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彼婦何妖奇香入骨

此姝洵美嬌態殢人

話說當把新娘的那塊蓋麵紅紗揭了去，周小茂隻向著新娘的臉上望得一眼時，即把他驚駭得什麽似的，幾乎要喊出了一聲“啊呀”來。哈哈，看官，難道新娘的麵貌，竟是醜陋得不像模樣，還是生得猙獰可怕，好似一個妖怪不成？否則為什麽要把周小茂，驚駭得這麽一個樣子呢？不，不，新娘也是好好的一個人類，並不是什麽妖怪，新娘也長得十分的美麗，並非怎樣的醜陋。隻是在以前曾和小茂會過了麵的，原來就是硬要逼著小茂和他成親，把小茂駭得逃跑了的那個王碧娥。這時候，在周小茂的心中，覺得真是無論如何都料想不到的，受了他父親的嚴命來向這位姑娘成親，並說是這頭親事在他幼小的時候就訂了下來的，卻不道這位姑娘，就是他私下發過了誓，今生今世不願再見到的那個王碧娥。

王碧娥一見到這個樣子，也知道把他驚駭得太過了分了，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確是一樁料不到的事，無怪要把你驚駭到如此。現在，且請在床邊坐下來吧。我們不是已名正言順地成為夫婦，沒有什麽嫌疑可避了麽。”說時，伸出手來向他就拉。這一拉，倒把周小茂從驚駭中驅走了出來，一顆心反而覺得定定的。同時更對於王碧娥，增如了不少厭惡的心思，便一聲兒也不響，向著房門邊就跑。卻聽得王碧娥在笑道：“房門已是關上了，你又跑向哪裏去？況且，現在在此洞房之中，隻有你和我一對兒，並沒有第三個人在旁邊，你也實在用不著如此的害羞呢。”

小茂仔細地一瞧望時，果然那二個伴娘，已不知在什麽時候都走出了房去，房門也是關得密密的，這時候洞房之中，確是隻剩下了他們一對新夫婦了。但是房門已是關上了，關什麽緊，難道不能再打開麽？倘然再要教他和王碧娥多廝混上一會兒，真有些鬧不下去了。小茂如此地一想時，便對於王碧娥的那番話，隻是給她一個不理，仍管自向著房門邊走去。

這一來，王碧娥可也大大地不高興了，即冷笑一聲道：“哼，我好好地向你說著話，你竟置之不理麽。然而我並不是怎樣好說話的人，不能由你不理就不理，我定要使你理了我方成。哈哈，你還是走了回來吧。在此洞房花燭之下，大家都得和和氣氣、親親熱熱，沒有什麽氣可使的。”說時，又伸出手來，向著小茂的背後招上幾招。

這真奇怪，小茂原是頭也不回，徑向著房門邊走了去的，在她這一招手之下，竟會糊裏糊塗地突然間轉上一個身，反向著床前走了回來。這可使得王碧娥得意到了萬分，不禁嫣然地一笑道：“這才是對了，否則，洞房花燭，在人生是何等得意的一個時候，也是何等重要的一樁事情，我們卻在此時此際，反而鬧著一種不相幹的閑氣。倘教別的人知道了，不要算是一樁大大的笑話麽？”當她第二次招起手來，小茂已是一點主也不能做，又乖乖地在床邊和她並肩坐下了。但在小茂的心中，卻仍是十分的明白，知道這定是那妖婦使的一種什麽妖法，所以自己本是要向房外走了去的，經不起她這麽兩次的一招手，竟反而走了回來，並在床邊和她並肩坐下了。當下雖不再立起身來，卻把一張臉板得緊緊的，神氣好不難看。

王碧娥見了，不免微微地歎上一聲道：“唉，這是什麽意思？你這個人也太是古怪了。要論到以前的那一番事情，無非是我出自衷心地愛戀著你，過分或者是有之，可並沒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後來你以為沒有經過正式的手續，不肯接受我的那一片癡意，我也就不敢怎樣地勉強著你，隻索罷了。但是現在呢，現在我們不是已經過了一種很正式的手續，並有你父親在場主著婚，結成正式的夫婦了麽？那當然和從前的情形已大有不同，你怎可再是這般淡漠地對待著我，未免太是薄情了。”

小茂一見她竟以正理相責，更覺得有些不耐煩，便厲聲向她叱道：“咄！你這個**婦，敢還這般的巧言如簧麽？也不知你使了如何的一個妖法，竟使我的父親都受了你的蠱惑了，但在我，卻是無論如何不承認這一頭親事的。”

王碧娥一聽這話，立刻也聲色俱厲地向他詰問道：“哼！什麽**婦不**婦，哼，這些個話真是你說的麽，你說了沒有什麽後悔麽？好，那我也沒有別的話可講，且把你們父子二人，拉到了將軍的衙門中，看將軍又是如何的一個發落。”小茂卻仍是冷冷地說道：“為什麽要把我們拉到將軍衙門中，難道將軍還來管你這些事？”王碧娥冷笑道：“將軍雖是不來管我的事，但你父親是一個配戍雲南的軍犯，你們二人又都住在將軍的衙門中，倘有人把你們二人告到他的台前，他就不能不管的了。我現在隻要拿‘圖娶孤女，事成遺棄’八個字，作為控告你們的一種罪狀，恐怕你們就要吃不了，兜著走呢。”

王碧娥一壁如此地說著，一壁又偷偷地溜過眼去，瞧看小茂聽了是怎樣的一個神情。果見小茂呆著了在一旁，大概已經這幾句話駭著了。心中不覺暗暗得意，便又向下說道：“其實，這都是你自己的不老到，可不能怪得我的。因為你既是不中意我，就不該和我結什麽親，既已結了親，便確定了一種夫婦的關係，就不能有什麽話可說了。須知道，我們女子都守著從一而終的這句話，這件事哪裏可以給你兒戲得的呢。”這更把小茂說得窘不可言。然在窘迫得無路可走的時候，忽又給他想出了一句話來道：“但是，照我父親說來，你和我是從小就訂了親的，我想這句話，恐怕不見得是確實吧。倘然真是確實的話，我現在就是不和你結什麽親，你不是也要等候著我一輩子麽？”真是想不到，小茂竟會說出這些個話來。在王碧娥想來，還以為經上了她這麽的一陣恫嚇，小茂不得不改變了從前的意思，已是回心轉意向著她了。於是，她不禁得意忘形地說道：“不錯，我們確是從小就訂了親的，你把我等候得好苦呀。”

不料，她剛把這句話說完，小茂即突然地從**跳了起來，戟指指著了她，吼也似的一聲大喝道：“咄！好一個無恥的**婦，在這裏你可把破綻露了出來，並不知用了怎樣的一個妖術，竟使我父親都在你的指揮之下了。哼，我且問你，我們既是從小就訂了親的，你又是守貞不貳的，在等候著我這個周小茂。那麽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為何又不把這些個事情說了出來，並完全不是這樣的一個說法呢？”

這真好似從晴天打下了一個霹靂來，第一次把王碧娥震駭得什麽似的，無論她是怎樣的能言善辯，卻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實在，這個破綻太是大了一點，已是補無可補的了。然在小茂這一方，一把這種神情瞧入了眼中，這一份的得意，也就可想而知的了。至是，王碧娥也知道自己的底蘊，已給對方瞧了一個穿，再不是口舌所能為力，還不如把自己所最擅長的那一種媚術，施展了出來吧。這在從前，她已是試不一試，隻消她把這媚術一施出，不論對方是怎樣鐵錚錚的一個漢子，都得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

王碧娥把這個主意一想定，即把窘不可言的一副神情收起，卻朝著小茂嫣然地笑了一笑，隨又摸出了一塊手絹來，在空氣中揚了幾揚。小茂最初見到了她的那種媚笑，心上好生地不得勁，便又想拔起足來，向著房門邊跑去了。但當他剛隻走得一二步，忽有不論用什麽字眼都形容不出的一股香氣，直向著他鼻子邊襲了來。一到了鼻子中，即分成了幾細縷，徐徐地徐徐地向著他的四肢百體間，都輸送了去。而每到達一個部分，那個部分的肌肉，就覺得有些鬆弛下來，而且在意識到軟綿綿的之外，還有些酸酸的麻麻的。到得最後，全個身子都是軟綿無力，像要酥化下來的樣子。同時在神誌間，也逐漸地逐漸地有些兒模糊起來了。於是哪裏再能聽著理智的驅策，向著房門邊走了去，早又不自覺地回過身來，並柔馴得同綿羊一般地傍著了王碧娥，重在床邊坐了下來。

王碧娥一見他已自動地在床邊坐下，知道那媚術的第一步，已是告了成功，便又回過臉去，向他凝望了一下，並笑眯眯地問著道：“你不覺得怎樣的辛苦麽？”這雖隻是很尋常的一個問句，然當她微啟朱唇之際，卻又有一股香氣，從她口中噴出，向著小茂的鼻中直鑽。這股香氣更是非常的特別，和尋常的口脂香，又是大有不同的。這一來，可使小茂把理智完全失去了。一眼望去，隻覺得王碧娥，真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絕世美人兒，不論就她的五官，或是四肢，或是全體觀去，無一處不是合於美的標準，無一處不是美到了十分的。不免令他揚起一雙眼睛，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幾乎要瞧看得垂涎起來了。

好個王碧娥，真不愧為風月慣家。一見小茂這種神情，知道她的媚術已是大行，哪裏再肯放鬆一點？也就輕輕地把一個身體，向著小茂的懷中傾了去。小茂便也出於本能地把她緊緊地摟了起來了。王碧娥便又勾著小茂的頸項，放出了十分柔和的聲音，在他的耳畔，低低地問道：“真的，我要問你一句話，翠娟那個賤蹄子，不知又在你的那邊說了我的什麽壞話？所以使得你對我這般的淡漠了。”又是一陣香氣，向著小茂的鼻中直鑽，這更使小茂心旌搖搖，有些不能自持的神氣，同時並把翠娟對他的一片柔情忘了去，反覺得翠娟真不是一個東西，確是說了碧娥一番壞話。其實碧娥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子，決不至如他所說這般的**賤。唉，自己是入了翠娟的讒言了。一壁便含笑說道：“她也沒有說你什麽壞話。便是說，我也決不會相信她。我現在已是深深地知道，你實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子呢。”於是，王碧娥更把全副功夫都施展了出來，隻見她嫣然一笑間，便十分自然地，又十分技巧地，把一個舌尖，輕輕地送入了小茂的口中去。倘然說這是在作戰，那剛才的種種，還隻能都說是前哨的小接觸。現在在王碧娥一方，卻已是下了總攻擊令了。在這一個總攻擊之下，小茂竟是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不得不豎起降幡來。

王碧娥卻還像煞有介事地在說道：“我雖是把你愛戀得太厲害了一點，但在那一天，幸而大家尚能自持，並沒有什麽苟且的行為發生。否則，到了今天洞房花燭之夜，就不能如此風光的了。”可是，這時候的周小茂，已是完全支配在她的那種媚術之下，到了十分昏迷的一個境域中，三魂六魄都可說已不在他的身上，哪裏再能理會到王碧娥在說些什麽。隻緊緊地勾著了王碧娥的纖腰，一起兒滾到床中去。

就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忽聽得一個很大很響的聲音，像焦雷一般地在小茂的耳畔，震響了起來道：“小茂，小茂，你不要昏迷到了這般的地步，你們父子雖已得團聚，但你們的那個大仇人馬天王，還在作惡多端。你新娶的這個媳婦兒，我知道她很有本領，你何不叫她就去把馬天王的首級取了來，然後再同圓好夢，時候尚不為遲呢。”這可把小茂又從迷魂陣中拉了回來，神誌間也是清楚了不少，即不自覺地把王碧娥向著旁邊一推，矍然地坐了起來道：“不，不，現在尚非我們可以歡娛之時，我父親的那個大仇人馬天王，至今尚在本鄉作惡多端，並沒有除了去。我一想到了，就按捺不住這般憤氣，你最好馬上就趕到他那邊，把他的首級取了來，那我們方可快快樂樂地同圓好夢呢。”

小茂已柔馴得同一頭小綿羊一般，正在聽人家如何地宰割，卻不料突然間又有上這麽的一個變局。這在王碧娥瞧見了，似乎也很為驚詫。但一壁又像已受了什麽人的法術似的，在瞪起了一雙眼睛向著小茂望上了一眼後，也不詢問馬天王是什麽人，又究竟住在什麽地方，即噭然地應上一聲道：“好，我就去取了他的首級來，決不致使你失望的。”說完此話，便從**匆匆走起，隻在窗戶邊一閃動間，已是不見蹤影了。也沒有多久的時候，又見一個黑影在窗戶邊一閃動，王碧娥已是提了血淋淋的一個人頭，向床邊走了來。即把那人頭在桌上一放道：“這就是馬天王的首級，我已把他斬了來了，你也要驗一下子麽？現在你總該不致再有什麽話說，我們可以高高興興地一同睡覺了。”

這時候小茂神誌已是大清，正要向他說什麽，不料，忽又聽得有一個人在窗外叫道：“碧娥，你且把那首級提到這裏來，讓我驗一下子，究竟是不是馬天王的？”王碧娥雖顯得不大高興，然又有上莫可奈何的一種樣子，依舊提著人頭走了去。一到窗下，那個人好像就把那首級驗上了一會兒，然後，又聽他說道：“不錯，這確是馬天王的首級。這一次，我本想自己去的，為了要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所以派你去代我勾當這樁事情了。如今功罪差可相抵，你還是回山去靜修吧。須知周小茂是個孝子，自有他的佳偶，絕不是像你這一類的女子所能配匹他的。你徒戀戀於他，也是沒有什麽用處的呢。”此下，便聽得王碧娥低低地在訴說，似乎請那個人可憐她，代她設法挽回的樣子。卻隻招得那人大聲地呼叱道：“咄！你這個女子怎麽如此地不知進退？這是何等大事，豈可勉強得來的？不如趕快與我走了吧，不然，我可就要來驅逐你了。”當下，即聞得一派嚶嚶啜泣聲，漸次便又遠了去，而至於一些都聽不見。大概這王碧娥，已是莫可奈何地走了。

正在這個當兒，周小茂忽又聽得窗外的那個人，在叫著他自己的名字道：“周小茂，這個妖婦用著一種法術約束著你的父親，行上這一個瞞天過海之計，硬要和你成親，其情雖是可惡。然她後來究竟把你們仇人的首級取了來，功罪也差可相抵了，你也不必怎樣地惱恨她吧。至於你，自有你的良緣，也自有你的佳偶，如要立刻證實我的話，你不妨就向床頭瞧上一瞧呢。”

周小茂聽了那個人說話的聲音，早就覺得十分的稔熟，一時卻想不出他是誰。至是，忽地恍然大悟了過來，這不是江南酒俠的聲音麽？莫非他也在暗地跟蹤著我，到了雲南了？一壁又覺得江南酒俠末後所說的那一句話，很是有點奇怪，免不得依了他的話，向著床頭望上一望。這一望，卻使小茂駭詫得什麽似的，又歡喜得什麽似的。原來在他的床頭，卻和他身體傍著身體的，臥上了一個女子，正不知在什麽時候走進房來，爬上床來的。而一張如花之靨，又在燈光之下很明顯地露了出來，不就是以前救他出險，和王碧娥涇渭不同流的那個王翠娟麽？卻已是睡熟了在那裏了。

小茂也不暇叫醒了王翠娟，向她說上些什麽話，卻想先向窗外問上一聲，是不是江南酒俠來了？但江南酒俠似已猜知了他的這個意思的，早又向他說道：“不錯，我是江南酒俠，明兒再來向你賀喜吧。如今你還是早早地安寢，不要把這洞房花燭夜，輕輕地辜負了。須知我把這小妮子攝了來，也很是費上一番手腳的呢。”言後寂然，看來已是走的了。

小茂為了他末後的那幾句話，卻又兀自在疑惑著道：“這一下子，江南酒俠可真有些酒醉糊塗的了。剛才和我在堂前交拜的，乃是王碧娥，並不是王翠娟。如今我是和一個沒有交拜過的王翠娟睡在一起，怎麽又教我不要輕輕地辜負了這個洞房花燭夜呢？”這一個洞房花燭夜，小茂究竟辜負了沒有辜負了，在下卻不得而知。不過他們後來如何，成了夫婦沒有，那是不必在下再交代的，看官們定也可以想得到的了。

到了第二天，小茂一覺醒來，卻見和翠娟睡在一個曠地上。再一看，他父親也睡在那一邊。方知並沒有什麽渠渠大廈，全是碧娥用法布成了的。喚醒了周茂哉，父子一相商之下，隻好暫把翠娟安頓在逆旅中，父子二人仍回將軍衙門中來。不多時，江南酒俠果然同著陶順凡來了，上京獻杯的毛順桃、姚百剛也來了。原來，剛剛走到半路之上，忽然聽得那位王爺已死，便不再上京，卻也折到往雲南的這一條路上來，又合在一起了。不久，又得到一個好消息，那是馬天王一旦暴死以後，所有受他荼毒的人，便把他的罪狀，一樁樁地揭發了出來。一時上達清廷，不禁勃然震怒，便下了一道追削馬天王官爵的上諭。福將軍是何等乖覺的，也就乘此機會，撤銷了周茂哉充戍極邊的處分，送他們父子回裏。從此，他們這一邊事，也就告上了一個總結束了。而為了這一次的禍變，全由那隻玉杯而起，周茂哉已換上了一種觀念，不但不再珍視那玉杯，頗想把他擊上一個碎，免得此後那玉杯輾轉落入他人之手，再有什麽禍祟興起。江南酒俠知道了，便向周茂哉把這杯索了去。卻想不到一入他的手，後來倒大大地有上了一個用場呢！

現在，我可又要騰出筆來，把別來已久的那個柳遲，提上一提了。

不知柳遲最近又有上怎樣的一番事跡，且待下回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