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登門認親
“草船借箭?”林如海因賈璉將話說明白了,不覺間也對他有兩分坦誠以待,“誰是草船,又向誰借箭?”
賈璉拿著手指指著自己道:“賈家做了草船,向聖人借了‘令箭’,暫時庇護義忠親王府。”
柳湘蓮不解道:“這是什麽法子?這不是引火燒身嗎?”
林如海也等著賈璉細細說明。
賈璉摩挲著通靈寶玉,連連念叨了兩回求警幻姐姐保佑他升官發財,才說道:“既然是草船,那必然是空的,還請姑父將外省賈家人的罪名理一理,寫著榮國府的名告上去。侄子雖無能,但如今還有個空名,聖人才褒獎過我,斷然不會立時就來處置榮國府,不然就是他說嘴打嘴;況且分宗一事,外省的子弟還不知道呢,如今也該張揚張揚。免得日後哪一日,外省的人鬧出事來,反倒要莫名其妙地怪罪到我們頭上。”
“可那令箭又如何說?”柳湘蓮聽懂了賈璉這是要令神京內外都知道他們一宗就隻有四房人口,其他賈家人都與他不相幹,可是卻不解這話又跟先前的義忠王府有什麽幹係。
林如海笑道:“聖人不會處置榮國府,聖旨上免不得說些撫恤老臣的話,這就是暫時保住義忠親王府的‘令箭’。不然哪有榮國府是老臣,義忠親王就不是老臣的道理?”況且這麽查證一番,也要耗費個小半年,又能將義忠親王的事暫緩處置。又道:“可一時叫義忠親王府躲過去了,日後該如何?”
“賈家這法子可行,義忠、忠順兩家自然會學了去。在太上皇大壽前,慫恿他們也來一招‘草船借箭’,今次令王家等暗暗勸說義忠親王府,令義忠親王以為聖人會大赦心甘情願地做了草船。可今次,要將義忠親王府射得千瘡百孔、苟延殘喘。姑父想,原本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死而不僵,拖累的是誰?到時候又是誰該琢磨著刮骨療毒,割肉療瘡?又是誰窮途末路,琢磨著死也要拉個墊背的?”賈璉輕聲道。
林如海躊躇道:“此法甚好,卻隻怕聖人將棋盤擺好了,不肯依著這法子行事。”
“這就看姑父如何勸說聖人了,據說我,我們這些公侯人家,剩下的都不過是些隻知道吃酒賭博的紈絝子弟,不用聖人出手,沒兩年就陸續垮下來了,唯獨那些親王府最難對付
。若不是義忠親王老千歲漸漸老了,下頭人與太上皇不是十分親近,聖人也不會拿了義忠親王府開刀。有道是好鋼用在刀刃上,與其對付我們,不如省下力氣對付要緊的人物。”賈璉含笑看著林如海,又有意歎一聲,“姑父莫看我前頭話說得那樣狠,若姑父姑姑當真有個什麽,我們豈會不好生照料玉姐兒?為了寬慰老太太,也會將玉姐兒當成家裏的姑娘一般教養。”
說一千道一萬,如今林如海在意的是仕途,賈璉在意的是不得罪忠順王府,若有法子令這兩件事都能如願,那自然就是皆大歡喜了。
林如海笑了一笑,林家人口稀疏,有幾個宗族裏的遠親也多分散在各省裏,雖有個親字,卻如不相幹的生人一般,若當真到了那一步,除了榮國府,他當真信不過其他人家——哪怕信得過,那人家也沒那麽大能耐護得他女兒周全。況且賈璉從始至終不提叫他罷官棄職亦或者裝病告老的話,又覺他言語十分順耳,於是點了點頭,漸漸消弭了隔閡。
待天黑之後,賈璉領著柳湘蓮先下了茶樓,林如海等了一會子,才帶著小廝出了茶樓,依舊從蘭台寺後門回了衙門,斟酌再三,隔了七八日,先去麵聖,隨後又過小半月,上了一封彈劾榮國府的折子,折子中隻說榮國府賈家子孫賈砃、賈砘等縱奴行凶、強搶民女為妻。
一石驚起千層浪,聽說是林如海彈劾了榮國府,京都中人無不驚駭,紛紛認定林如海這是徹底與榮國府翻臉了。
消息迅速傳開,榮國府門前越發地鞍馬稀少,賈母從賈璉處問明白林如海彈劾的那些個都是外省子弟,與榮國府不相幹,便放下心來,依舊約束著賈政、王夫人等不得多事,安心地日日帶著寶玉、湘雲兩個玩笑。
榮國府的人個個安分守己,其他家的人卻並不這樣。
東邊寧國府裏,賈珍才風風光光地葬了母親,就聽說林如海告了榮國府,唯恐被榮國府連累了,忙四處去說明寧榮二府已經分了宗的事,因守孝閑來無事去尤氏房裏轉一轉,看見尤氏嘴裏哼著小曲怡然自得地抱著惜春不撒手,因將他母親的死遷怒到惜春頭上,也不肯在這屋子裏久留,去了前麵廳上,見賈蓉、賈薔兩個打扮得油頭粉麵地要出門,怒喝一聲,待他們兩個乖乖過來後,就冷笑道:“太太屍骨未寒,你們這是要去哪裏會粉頭撞屍呢?”
賈蓉忙垂手堆笑道:“父親,有些糊塗鬼還不知道咱們寧榮兩府已經分宗了,是以,兒子想去張揚張揚,免得讓咱們被西府連累了
。”
“哼,我看你是一日不吃酒胡鬧,就皮癢了。”賈珍冷笑,招手叫賈蓉上前兩步,“賴二人呢?”
賈蓉忙虎著臉道:“父親快別打這主意了,你沒見太太出殯時,多少老爺們替他說好話。東府那邊因璉二叔下手快,又是老太太發話,外頭人才不好插手;咱們這,外頭的老爺們已經替賴二求過情了,咱們再不理會,豈不是不給外頭老爺們臉麵?況且,太太出殯的時候,賴二替咱們墊下了不少銀子呢。”他之所以這樣說,也是因那賴二識趣地討好了他一番,吃人嘴軟,不得不這樣說。
賈珍被這幾句話憋得說不出話來,此時是真真正正地見識到了“奴大欺主”,於是對賈蓉道:“你也別去旁處鬼混了,好生地去王家轉一轉,問一問這事到底要怎麽收場。”
賈蓉嬉笑道:“還能怎麽收場?左右告的又不是咱們寧國府。”
“少胡唚,快去。”
賈蓉趕緊答應著,因賈珍要留賈薔說話,就不領著賈薔同去,隻自己帶了八個小廝,便一路赫赫揚揚地向王家去。
王家乃是都太尉統製縣伯王公後裔。這王家宅院也隻是依著規製比寧榮二國公府略小一些罷了,論起富貴堂皇,有過之而無不及。
賈蓉拿著賈珍的名帖登門,在前廳略等一等,就被下人引向王子騰內院書房中,進了內書房,望見王子騰盤腿坐在暖炕上似乎是宿醉初醒模樣,忙將醒酒湯遞到王子騰手上,將來意說了。
王子騰蹙著眉頭道:“那林老爺實在不聽人勸,竟當真……”隨後輕笑一聲,“你回去告訴你父親,林老爺告的那幾個是外省賈家人,連一族的都不算,沒甚妨礙。”
“那義忠親王老千歲……”賈蓉眼珠子轉著,見裏外間門上懸著的是什錦倭緞緙絲銀紅簾子,簾子邊梨木百寶槅上擺著的是舶來的玻璃樽,玻璃樽邊上有一盒描畫著金發碧眼外國女人的鼻煙金星玻璃匣子,再向其他槅子上看,見各處都是些鑲金嵌玉的洋貨,心歎王家果然闊綽。
“喜歡便拿去,你太爺爺曾管過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如今家裏還剩下許多各國上貢的洋貨
。”王子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地道:“叫你父親放心,義忠老千歲動了皮毛,林老爺就要動了筋骨呢,林老爺怎敢去捅那馬蜂窩?”
賈蓉口中答應著是,再三推辭,待王子騰一定叫他拿,便將那露出白馥馥外國女人肩膀的鼻煙匣子裝進腰上荷包裏,謝過王子騰後見王子騰一直揉著太陽穴,忙識趣地退了出去,在門外又遇上了王仁,聽王仁罵了柳湘蓮幾句,又看王仁領著一頂翠幄轎子出門,眼瞅著轎子上用絲絛編織的流蘇網絡上綴著幾顆精致的珠子,忙問王仁:“轎子裏的是太太?”
王仁拿著帕子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笑道:“這大熱的天,太太才不耐煩動身呢。是你姑娘。”
賈蓉聽說是王熙鳳,連忙對著轎子一拜,“姑娘這是要去哪裏?”
王熙鳳抬手撩開轎簾子,露出一張芙蓉麵來,輕笑道:“幾個小姊妹一起玩笑,我也收到了帖子,過去瞧一瞧。”看那賈蓉打扮得妖妖喬喬,又抿嘴笑道:“我且問你,這幾日,西邊璉二爺都忙什麽呢?”
“哎呦,那邊的璉二叔可了不得了,竟是豁出命一樣閉門讀書呢。我們這些胸無大誌的紈絝子弟,想見他一麵也不成。”
王仁嗤笑道:“怕他閉門不出,讀的不是書吧。”有道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篤定賈璉是打著讀書的幌子在書房裏做那不人不鬼的事呢。
王熙鳳怔了一怔,放下簾子,拿著左手去捋右手上光閃閃的金釧,催著王仁領著轎子出門,待王仁不跟賈蓉廢話後,拿起煞費心思弄來的帖子,不認得字,隻去看那上頭折枝玫瑰花樣子,她也是百般打聽,才好容易找到這麽一家跟他們王家跟許家都有親戚關係的人家,閉上眼睛外靠在轎子壁上養神,待聽見轎子外有動靜,便知自己已經進了前任工部員外郎楚家裏頭了。
轎子直接抬進了後院,下了轎子眼中就是一片蒼翠。
“王妹妹來了。”楚家小姐楚如慧立在轎子邊,待王熙鳳從轎子裏出來了,便上前挽住她的手,見王熙鳳上穿大紅底子縷金梅花紋樣圓領褙子、下著醬紫馬麵裙,頭上攢珠累絲赤金鳳與耳上懸著的一對東珠交相輝映,明豔動人之極,叫她不覺自慚形穢起來。
王熙鳳有意失落地道:“母親過世多年,前幾日聽奶媽子說,才知道原來母親那邊跟府上原是親戚
。多少年沒來往過,還請姐姐莫怪。”
楚如慧笑道:“你也太客氣了一些,你年輕,長輩們不說,你哪裏會知道?”細論起來,王熙鳳的母族裏的姑老太太,便是如今楚家裏的老太君。
“老太君等著呢。你快隨著我來。”楚如慧看王熙鳳生得俊俏、言談爽利,又覺病中的老太君得知娘家侄女的女兒尋上門來,定會心中歡喜,忙領著王熙鳳向楚老太君養病的花園子裏去。
王熙鳳細細去看楚家的亭台廊廡,見這楚家處處狹窄逼仄,遠不似她往日裏去的王公家裏那般軒闊大氣,進了一座小巧玲瓏的花園子裏,望見一道爬滿藤蘿的籬笆牆後立著兩個仆婦,細細去看那仆婦的穿著打扮俱像是王家三等仆婦的裝扮,心裏嗤之以鼻,隻是這也在她意料之中,若是這楚家十分闊氣,王家怎會跟楚家斷了來往?再入內,就聞見滿屋子的藥香。
楚老太爺、楚老也先後病故,楚家漸漸日薄東山。
此時楚老太君聽聞王家姑娘尋親上門了,攙扶著兩個小丫鬟掙紮著從**起來,坐在明間裏,笑眯眯地看著王熙鳳,嘴上道:“果然跟你母親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王熙鳳抿嘴一笑,款款地跪下磕頭道:“昔日不知道,沒來老太君跟前盡孝,還請老太君莫怪。”
“你小孩子家,怪你作甚?”楚老太君忙笑著,再看王熙鳳身後丫鬟送來的一堆裝在錦盒中的禮物,心中越發歡喜,咳嗽幾聲,細細問了王子騰夫婦、王子勝夫婦的事,便叫楚如慧領著王熙鳳出去見楚太太。
有道是人窮誌短,楚家眼瞅著王熙鳳神妃仙子一般地站在眼前,哪有不逢迎巴結著她的,一堆人簇擁著她叫她坐在炕上,又拿了珍藏多年的好茶出來,說上三句話必定要有兩句稱讚她的。
“你兄弟如今也習武了,想進京營裏做個閑散小官,奈何無人提拔。”說了大半日話,坐在主位的楚太太手指按在裙上一根出來的線頭上為難地將話說出了口。
王熙鳳爽朗地笑道:“怎不早說?叔叔如今現做的就是京營節度使,表嬸有難處不來說,倒像是我們不肯拔刀相助似的。”
楚太太見王熙鳳答得痛快,越發小心殷勤地伺候著她吃茶水點心。
吃了一盞茶後,將家常話說盡了,王熙鳳才問楚太太:“說來我也納悶得很,表嬸既然有難處,怎不去尋府上的親戚許家去說?”
楚太太忙道:“那可不敢去,他們家一年比一年了不得了,我們這種窮親戚,不過是祖上跟他們有些來往,如今哪敢往他們門邊站一站?”
“表嬸這話我可就不讚同了
。什麽窮不窮的,就連皇帝都有幾門子窮親戚呢。再者說,誰能料定誰沒個艱難的時候?越是艱難的時候,越該相互來往才是,這才是親戚們同進同退的正理。”王熙鳳正色道。
楚太太默不嘖聲,若她肯豁出去求人,早求上王家門了。
楚如慧抿著嘴一笑,有道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哪裏料不到眼高於頂的王家人登門必有所求,於是笑道:“許家三老爺過兩日娶親,我們也想著送份厚禮,體體麵麵地去道賀,奈何家裏捉襟見肘,哪裏能湊出去吃喜酒的錢來?”
王熙鳳笑道:“這個自有我呢,隻是家裏的嬸子不愛出門,我跟著她,見識也短了一些。如今想去人家書香門第裏開開眼界,不知表嬸表姐肯不肯也帶了我去?”
楚太太不敢去許家門上丟人現眼。
楚如慧立時拿手扯了扯她的袖子,忙開口應道:“我們個個小家子氣,巴不得王妹妹去替我們撐場麵呢。”
王熙鳳見輕易地達成心願,心下甚喜,隻說回頭叫人將賀禮送來,便辭了出去。
待王熙鳳走了,楚太太眼瞅著一屋子陳舊家具物件,又覺身上這件壓箱底的好衣裳脖頸處有些刺人,拿著手在後領處抹了一把,為難道:“何苦答應她呢?出門的衣裳、轎子,這些都從哪裏來?”
楚如慧道:“就是因母親一味地妄自菲薄,自父親去後,不肯跟親戚們來往,才叫家裏過的越發艱難。如今好容易有門親戚尋來,不好生跟她來往,難道要將人攆出去不成?”
楚太太默了默,忽地笑道:“送你王妹妹來的那位王大爺生得人高馬大、儀表堂堂,卻不知說親了沒有。”
楚如慧臉上一紅,明白楚太太的意思,不肯跟楚太太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