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兄終弟及
金陵城中,還有誰不知道賈家棺材、紙人都準備好了,就差賈赦咽下最後那口氣了。
薛蟠因沒見到賈璉的麵,自覺被掃了顏麵,怏怏不樂地領著隨從在酒樓中吃了些酒狎戲了一會賣唱的姐兒,才稍稍開懷,及至回家,被薛姨媽盤問進了賈家老宅後的見聞,就將兩江總督、江蘇巡撫之子登門探望賈赦一事說了。
“原來赦老爺跟他們兩家也有關係,難怪他不怕他們家老太太生氣,敢叫璉二哥讓官府的人查封了自家鋪子。”薛蟠埋怨賈璉不夠義氣,竟然不顧他們兩層的親戚關係,跟與他不對付的許玉珩交好。
賈家鋪子裏的一些人早求到薛家門上,薛姨媽收留那些人後,替著那些人一邊給賈家送信,一邊疏通關係,令梅縣令暫且擱置案子,等京城賈家來人後,再依著京城賈家人的意思料理。
此時,聽說素日裏隻知道花天酒地、醉生夢死的賈赦竟然跟兩江總督、江蘇巡撫有關係,薛姨媽不禁大吃一驚,連聲道:“那兩家可是眼高於頂,連賈家最規矩最方正不過的政老爺都看不上的主,怎會跟赦老爺要好?”
薛寶釵雖年幼,卻極為老成地道:“媽,罷了,到底不是咱們自家的事,何必想那麽些,速速送信去京城,叫姨娘姨父他們知道就罷了
。”
薛姨媽心道也是,她一個寡婦萬萬不敢在明麵上跟賈赦對著幹——況且,賈赦隻剩下最後一口氣,何必跟個將死之人過不去,於是匆匆地寫了一封信,叫人快馬加鞭地送往京城。
又過了兩日,薛蟠打聽到原本在梅縣令手上的案子,竟然遞交到了何知府手上,而何知府竟然當真派出幾十個賬房去清算賈家鋪子裏的賬目了;且除此之外,又打聽出不知從何處傳出賈赦是因榮禧堂臥病不起,賈赦之所以叫賈璉勾結官府查封自家鋪子,又是因為王夫人的私產鋪子跟賈家公中鋪子勾結,騙取賈家公中銀錢。
薛姨媽聽薛蟠說了,便啐道:“這斷然不可能,你姨媽是個老實體麵人,哪裏會做那些個偷雞摸狗的事?”說著,又責怪薛蟠幫外人傳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半天薛寶釵道:“哪怕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呢,也隻管一五一十地送信給京都裏,剩下的,咱們想管也管不了。”
於是薛姨媽聽著又給京城王夫人去了一封信。
卻說京城榮國府中,趙天棟先送了信來,說了一回賈赦時日不多,彼時賈母疑心賈赦心裏不甘故借著生病以示不滿,於是痛罵趙天棟造謠,安撫邢夫人幾句,對信中賈璉親事一事略過不提,隻說等賈珍回京後再說;待賈珍回來,賈母聽賈珍哽咽著提起賈赦兩腮瘦削、無精打采、甚至大夫建議打棺材給他衝一衝,原本將信將疑,此時就變成了篤信不疑,趕緊打發邢夫人、迎春先去金陵,又與賈政、賈珍等商議賈赦的身後事。
此時賈家裏,賈赦一房全被打發出去,隻剩下賈政一房,並隔了一房的侄子賈珍,商議起賈赦的身後事來,自然容易得很。
賈母說一聲“老大人在金陵,天又越發冷了,將他送回京城出殯,再運回金陵入葬,反倒折騰了他,不如就在金陵辦吧”,賈珍心知賈赦要回來,少不得要在榮禧堂治喪,猜到現住在榮禧堂的賈政、王夫人未必樂意,便與賈政、賈珠附和了賈母一聲,定下了這事來。
待賈母又提了句“璉兒年輕,頑劣不堪,幾乎與他老子年輕時一模一樣
。如今他老子在,他還有個約束,若他老子沒了,他又襲了官,越發無法無天了,隻怕賈家的百年基業,都要毀在他手上”,賈珍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道“二叔端方正直,謙恭厚道,若叫二叔襲了爵,那才是賈氏一族的幸事”,賈政、賈珠因避嫌,推辭不肯,賈珍便又將賈璉的種種不堪之處說了一說,隨後聽賈母說要跟親戚們說一聲賈赦不行了的事,賈珍更是知道賈母要請眾親戚們幫著陳情,懇請當今看在賈家累世功勳的份上,為賈家後世子孫計較,將賈赦的爵位給賈政。
賈珍既然知道了,為給賈母、賈政賣個好,便也給各親戚,也便是鎮國公、理國公、齊國公、治國公、修國公、繕國公,南安郡王,北靜郡王,西寧郡王,東平郡王並忠靖侯府、平原侯府、定城侯府、襄陽侯府、景田侯府、錦鄉伯府等去信。
各家素日就知賈赦一房難成氣候,此時見賈赦無福消受一等獎軍的頭銜,竟然襲爵不久就重病在床,為賣賈家一個人情,便紛紛答應了,隻等著賈家送來確切消息,便給當今上陳情書。
薛姨媽的第一封信送來後,賈母得知自己鋪子被賈赦父子勾結官府查封,當即火冒三丈,叫賈政向金陵去信,將此事小事化了,待聽賈政說那鳳台縣的小小縣令很有眼力勁地先送了信來,冷笑兩聲,暗嘲賈赦自不量力,叫賈珠給賈璉送了一封信,訓斥賈璉胡作非為;又見薛姨媽信中提起賈赦吐血,且賈赦與兩江總督、江蘇巡撫要好等話,唯恐賈赦病中求兩江總督、江蘇巡撫替他上書給當今,立時連番送禮,懇請各“親戚”趕緊向今上送出陳情書。
以訛傳訛下,外頭人竟都以為賈赦已經咽氣了,離著遠的親戚,紛紛來信問該向榮國府還是該向金陵賈家老宅吊唁。
待王夫人又收到薛姨媽的第二封信,便又將此信拿去給賈母看。
賈母看了登時氣得七竅生煙,先還因賈赦垂危很是傷感,此時在心中連連念叨賈赦就死在滿肚子壞心眼上了,瞧見信中私產兩個字,就有些心虛,隻連聲罵賈赦道:“好個不孝的東西,他這是要將我陷於不義之地!”
王夫人不好說話,也在心中暗罵賈赦心胸狹窄,竟然為了榮禧堂,把自己氣死,隻是信裏還說她利用私產偷竊府中錢財,此事她少不得要辯白幾句,“老太太,那些造謠說媳婦在金陵偷偷買鋪子的事,絕對是子虛烏有,兒媳對天發誓,若有半字虛假,就叫我天打五雷轟。”
賈母道:“何必發誓,我還不信你嗎?”隻是,賈赦在金陵放出這消息,絕對不是無的放矢,怕他是知道了點什麽
。她斷然不會認下這事,甭管這案子交到誰手上,都必要將這案子壓下不可,“家醜不可外揚,不能由著大老爺他胡鬧,叫旁人知道咱們家苛刻下人、不厚待對家裏有功的老人。再叫老爺給那何知府,還有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去信,勞煩你外甥在金陵奔走奔走,好歹將這事壓下去,等這事過了,再處置璉兒那混賬。”
“是。”王夫人忙答應著。
王夫人將賈母的意思告訴賈政,也連連去信叫薛姨媽替她將那些流言壓下來,見自家房中下人個個歡天喜地,仿佛他們這一房已經得了爵位一樣,不輕不重地把下人敲打了一番,又在吃齋念佛時,不住地盼著朝廷的恩旨早日下來,如此他們住在榮禧堂裏,也名正言順。
京城裏頭,還有幾個人還當賈赦活著?
大明宮中,當今皇帝水沐看向禦案上成堆的陳情書,笑道:“賈政襲爵,真真是眾望所歸、民心所向。”不愧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隻為了賈家的事,四王八公並公伯府上都上了陳情書來。
大明宮掌宮太監戴權笑道:“賈家大老爺賈赦量小識短、不務正業,二老爺端方正直,謙恭厚道,膝下又有二子,長子賈珠已經進了學,定下國子監祭酒家的姑娘,次子賈寶玉更是了得,出生時屋內雲蒸霞蔚、蘭芷芬香,落草時,嘴裏還銜著一枚去災消厄的通靈寶玉。這二子前程都不可限量,比這賈赦膝下的賈璉,強上百倍。”
“你對賈家卻是所知甚詳。”水沐輕笑道。
戴權忙道:“奴才也是聽旁人說,便記住這麽兩句,據說,榮國府老太君便因此事,偏愛政老爺一房,叫政老爺住了榮禧堂。”
水沐道:“原來如此,果然賈赦氣量小的很,竟為了榮禧堂,幾乎一命嗚呼。”
戴權見水沐對賈家的事也所知甚詳,就猜到是有人在給水沐的秘折裏提了此事,笑道:“赦老爺正應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話了。”
“賈家人還不曾趕去金陵奔喪?”水沐掐算著這折子快馬加鞭送到京城,也需要花費時日,賈家人倘若要見賈赦最後一麵,該盡早出發去金陵才是。
“……應當還在府中,等著聖人的恩旨,待領旨謝恩後,才去金陵治喪
。”戴權思量著。
水沐搖頭,心歎都說天家無親情,公侯之家,也不遑多讓,反複將兩江總督黎芮的折子看了又看,見其中黎芮提起賈赦病中,為報複賈母,握著賈政之妻偷竊府中錢財的把柄,令兒子勾結官府查封自家鋪子一事。
隻覺賈家的事亂成一團,母不慈、子不孝,眾人紛紛稱讚謙恭厚道的賈家二房,愣是寧肯看著賈赦被活活氣死,也不肯將榮禧堂讓出來;愣是明知賈赦要死,也要等恩旨下來才肯去金陵送賈赦最後一程。
總之,竟是一點可取之處也沒有。
水沐原要自行處置了,隨後又因這事裏賈母、賈赦間的恩怨牽扯到人倫孝道,這難免又會影射到他與太上皇身上,未免有心人捕風捉影說出些什麽來離間他與太上皇,於是便叫戴權將黎芮的折子並王公大臣替賈政說情的折子一並送給太上皇,懇請太上皇代為決斷。
太上皇見了這折子,便因賈政一房太過汲汲以求而心生不屑、因賈赦太過心胸狹窄而啼笑皆非,料到當今是礙著一個孝字不知該如何處置賈母、賈赦間的恩怨又以為他對賈家還留有舊情,為彰顯孝順才懇請他代為決斷,於是投桃報李地回給當今道:“既能父死子繼,又何必兄終弟及。”
太上皇這幾個字,看似在說賈家的事,又像是在說他們皇家自家的事。
水沐聽了這話,當即感慨萬千地衝太上皇所居宮殿拜了一拜。
“戴權,若賈家尋你來打聽,便告訴他們,朕以為他們去金陵治喪,便令人將旨意送往金陵了。”水沐反複比較賈家大房二房,看二房已經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將大房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忍不住想扶大房一把,便在黎芮的折子上拿著朱筆批上幾個字,令他暗中敦促何知府秉公辦案。
“是。”戴權離了水沐跟前,來來回回思量著,心想人人都以為推舉出個出息的,聖人必會叫那出息的繼承賈家家業重振祖業,殊不知,聖人哪裏會在乎賈家當家人有沒有出息,聖人巴不得賈家落到個浪蕩子手中,盡早敗了才好。
戴權雖是這樣想,但待賈家托著關係問到他時,他將賈家的銀子揣進懷中,就給賈政道大喜,然後才提起恩旨發往金陵一事
。
賈母、賈政、王夫人並賈珍、元春等聽說戴權捎出來的話,連連念叨著“聖人慈悲,到底顧惜著老臣,不忍老臣家道中落”,隨後賈母依舊留在京都,賈政、王夫人等不等金陵送來噩耗,便趕緊向金陵去,隻留下賈珠、元春、寶玉並東府的尤氏、賈珍照顧賈母。
唯恐比聖旨慢了,叫宣旨的太監在金陵久候,賈政、王夫人等一路馬不停蹄,匆忙向金陵趕去。
金陵城中,還不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賈赦,因屬下辦事不利,久久置辦不來令自己稱心的莊子而氣悶,待知道何知府手下的賬房算出賈家鋪子裏虧空了十七萬餘銀兩,當即又在房中指著京城榮國府方向破口大罵,甚至叫了賈璉來,對他道:“再拿了我的帖子,叫何知府在那數目上添上一筆,弄出虧空三十萬兩,如此咱們叫那毒婦交銀子的時候,那毒婦定然連吭都不敢吭聲。”
賈璉心歎賈赦太過貪心了些,看他因那餿主意自鳴得意地坐在椅子中翹著腿,說道:“老爺,眼下還是想著如何將老太太的十幾個箱子悄無聲息地運回老宅要緊。今兒個收到信,過兩日太太、迎春他們就來了。她們乃是女子,出門少不得要叫幾個賈家子弟一路護送,如此,到時候人多眼雜,定然瞞不過旁人。”
賈赦聞言點了點頭,也覺此事迫在眉睫,咬牙道:“可恨人派出去那麽久,總尋不到個稱心的莊子。”
“老爺,兒子有個主意。”賈璉道。
“什麽主意?”賈赦忙問。
“老爺忘了廳上那口棺材了?兒子給老爺打的是大小三層棺材,可不裝得下這十幾個箱子?”賈璉道。
賈赦為了那十幾個箱子煞費心思,聽賈璉一說,豁然開朗,忙道:“我竟忘了,還有那棺材呢。”
“棺材是個晦氣東西,誰沒事去看棺材裏的東西?況且擺在前廳那顯眼地方,若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誰不會懷疑那人?”賈璉道。
賈赦點了點頭,隨後笑道:“璉兒果然長進了,待鋪子的官司判下來,我便不藥而愈,帶著棺材進京,一來東西離不開我眼皮子底下,二來也不惹人懷疑。”
“老爺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