膀,早給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用力地拉住了,憑她怎樣地掙,終於是掙不脫。一壁那漢子並向她勸道:“你不要發呆,你瞧我們這屋子,不是已著了火麽。倘能衝得進去的話,我早已去了,還待你來衝?像你這般肥胖的身體,不要說是把他們二老救出屋來了,隻要一股濃重的煙氣,正對著你噴了來,就會把你噴倒在地。那時候不但救不出他們二老,還要賠上了你自己的一條性命,這是何苦值得呢。”
那肥婦一聽這話,知道自己確是幹不上這樁事,果然隻要一股濃重些的煙氣,正對著自己噴了來,就會把自己噴倒在地的,不免把先前的那股勇氣減退了一半。但這顆心仍是不死,故此,她雖不把臂兒亂掙了,卻依舊在那裏大哭大跳道:“但是不論如何,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瞧著他們二老,燒死在這屋中,我總得想法子救他們出來。……唉,當家的,你雖隻是個女婿,他們二老卻把你當兒子一般地看待,你現在也總得想一個法子,把他們從火中救了出來。至於我,終是一個女流,終是一個無用的女流,哪裏及得上你們男子漢呢。”
這一來,這個重大的責任,已輕輕地移轉到這個漢子的肩上來了。這漢子似乎也知道他妻子對他所說的話,一點兒也沒有說錯。他確是應該負上這個重大的責任,他確是應該把這二老從火中救了出來的。但他隻抬起頭來,向著這已著了火的自己的屋子望上一望,好似已有一股濃濃的白煙,對準了自己噴了來,幾乎使自己窒了氣;更好似有一道紅紅的火舌,老遠地向自己伸了來,幾乎燃燒及自己的衣襟。早把剛剛發生出來的幾分勇氣,全個兒打退回去,再也不能有什麽勇敢的舉動幹出來。隻好把頭連搖了幾搖,雙眉緊蹙在一起,默無一語望著給他拉著雙手,立在身旁的他的妻子,似乎求恕地在說道:“請你原諒我吧,我也不能幹此等事啊。”
但他的妻子,倒確是很能原諒他的。就算他當時能有上一股勇氣衝進屋去,他妻子為了放心不下,恐他因此喪失了性命,或者反又要拉住了他,不放他進去呢?當下隻聽他妻子說道:“當家的,我很明白得這種情形。我當時所以說這幾句話,並不是要你自己去幹這件事,隻是希望你想出一個法子來,或是求求別人家呢。”
這最末了的一句話,卻把這漢子提醒了,立刻放出一種十分洪亮的聲音,向著大眾懇求似的說道:“諸位仁人君子聽者,我們的二位老人家,都剩留在這著火的屋子中,不能逃走出來,眼看就要給這烈火燒為焦炭的了。倘有仁人君子,發著慈悲之心,能把他們救了出來的,我們夫婦二人,今生今世就是不能有所報答,來世定也當結草銜環,以報大德的。”
那肥婦對於他丈夫的這個辦法,似乎很是讚成,並以為這個辦法一提出,她的父母或者就有上幾分出險的希望了,便也跟在他丈夫的後麵,高聲喊了出來,純是一種懇求的說話。
這一來,這個重大的責任,不免由這漢子的肩上,又移轉到大眾的肩上來了,然而這實是一件很滑稽的事。試想在這嚴重的局勢之下,親如自己的女兒,近如自己的女婿,尚沒有這股勇氣衝進屋去把他們救出來;旁人究是漠不相關的,又有誰肯為了這不相幹的事,去冒這個大險,而把自己寶貴的生命,付之孤注一擲的呢?而況他們又並不是什麽富有的人,倘然他們能當眾宣言,把這二人救了出來,有怎麽的一種酬報,那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或者肯有人來幹上一幹了。如今又隻是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什麽結草咧,什麽銜環咧,都是虛無縹緲到了極點,還有誰來做這個戇大?因此,他們夫婦二人,雖是一唱一隨地在那裏嚷叫著,希望有什麽救星到來,卻並不有人加以如何的注意。尤其是有許多人,都在擔憂著他們自己切身的問題,來不及顧到旁人,更連他們在嚷叫著什麽,也一句都沒有聽得的了。
獨有楊繼新,心腸最是仁慈不過,見了這種悲慘的情形,恨不得走出來幫助他們一下。無奈自己是個文弱的人,沒有學習過一天的武,怎能幹得上這種事情。隻要能有上他妻子和大姨姊那般矯健的身手,那就好了。正在想時,忽出人意外的,隻見前麵一條黑影,像箭一般的快,已躥入了一所已著了火的屋子中。這所屋子,就是那一對夫婦說是有二個老人家留剩在那兒的。
不一會兒,隻聞得一聲響,樓上的一扇窗門已推了開來,適才所見的那條黑影,即從樓窗中直躥而下,背上還負著黑魆魆的一件東西。原來這二位老人家之一,已被他救出屋來了。那一對夫婦一見到,不禁歡呼了一聲,立刻趕了過來。楊繼新雖事不關己,然見了這般義俠的行動,心中兀自十分歡喜,也跟著歡呼起來。再瞧那黑影時,隻將身子微微一聳,又從那樓窗中躥了進去,大概又去救餘留下的那位老人家了。但是這時的火勢,已比先前厲害到了十分,連樓窗口都已蔓延及,隻見通紅的火舌,一條條地向外麵伸了出來,燒得那椽子和屋瓦,都畢剝地作響,濃煙更是一陣陣地向外直吹。
眼見得一轉眼間,這一所屋子就是付之一燼的了。於是嚇得站在下麵的一般觀眾,向著四下亂躲亂藏,生怕上麵有燼餘的椽子,或是屋麵等等倒了下來,把他們壓傷了的。尤其是楊繼新,更比別人多擔上了一種心事,生怕那個人舉動略為遲鈍了一些,不但救人不出,連他自己也會葬身在這火窟中。然而說時遲,那時快,早見那條黑影,又出現在窗前,隻輕輕地一躍,已如蜻蜓點水一般,站立在那窗欞之上,手中抱著一件東西,大概就是那另一位老人家。因怕這烈火灼及了這老人家的身體,所以把自己的衣襟在外麵裹著呢。更是一低身時,早已到了地上。
當他剛把這老人家在地上放下,眾人忽瞥見他的衣襟上已是著了火,都驚得不約而同地喊起來道:“火,火!……不好了!你的身上已是著了火,快把來撲滅了去。”楊繼新更是慌亂得不知所雲,不知如何才好。
然那人一點也不以為意,在微微一笑間,即把兩個臂膀很隨意的,向著左右拓上兩拓,那些觀看的人,不期然地都向兩旁讓了開去。他即乘這當兒,在地上很自然地打上了一個滾。等到他立起來時,身上的火早已給他完全撲滅的了,於是大眾又是一陣地歡呼。而在這歡呼之際,又聞得轟轟的幾聲響,原來這屋麵和著那些燼餘的梁柱椽瓦等等,都已倒了下來,這所屋子已是全個兒被毀的了。
這時候,蔣瓊姑忽笑盈盈地走了過來,迎著那個人慰勞道:“姊姊,端的好本領,隻一轉眼間,已把這二位老人家從火窟中救出來了。我起初也很想助姊姊一臂之力的,後來見姊姊正遊刃有餘,不必旁人幫助得,所以也就袖手旁觀著。想姊姊總不致責我偷懶吧。”
楊繼新這才知道並不是自己眼花,這輕便如燕、矯捷如猿,前往火窟中救人出來的,果然就是他的大姨姊。在最初,還以為大姨姊是和自己立著在一起的,決不會在這一霎眼間,就躥向這所房子中去了呢。因此,他素來是很崇拜這位大姨姊的,如今,更是把這位大姨姊崇拜到了五體投地了。
同時,那兩夫妻也扶掖著那二老來謝。原來是兩老夫婦,一齊向著錢素玉說了不少感謝的話,還都向他磕下頭去。慌得錢素玉扶了這個,又攙那個,弄得沒有法子可想。好容易一陣子的亂總算亂定了,隻見他們四個人,都望著這已焚去的屋子在那裏出神,並不住地唏噓著。楊繼新不免又動了惻隱之心,忙向他們問道:“這也是一種天災,沒有法子可想的,事後歎息著也無益。此後你們打算住到哪裏去呢?”
他們聽了這個問句,更露著泫然欲涕的樣子。好一會兒,那老翁方向楊繼新打量了一下答道:“不瞞公子爺說,小老兒姓鍾,是業成衣的,曾養下了六個兒子、四個女兒,不幸死的死了,送人的送人了,隻剩下了這個女兒,配了這個女婿姓陸,也是做手藝的。總算他們有好心,把我們二老夫妻迎到家中養著。不料如今遭了這場火災,把他們所有的一點東西,也都燒得幹幹淨淨,想到來日的生計,隻有死路一條,教我們又能住到哪裏去呢?”
楊繼新聽了這話,心中更是十分不忍,攢著眉又問道:“那麽,可有不有什麽可靠的親戚去投奔呢?”那老翁隻是把頭亂搖著道:“沒有,沒有!就是有,這裏的人家都是忌諱很深的。照習慣講,遭了火災的人家,不論男女,都不能到別個人家去;便去,別人家也不見得肯收留呢。”
於是,楊繼新回過頭去,和錢素玉、蔣瓊姑嘁嘁喳喳地商量了一回,便對那老翁說道:“既如此說,你們諸位如不嫌委屈的話,就請到我們所住宿的客寓中去,暫時停留一下。至於善後辦法,不妨從長計議,我是極肯幫助人家的。”老翁等自不免也要私下互相商量一陣。
在最初,對於這個萍水相逢的人,竟有如此熱心的一個提議,一半果然是非常的感謝,一半卻有點不好意思去接受,覺得這在情理上總有點講不過去的。然經不起楊繼新很懇切地再三邀請,並還急出這麽一句話來道:“我在家是得不到父母歡心的一個人,大概是我不善侍奉的緣故。所以,我此後想在不論哪個老年人麵前,多盡一點心,聊以間接地贖我不孝之罪。如今你們二位老人家不必多講,就當作是我的親生父母,好不好?”
這真使老翁等惶恐到了萬分了,並深深地給這幾句話所感動。加以就實際講,目前除了接受這個善心的邀請外,實無別條路可走,也就既感且慚的答允下,隨著楊繼新等,同到他們的客寓中去。
在這時候,官廳方麵方派了一個典史,耀武揚威地帶了許多夫役,前來救火了。但是,可憐,可憐!不知已有幾十所平民的房子,被火焚毀去了呢。到了第二天,楊繼新送了五十兩銀子給那老翁,教他們覓一所屋子住下,容略緩再和他們籌劃善後的辦法。一壁即同了錢素玉、蔣瓊姑,持了金羅漢的書信,前去隱居山,拜訪柳大成。這一去,有分教,本身、替身雙會麵,兩姓骨肉大團圓。
不知究竟是怎樣的一番情節,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