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指迷途鄭重授錦囊
步花徑低徊思往事
話說葉家小姐,見外麵走進來一個英英露爽的少年,立時心有所觸,覺得和她在水晶球中,所見到他們已長大了的那個孩子,麵貌一般無二,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發瘋也似的奔了過去,摟著了那個少年,喊了起來道:“我的兒,你來了麽?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呀!”
這在她,實因想得她這個兒子太苦,一旦居然天如人願,這兒子竟來省視她們了,這教她又安得不大喜欲狂,再也不能把這火也似的熱情,遏抑下去。但是別人除了楊祖植外,並沒有知道這一節事;便是楊祖植,雖是知道這一節事,然也沒有在水晶球中窺得一眼,對於他這兒子是怎樣的一個麵貌,依舊也是一個不知道。所以大家見了她這種出人意外的舉動,還疑心她是發了瘋了。尤其是那楊繼新,更比別人多上一種駭詫,心想這真是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我雖是十分不肖,得不到父親的歡心,但是父母也隻有我這麽一個獨子,我並沒有什麽兄弟,為什麽母親如今又去摟著這個不相識的少年,叫喚起“我的兒”來了呢?難道此中還有什麽隱情麽?
不言大家是怎樣的疑惑駭詫,而這個喚著柳師弟,從外麵走進來的少年,卻果然就是楊天池。最初見一個不相識的婦人,奔來摟著了他,叫起我的兒來,也不禁大大地怔上一怔,隨即轉念一想:“我此次到這柳師弟家中來,師傅原是許我可以骨肉團圓的,莫不是現在摟著我的,就是我的母親麽?想來師傅是何等的神通廣大的,大概已借了一種什麽的法力,暗示過我的母親了。所以我成人以後,母親雖沒有和我見過麵,也能認識我的麵貌呢。”
楊天池一壁這麽地想著,不期地觸動了他隱伏著的一種天性,立刻痛淚交流,如雨點一般地從眼眶中淌了下來。一壁即抱著他母親的兩腿,向地上跪了下去,說道:“媽媽,不錯,是不孝的孩兒回來了。爹爹又在哪裏,大概是和你老人家同到這裏來了麽?”葉家小姐便淚眼婆娑地回過頭去,向著楊祖植招了一招手。楊祖植忙也走了過去。於是一個跪在地上,二個摟著身子,相擁抱成一團,都哭得如淚人兒一般,實在是悲喜交集,這事情把他們感動得太厲害了。同時,旁人也大為感動,都替他們陪上了一副眼淚。
獨有楊繼新,卻弄得更是莫名其妙了,心想照這情形看來,我的母親一點也沒有錯認,這少年確是我的一個同懷了。而瞧他的年紀,也和我不相上下,不知他是我的哥哥,還是我的兄弟,為什麽以前從沒有聽父母說起他來呢?因此,他不知不覺地走了過去,向著楊祖植夫婦問道:“這位是哪一個?是我的哥哥,還是我的弟弟?為什麽以前從沒聽你們二位老人家,提起過呢?”
這一問,可把他們二夫婦問住了。要對他把實話講出呢,一時不知應從什麽地方講起,而且有許多不很容易講的話;要不對他講實在的話麽,這個謊又怎樣地撒得起?何況這不是撒謊可以了的事,總得有一個切實解決的方法。倒是楊天池,一見走過這麽一個文質彬彬的少年來,年歲既與自己不差什麽,又是用這麽的一種語氣問著,立刻想到了笑道人對他所說的那番話。心知這定是當他落水以後,父母出了一千兩銀子,所買來的那個裁縫的兒子,而也就是自己的替身了。心中很有些為這替身可憐起來,覺得他的這個替身,以前何嚐不是骨肉團圓著,隻因他自己是掉落了水中去,他父母仗著黃金的勢力,竟硬生生地把人家的骨肉拆散了。如今自己已得骨肉重圓,倘然再瞞了這樁事,這在良心上說起來,不是太有點對人家不起麽?
他一想到了這裏,心裏好似負了重疚,有說不出的一種難過,即匆匆地向他父母行上一個大禮,從地上立了起來。一壁忙又對他父母說道:“這件事情的始末,我已是完全知道,我覺得在這個事件上,我們很有對不住這位哥哥的地方。如今,我們應該把這件事情,老老實實地向他公開一下,再也不該把他瞞在鼓裏了。”
楊祖植夫婦把這番話略略地想上一想,覺得很是說得不錯,不禁一齊把頭連點幾點。楊祖植即露著一種很為抱歉的神氣,向著楊繼新說道:“繼新,我們覺得很對你不起,一向隻是把你瞞在鼓裏,如今我對你實說了吧。我們並不是你親身的父母,中間還有上一個大大的曲折呢!”當下,便又把楊天池落下河去,沒有法子可想,隻好把他買了來充作替身的一番曆史,詳詳細細地對他述說了一遍。
楊繼新至是,方始恍然大悟,原來他並不是他們親生的兒子,所以始終得不到父母的歡心。倘然不是現在說出來,他又怎能猜想得到這個原因呢?而經楊祖植這麽地把這件事一說明,他本來自以為是父母雙全的,現在已成為沒有了父母的一個畸零人了。他自長大以來,又自祖父見背以後,即一分兒得不到父母的溫煦撫護,這顆心長日如在冰窖中,冷冰冰的沒有一些生意,如今更感得孤零之痛。再一瞧到楊天池已得骨肉團圓,他們的天倫間存著何等的一團樂意;而自己隻是孤單單的,相形見絀之下,再也按不住向上直衝的那一股酸氣,竟是放聲痛哭起來了,並在叫喊著道:“我的父母呢,我的父母又在哪裏呢?我又從哪裏去找尋我的父母呢?”這一哭,完全是從至性中發了出來的,直可驚天地而泣鬼神。凡是在旁邊聽得的人,沒一個不是受到大大的一種感動,也都涕泗汍瀾了。
尤其是楊天池,不知為了什麽,一聞得這一派的哭聲,好似從夢中驚醒了過來的一般,也發瘋似的叫喊起來道:“我真是誤事,連得師傅囑咐的說話,也忘記轉述出來,反害得繼新哥哥這般地痛哭,這般地著急呢。”說了這話,即向楊繼新麵前走了來,又從懷中取出小小的一卷的東西,遞在楊繼新的手中,繼續著說道:“這是一個錦囊,是在我拜別了師傅,走到了半路之上,師傅又差了一位師弟趕了來交給我的。並教那師弟鄭重地轉囑咐著我,倘然到了柳師弟家中,我自己果然得到骨肉團圓,而在繼新哥哥這一方,或者發生了什麽困難的情形,不妨拆開這個錦囊來一看,一定也可一般地得到骨肉團圓。如今不是已遇著了這種情形麽,而我師傅又是能未卜先知的,他在這錦囊中,一定有所詔示你呢。”
楊繼新一聽這話,心中頓時一寬,忙把這個錦囊拆了開來。隻見裏麵僅附有一張信箋,上麵寫了酒杯大的幾個字,他隻把這幾個字看了一遍,立刻止了哭泣,微露笑容,一壁低低地說道:“原來是這麽一回事,這真是一位神仙了。”說完這話,也不向眾人告別,徑自向外麵奔了出去。
眾人不免都為一愣,但知道那一張信箋上,一定是很扼要地寫上了幾句話,把他父母的下落告訴了他,他所以這般迫不及待地奔了出去呢,也就不去挽留他。隻有錢素玉和蔣瓊姑二人,是和他一起兒來的,一見他奔了出去,也就和眾人匆匆作別,跟在他的後麵。如今,且把楊天池這邊暫行按下,因為他們已得骨肉團圓,當然很快樂地回到了平江去,也就沒有什麽事可寫了。
單說楊繼新一看到這信箋上所寫的幾句話,這一樂真非同小可,走出了柳家以後,忙一步不停地依著從隱居山下回歸城中去的那條路走了去。至於錢素玉、蔣瓊姑二人,究竟跟他同走不同走,他是沒工夫想到的了。一回到昨天所住的那家客棧中,昨天從大火中救出來的那二位老夫婦,住在哪一間的房中,他是知道的;即三腳二步地向這間房中趕了去。恰恰這二位老夫婦正在房中坐著,並沒有走到街上去。
他即走到他們的麵前,撲地把雙膝跪了下來道:“你們二位老人家,從此不必再擔什麽憂,你們不孝的孩兒已是回來了。”這二位老夫婦猛地見一個人走進房來,徑向著他們的麵前跪下,已是吃上一驚。比聽得了這番話,又把跪在地的這個人的麵貌,略略地瞧看了一眼,發現就是昨天搭救他們的那個公子爺,這更把他們怔驚得不知所雲了,慌忙都從椅中站了起來。這中間還是那老翁比較地會說話一些,忙十分惶恐地說道:“公子爺不要向我們開玩笑了,公子爺這般地稱呼著,豈不要教我們折福煞!”
楊繼新一壁按著他們仍坐在椅中,一壁正色說道:“我哪裏敢和你們二位老人家,開什麽玩笑?我的的確確是你們親生的兒子。你們曾有一個剛過了周歲的兒子,由了媒婆的說合,給一個過路的貴家公子抱了去,二位老人家難道已忘記了這件事麽?”
這話一說,立時使他們二位老夫婦想憶起這樁事來。那位老婆婆又不由自主地按著了楊繼新的頭,細細瞧視了一下,喜得歡呼起來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這頭上不明明是有兩個旋,而又正正在兩邊頭角上麽?這是我那可憐的孩子,唯一的一種記認了。”這時候,他們的女兒和女婿,也聞得了這個消息,早從房外走了進來,於是大家上前廝認。而為了這事太悲喜交集了,不免大家又擁抱著,互相哭上一場。跟著,錢素玉、蔣瓊姑二姊妹,也趕回客棧中來了,當然又有上一番的廝見。後來經老翁細細的講起家中的情形,方知有一年長沙遭了大瘟疫,他的五個兒子、三個女兒,都給疫神勾了去,隻剩下了這個女兒。幸而嫁的丈夫還有良心,見他們二老孤苦可憐,便迎接到自己的家中奉養著。他們沒有事的時候,也常常想念到這個已賣給了人家的兒子,不知長大了沒有,現在又是怎樣的情形,但絕不想今生再有見麵之日。不料天心竟是如此的仁慈,居然在他們垂暮之年,又在這窮困得走投無路之際,使得他們天倫重聚、骨肉團圓了。這是何等可以欣喜,何等可以感謝的一樁事情啊!
不久,便由蔣瓊姑將從劉鴻采那裏攜來的珍寶,變賣了一部分,在長沙近郭的地方,買了一塊地皮,建造起一所住屋來,並小有園林之勝。奉了二老,招同著那位姊姊和姊夫,都住在一起,過起快快樂樂的日子來。至於錢素玉,當然也是一起兒住著。她和蔣瓊姑是同經過患難的,彼此都是不忍相離的了。照理,楊繼新既已歸宗,我應該改稱他鍾繼新,不過為免讀者們眼生起見,以下依舊稱他為楊繼新。一言表過不提。
且說有一天,楊繼新閑著無事,獨個兒到那個小花園中去走走。偶爾向前一望之間,忽見在他前麵相距不遠的地方,有上了一個亭亭倩影,手中提著一把灌花的水壺,且向那些花的枝葉上澆灌著,且向前麵漫步行了去。照著那背影瞧去,不就是他那大姨姊錢素玉麽?不期地又回想到那一天步入花園,遇見大姨姊時候的一種情形,覺得很與今天有些仿佛。那時節倘然不是大姨姊可憐他,把搶去新娘軟帽的這個方法,暗中指示了他。他不但不能與蔣瓊姑合歡,成了百年之好,恐怕連性命,都要葬送在劉鴻采的手中呢!但是這大姨姊,也真是一個古怪的人,表麵上看去,很是來得落落大方,對於他,也總是有說有笑的,似乎一點嫌疑也不避。可是隻要他略略表示出親熱一些的樣子,就要把臉兒一板,走了開去,顯然像似有點嗔怪他。這真叫他有些不明不白,莫非這是處女們應有的一種嬌態麽?至於他屢次向著這大姨姊表示感謝之意,大姨姊總是反問上一句:“你沒有忘記跪在花園裏當天所發的那句誓言麽?”而如花的嬌靨,也不自禁地暈紅起來,更使他猜不透,究是藏著怎樣的一種意思?
楊繼新這麽反複地想著,竟想得出了神,而在不知不覺之間,忽有微微的一聲咳嗽出了口。錢素玉一心一意地在澆著花,原不知道楊繼新在她的後麵,及聞得這一聲咳嗽,方始回過頭來一望。她是何等的眼尖?楊繼新這種想得出了神的樣子,早已給她一眼瞧了去了。依得她最初的心思,很想依舊向前走去,不必去理睬什麽。因為她也明知這是很不易處的一個環境,偶然一理睬起來,說不定大家都要受上一些兒窘的。但是不知她怎樣的一個轉念,反又迎了過來,玉頰上微微暈起二道紅霞,帶笑向著楊繼新問道:“你這書呆子,究竟又在想些什麽,怎麽竟想得出了神了?”
楊繼新正在呆想著出了神的時候,不料竟為大姨姊所發覺,更不料會迎了過來,這麽地向他詰問著,他哪有不大吃一驚之理?而就為了吃驚得過甚一些,腦神經又是木木然的,沒有恢複常度,竟脫口而出地說上一句道:“我是在想著姊姊。”這是何等放肆的一句話,錢素玉氣得臉都黃了。最初像似馬上就要向他發作,隨又把這口怒氣竭力遏抑著,隻冷笑一聲道:“這是一句什麽話!教別人家聽見了,可不大好聽。你以後還得自重一些。”
這時候楊繼新也自知把話說岔了,忙十分惶恐地分辯道:“不!我不是這般地說。我實是在想著那一天在花園中,初次會見姊姊時的情形。那時若不承姊姊關切的指教,後來不知要有上怎樣一個不堪的結果呢。適才我在無意中,瞧見姊姊提了一把水壺澆灌著花,覺得與那天的情形有些仿佛,不期想著了那天的這樁事。又因留在腦中的印象太深,雖已是隔上了些時候,宛同就在眼前一般,不免想得出了神了。”
錢素玉聽了他這番話,又很為注意似的,向他打量了幾眼,似已察出他所吐供的確為一種實情,並不是說著什麽假話,也就把這口氣平了下去。在臉色轉霽之間,又淡淡地說道:“這都已是過去的事情,提起他已是無聊,倘再要怎樣的、怎樣地去追思他,未免更為可笑了。並且……”
楊繼新似已懂得她的意思,不等她把這句話說完,即鼓著勇氣,替他接說下去道:“並且當時我已跪在花園裏,當天發過誓言,我是決不敢忘記姊姊的大德的。姊姊倘有用得著我的事,我一定鞠躬盡瘁,至死不悔。何況後來家父、家母他們二位老人家,都是承姊姊從大火中救了出來的,更教我不知如何方可報答姊姊呢。”瞧錢素玉時,像似也要說上一大篇的說話,可是還未啟得口,忽舉起一雙美妙的秋波,向著遠處望了一望,似乎見到有什麽人走了來,生怕給那人撞見了他們在談話,要有點不好意思的。便隻向楊繼新淡淡地一笑,即披花拂袖而去。
楊繼新低著一個頭,跟在她的後麵,惘惘然地走著,這顆心像失去了一切的主宰,空洞洞的,不知在想著什麽的念頭,連他自己都有點不知道。如此地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忽然撞在一個人的身上,不免小小吃上一驚,忙抬起頭來一瞧時,他所撞的這個人,卻就是他的父親鍾廣泰。
鍾廣泰先向他仔仔細細地打量上幾眼,然後慈眉善目地向他問道:“你適才在這裏不是同錢小姐談著天麽,為什麽這般地失神落智的?”楊繼新道:“她在這裏澆灌著花,我隻和她閑談了幾句。唉!爹爹,你以為我有些失神落智的樣子麽?但我並不覺得怎樣,隻是精神有些不濟罷了。”饒他雖是抵賴得這般的幹幹淨淨,然不知不覺間,一張臉已漲得通紅起來。
鍾廣泰又向他笑了一笑,說道:“唉,孩子,你不要再瞞著我吧。這一陣子憑著我的冷眼觀察,你的心事,我已是完全知道了。而且這位錢小姐,不但是你的恩人,還是我們二老夫婦的恩人,並又和你媳婦兒十分莫逆,好像一刻兒都不能分離的。倘讓她孤零零地嫁到了別個人家去,我們果然是放心不下,她也正恐舍不得離開你媳婦。所以如能大家說一說通,共效英皇的故事,永遠不再分離開來,那是再好沒有的事情呢。你看,這事怎樣?”
楊繼新道:“爹爹的這個主張果然不曾說錯。隻是爹爹你不知道,錢小姐的為人是十分高傲的,孩兒已是娶了媳婦的人,她怎肯嫁與孩兒,做上一個次妻呢?”鍾廣泰笑道:“這一點也不要緊。你們弟兄本有六人,現在隻剩了你一個,原兼祧著好幾房,拿著兼祧的名義,再娶上一房媳婦,那是一點不會發生什麽困難的問題的。”正說到這裏,忽聞得一響,似有一個人,從一棵樹後走了出來。
不知這從樹後走出來的是什麽人,且俟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