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梧桐落葉中
無病比試三場,大獲全勝,眾人興盡晚回家。各找自己床榻安眠。
此刻已是子時,無病從無忌的小院走了出來,靜悄悄來到校場,確認四下無人,竄上了一株大梧桐樹。
猗猗梧桐樹,前日繁花馥。
西風不相饒,影疏不可暴。
坐看一葉落,餘懷念群木。
漫有千歲憂,流光如急轂。
無病端坐樹杈,一片梧桐葉飄飄搖搖,輕輕落在草坪上。
一個妖媚的身形在熹微的月光中閃現,輕提步,縱躍而來,如妖狐,如靈狗,如狡兔,如驚鵲。
其人穿一身黑色緊身武士服,一腳踩在那片梧桐葉上,咯吱聲響,一竹哨入口,口吐鳥鳴聲。
無病叼著紅玉哨,鳴和樹聲,那黑衣女武士竄上了梧桐樹,單膝跪在粗大的樹枝上,無病點頭,那女武士便盤膝而坐,無病言語低沉,“多日不見,辛苦你了。”
那女武士笑笑,摘下麵巾,眼神明亮,盯著無病的雙眼,“大師兄,為了你,不辛苦。”
無病笑笑,“你對我的好,我始終記在心裏。長話短說,符鹿鳴的底細清楚嗎?”
“我隻知道曾經路過舂陵,短暫盤桓,後來在武館長大,學了一身武藝。”
無病苦笑,“當年隻想著給武館多送些好苗子,男男女女,被我勸來了不少,而今也不知道哪個是哪個了。你好好查查她,別暴露。再者白婍婩有些神秘,也查查。”
“諾。你想我嗎?”
無病笑笑,“自幼一起習武,我都想念你們呢。”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對我沒有其他的想念?”
無病嗬嗬笑了,拉著女武士的手,女武士臉色一紅,順從地沒有挪動,“我知道你的心思,我見一個愛一個,身邊的女兒債惹了一堆,我有什麽好?”
“你就是好,自打初次相遇,我就知道這一生離不開你了。”
無病笑笑,“我已經習慣你為我做秘諜,你付出了很多,我始終記在心裏,咱們定個五年之期,你如果沒有遇到喜歡的人,我樂意納你為妾。”
“我等得就是你這句話,五年就五年,付出多少也值了。”
女武士輕縱一步,躍在無病懷中,坐在無病雙腿上,摟著無病的脖子,靠在肩膀,閉上了眼睛。
無病雙手張著,心內歎息一聲,雙臂摟住了女武士的腰,女武士眼角流出一點淚珠,“師父說,讓我做你的影子,直到你成就大事,我會堅持下去,我知道出身卑微,不及豪強之女,可我對你的赤心忠膽,天地可鑒。”
無病拍著女武士的腰,“我知道,我知道,我一直一視同仁,不在意你們的來曆,本身我也是無家可歸的小孩,被人收留收養而已,我們是一路人。”
女武士心中感動,緊緊摟住了無病的腰。
二人說了一會兒話,女武士戴好麵巾,神采奕奕,悄然離去。
無病端坐樹間,閉目養神,醜時一刻,又一個妖冶的身形出現在梧桐樹下,一身黑衣,左右環視,手敲樹幹,如啄木鳥啄樹。
不多時,樹冠傳來幾聲回應,黑衣人竄上了大梧桐樹。
黑衣人抱著肩膀,“不知總教練為何在此時約我來這大樹,來吹涼風嗎?”
“秋日在梧桐,轉陰如急轂。”
黑衣人大驚,無病盯著她,“請回話。”
黑衣人抱拳,“高蟬不複嘒,稍得寒鴉宿。”
黑衣人摘下麵巾,一張俏麗之臉,好似滿月掛樹冠,“子熟無饑鳳,枝枝墜露清。玉京不飛花。”
無病笑笑,“隻須三兩葉,便可作秋聲。瓊花漫飛舞。”
黑衣人抱拳,“請您訓示。”
“沒什麽可訓示的,三聖母說你有些癡心,跟著誰,心裏就向著誰,以後就跟著我吧。”
黑衣人臉色小紅一下,無病笑笑,“你也覺得我是色中惡鬼嗎?”
黑衣人笑笑不語,無病麵色嚴肅,“看人要觀其行,斷其心。”
黑衣人點頭,無病看著北鬥七星,“北鬥七星橫夜半,清歌一曲斷君腸啊。你知道輔弼二星在何處嗎?”
“屬下不知,這是武館的最大機密。公子既然得了號令北鬥的玉扳指,有些疑問,自可詢問公孫主上。”
“嗬嗬,謝謝了,咱們聊聊武館的事吧。”
無病一一問起,黑衣人本不想說,可無病持有玉扳指,又吟誦了北鬥絕密的秘諜用語,隻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良久,天光微亮,黑衣人已經離去,無病悵然坐著,看著天邊一點日影,心中沉悶,“武館竟然沒落如此,不團結,不進取,該當如何?”
無病抽出純鐵劍和蟬翼直刀,刀劍相交,金鐵爭鳴,如龍吟如鷹唳。無病情緒不佳,壓抑著嗓子,唱起了歌,嗓音粗重雄渾,全然不似一個少年郎,如幽怨如傾訴。
落葉流風向玉台,夜寒秋思洞房開。水晶簾外金波下,雲母窗前銀漢回。玉階陰陰苔蘚色,君王履綦難再得。璿閨窈窕秋夜長,繡戶徘徊明月光。燕姬彩帳芙蓉色,秦女金爐蘭麝香。北鬥七星橫夜半,清歌一曲斷君腸。
“義父,爹,在滔滔的長河中,您是一朵浪花。在綿綿的山脈裏,你是一座奇峰。您把寂寞藏進烏雲裏,夢想寫在旭日中。刹那雷電轟鳴,您燃燒了自己,照亮了天地和我的未來,哪怕成為灰燼,您也讓一縷縷火焰翩翩起舞在清風中。”
無病淚流,“義父,我回來了。”
無忌酒後口渴,大手一陣劃拉,“拿水來。”
隔壁侍候的侍女聽到聲響,推門進來,把燈撥亮,攙扶起無忌,無忌大口喝下一碗溫水,侍女乖巧的拿出手帕輕輕擦拭。
無忌問道:“丫頭,無病還在睡嗎?”
侍女又端來一碗溫水,“太公,無病已經出門了,他說去鍛煉。”
無忌點點頭,“好習慣啊。”想了想,“更衣,我出去走走。”
“太公,天剛亮呢。”
“我睡不著了,拿衣服吧。”
侍女伺候無忌換好衣服,無忌讓她休息,自己步出小院。
無忌慢慢悠悠到了校場,卻沒有看到意料中的無病,無忌劃了劃了稀疏的頭發,“大師兄大半夜的不睡覺,真去鍛煉啦?上哪鍛煉呢?”一邊走一邊琢磨,“哈哈,不會是偷窺去了吧,也不對啊,這點也沒哪個大姑娘會洗澡啊。”
無忌拍拍腦門,“大師兄,最了解你的還得是我,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和月兒眉來眼去的,哼哼。我無忌也玩玩捉奸的好戲,嘿嘿。”走了幾步,“捉奸不對,我是要指導指導大師兄。”
無忌自言自語,穿過後花園,朝著北院走了過去。
武館的後院,大格局未變,東院還是關家的院落,公孫一家、無忌一家、張家都住在西院,北院獨立出來,合並了武館北邊的街道宅院,改成了武館的弟子住所,大院子裏,人工堆疊了假山、土石,挖了池塘小河溝,模擬了小型的山地丘陵地形。北院西是祠堂,東是府庫。
無忌一步步走回西院,眼前不遠處小祠堂裏燈火閃爍,無忌心中一動,近前查看。
一個少年跪在那裏,在一盞長明燈下,燒著紙錢,無忌完全明白了,慢慢走過來,跪在另一邊,拿起紙錢也燒了起來,“二弟啊,叫上我一起燒紙多好啊。”
“你都一百歲了,熬夜不好。”
“還行,還行。這祠堂裏供的師父、師娘們的牌位,還有我父母的牌位。師弟們的也在這。還有為武館做出重大貢獻,甚至獻出生命的弟子、村民、壯士。”
“他們不會白死的。以後我要圈禁一座山,建個陵園,義父常說青山埋忠骨。”
“大師兄啊,這位子可不好當啊,你一介武士、頑童、莊稼漢啊,起點太低了。路不好走啊。”
“愚公移山,你知道吧,我也不一定非得要那個位子,一輩一輩的,隻要都以複興關家、繁榮天下為己任,就可以了。高皇帝也是一介布衣啊,世人不都說他是個惡劣中年嗎?喝酒、玩女人,偏偏坐了江山,很多人不服氣呢。”
“我聽著也來氣呢,我不貪杯中物,我就一妻三妾而已。”
“哈哈,高皇帝好酒但大事不貪杯,是故豪邁灑脫,不拘小節。美女配英雄,對付了女人就對付得了整個天下,你明白啦?”
“好像有點道理,父親一輩子就被母親控製的死死的,一個小妾也沒有。結果就憋在南陽太守位置幹了幾年而已,就被霍光給革職了,浪浪****,就在南陽廣交賓客了。大師兄,你看上哪個姑娘了,昨晚上你們都鬧到後半夜了吧,哎,年輕真好。”
“我都看上了,我是大英雄。”
無忌虛張聲勢,做嘔吐的動作,“你真惡心死我了,打死我也不信。”
“哈哈, 我也不信啊。”
“我要有個孫女該多好,讓你老老實實的喊我伯祖,哈哈。”
無病伸手棒棒棒彈了無忌腦門三下。
“大師兄,真的,我要有個孫女多好啊,親上加親。鮑家就剩下十歲的青雀和七歲的翔雀了。青雀還在長安當人質。”
無病停下拿紙的手,“青雀在紫衣衛嗎?”
“屁的紫衣衛,就是人質。”
無病心中一鬆,想必重名,“做足姿態,俯首稱臣。花費重金,贖回青雀和定沁。”
“嗯,這些年都夾著尾巴做人,花錢跟流水一樣,興許一兩年就能回家了。”
“鮑盛怎麽沒後代?鮑華幾個孩子啊?”
“鮑盛,武癡,終生不娶,保持童子身。”
無病手輕輕一抖,“鮑華嫁給廣漢王劉琥,劉宏當年以謀反罪自殺,劉琥後代受牽連,爵位被廢,子嗣大都去了哀牢,就剩下兩個十幾歲的小孩。一個叫劉貔,劉貅的堂哥,後來當了馬場的小官,說什麽都不來南陽,哎,死倔死倔的,一晃十幾年了,今年都快三十了,也沒娶親。他的堂妹劉麒也不嫁人,整天搗鼓弓弩,兩個怪胎。繼承爵位的廣漢候劉武還常來關家走走,他的一雙兒女倒是一對人傑,劉箏聰慧,劉韜有大誌。”
“人各有誌,有朝一日,帶他們一起飛黃騰達就是了。”
“你怎麽打算的,這條路可很難啊。”
“我喜歡迎難而上。”
“刀光劍影、鼓角爭鳴啊,大亂不遠矣。”
“如果天下太平,我寧可釣魚刈禾。你也知道,物價漲了多少倍?周邊多少流民為盜賊?隻有天下真亂起來,我才會拿起刀槍,為世人打下一個太平盛世。”
“大師兄,我懂你。你看似凶悍,其實內心是最柔弱的,最善良的。大師兄啊,咱這南陽商工內部也勾心鬥角,不少家主費了心神的想著在南陽商工說了算,要不是關鮑公孫三家合力操持,南陽商工也早垮了。還有啊,南陽地界可有朝廷不少的眼線,咱們做了工作,可難保不會走漏你的消息,還有些人啊,以前想著抱王家大腿,改換門庭呢。”
“我會小心應對。”
“哈哈,你最能裝瘋賣傻了,我就是不說出來不踏實......”
哥倆摟著肩頭,一起左晃晃右晃晃,談著隨意想到的各種心事。
梧桐落葉中,二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了,天光越來越亮,鳥兒爭鳴。
有道是,枕邊無寐骨毛輕,露欲為霜月正明。一葉梧桐如喚客,起來 搔首聽秋聲。
雖不是秋日,可愁緒盈心,縱使春夏陽光明媚,心中也是一片慘淡之色,而秋日之後,便是寒雪紛紛的凜冽冬天了......
一庭明日無人筦,秋在梧桐落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