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望夫成龍
將話說到這地步,明擺著是哪個生出退意就跟其他三人並當今為敵了,於是乎關著門,四人又細細商議起該如何做了。
馮紫英斜著身子坐在凳子上,用手指勾住兩根象牙筷間的金鏈,有意去聽那兩根銀筷子尖相擊的聲音,斜睨了一眼陳也俊、薛蟠,就低聲道:“要用人這個容易,我們馮家認識許多成日裏巴望著去打賊寇偏不能的人呢!待我回去跟父親說一說,定然是一呼百應,能叫幾百人悄悄地去南邊呢。到了南邊要用船……”
“這個船,我家多的是,再不濟,問我們薛家的叔叔們借一借也就有了。關乎錢財船隻的事,三位哥哥就不用操心了。”薛蟠心裏無比感激賈璉,暗歎自古以來就有官商勾結的,可這官家要叫商家自強的,還就隻有賈璉這麽一個。
賈璉擎著酒壺一一給馮紫英三人斟酒,見陳也俊不言語,就靜靜地看他。
陳也俊思量再三,忽地一咬牙,發狠道:“大不了到了那幾日下藥,叫父親、哥哥他們倒在家裏頭!這麽著牽扯不到他們!”不禁又想如此一來,鏟除了神機營裏的蠹蟲,便是他大展宏圖的日子了。
馮紫英、陳也俊、薛蟠三人越想越慷慨激昂,又吃了大半壇子酒水,待天色晚了,賈璉唯恐陳也俊、薛蟠吃醉了回家去胡言亂語,況且又明白明日酒醒了,這二人未必不會後悔今日答應下的事,於是再三挽留,留下他們在警幻齋裏歇息。
待眼瞅著全福幾個送薛蟠、陳也俊歇下了,賈璉便又去警幻齋廳上看馮紫英,望見馮紫英正醉眼惺忪地看他的文章,笑道:“我那文章實在見不得人。”踱步過去,從馮紫英手上接過文章,拿到蠟燭上燒了
。
馮紫英微微搖了搖頭,懶懶地坐在賈璉日常坐的那張鋪著狼皮褥子的圈椅上,“你那文章我是做不出的,我既然做不出,那顯然是十分好的。”
賈璉在書案邊上的圈椅上坐下,交握著手對馮紫英道:“我這有些保養嗓子的藥材,若是方便,請你替我送給蔻官。”
馮紫英笑道:“他不缺這些,現銀子他未必有,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他多的是。新近忠順王爺身邊又多了一個琪官,那琪官雖比不得蔻官,但想來沒兩年就將蔻官比下去了。據我說,你若真心看得起他,不如眼下遠著他,待過兩年王爺開恩放了他出來,再替他尋個營生就是。”
賈璉連連點頭,他是沒膽量像賈寶玉一樣,在蔣玉菡還在盛寵的時候就敢替蔣玉菡安置下宅子幫他遠著忠順王爺,沉吟一番,見全禧用紅漆托盤托著兩碗醒酒湯過來,便動手替馮紫英端了一碗放在他麵前,又給自己端了一碗,隨後拿著調羹慢慢地攪著酸酸的醒酒湯,試探地問馮紫英:“蔻官可能從忠順王府拿出什麽信物來?譬如蓋著忠順王爺引薦的空紙一張?”
馮紫英並不用調羹,捧著湯碗呷了一口酸湯,躊躇一會子,搖了搖頭,見賈璉殷切看他,躊躇一會子道:“待我去試試。這事若被發現了,就是要了蔻官的命,待我去探探他的口風再說。”
賈璉連連答應著道:“你說的是,先要保住蔻官安危才成!不然旁的也不必提起了。”見馮紫英瞌睡連連,又要請他回房去歇息。
馮紫英依著賈璉的話去了,一夜無話,次日一早,賈璉再與馮紫英、陳也俊、薛蟠相聚,果然瞧見陳也俊、薛蟠一覺醒來隱隱有些後悔的意思,於是又拉大旗作虎皮拿著當今做幌子軟硬兼施與他們說了一通,虧得有馮紫英幫腔,陳也俊、薛蟠二人在他們二人遊說下,臉上的遲疑躊躇之色漸漸消弭。
馮紫英這邊廂與賈璉等人告辭,便出門上馬回家去,進了家中,見那在黎家結緣與他做了夫妻的翰林之女嶽氏似笑非笑地立在門旁拿著眼睛上下掃他,便笑道:“去了旁人家,你尚且可以疑心我去做了什麽有的沒的,如今是歇在璉二哥,你還不放心麽?”
馮氏含笑道:“越是去那邊,越發叫人放不下心,你瞧瞧屋子裏是哪個給你送的信來的?”
馮紫英聽了,見嶽氏不給他打簾子,便自己個撩起那道湘竹簾子進了房門,才進去就見條幾上針線筐裏胡亂丟著一封信,三兩步過去拿信去看,見信上隻寫著一個蔻字,就知道這是蔻官了,於是翹著腿在椅子上坐下,由著嶽氏吩咐人拿了帕子給他擦臉,便拆了信來看,見信中蔻官提起昨兒個得罪了石光珠,請馮紫英做東請一請石光珠,叫他當麵跟石光珠賠不是
。
“打發人去給蔻官送信,就說我知道了,後兒個就請光珠跟他見上一見。”馮紫英打了個哈欠道。
嶽氏略一點頭吩咐個小丫頭去外頭傳話,隨後從婢女手上接過茶盞,將一盞碧螺春放在馮紫英跟前,柔聲道:“你也別成日裏隻管這些沒要緊的事,正緊的為自己的前程著想才是。老爺閑來無事去京營裏操練將士,那算是他老人家閑不住;你不能也隨著他在京營蹉跎,該正經的尋個差事才是。”
馮紫英微微低著頭,這會子有些明白陳也俊的苦衷了,仰頭對嶽氏嬉笑道:“我如今正幹大事呢,有道是磨刀不誤砍柴工,你當我是無所事事才去包攬那些閑差的麽?”抓了嶽氏的手握在掌中,正待要說幾句甜言蜜語哄住嶽氏,就聽窗外一個小丫鬟道:“爺,一個自稱是爺侄兒的賈家小爺來給爺請安了。”
“那是薔兒。”馮紫英聽著,就待要起身。
“越發出息了,連替人兜賣花朵兒的差事都攬下來了。”嶽氏一聽婢女說話,就猜著是賈薔來請馮紫英幫著賣花了。
馮紫英笑道:“你放心,將來少不得你的誥命!”有意在嶽氏臉上一摸,便大步流星地出來,出了自家院子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心歎大凡女子總是先望夫成龍,日後才會想起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慢慢踱步去了前院,望見賈薔領著人送了七八盆開得十分鮮亮的玫瑰花朵兒來,就對賈薔道:“你還不知道,你許家青珩姑姑已經發話要用你家的花朵兒了,快回去歇著吧,不用外頭賣了。”見賈薔穿著一身綾子衫子,腳上踏著粉靴,腰上也掛著玉佩,又詫異道:“你家莫非翻身了,怎又做了這紈絝公子的打扮?”
賈薔堆笑著慢慢挨近馮紫英,滿嘴裏喊著大叔,指著一身衣裳笑道:“這衣裳是我母親帶著我姑姑省吃儉用省出來的,就等著見體麵人時穿上。璉二叔青姑姑慈悲,可那終歸不是長久買賣。請馮大叔領著侄兒去見見人,將這買賣長長久久地做下來。”唯恐馮紫英不答應,又連聲道:“大叔放心,侄兒絕不在酒場上給大叔丟人。”
馮紫英見他一直諂媚地笑,看得他都累得慌,便點頭道:“我後兒個請客,你也來吧,來了也不必你開口,我替你說就是
。”
“多謝大叔。”賈薔感激地連連作揖,又連番地請馮紫英收下幾盆花朵。
馮紫英不忍拒絕,便收下了,待賈薔走了,心知自己去見嶽氏,嶽氏必有要拿著花朵教訓他不務正業,於是並不親自去見嶽氏,對小廝道:“將花給奶奶送去,回頭等我出去了,請奶奶收拾幾件衣裳送到京營去,就說我在京營裏陪著老爺子呢。”說罷,才回家沒多大會子,便又灑脫地上馬出了門,一徑地向京營趕去。
待趕到了京營,馮紫英先去校場邊上的門樓上瞅了一眼,望見他父親馮唐中氣十足地操練將士,並不立時過去,待馮唐歇息了,才忙下了樓向馮唐趕去。
馮唐見了馮紫英,就笑著啐道:“又從哪裏胡鬧回來的?說要進京營,偏又十日裏隻能見你一日,若當真依著軍法處置你,你如今兩爿身子隻有一爿能用了。”
馮紫英笑著挨到馮唐跟前,見馮唐滿頭大汗,便拿了腰上掛著的扇子在他麵前扇風,“有些話,要跟老爺說。”
“有屁快放!”馮唐不耐煩地道。
馮紫英瞅了眼昔日在王子騰手下安逸閑散的士兵這會子累得坐在場地上直著脖子灌水,就在馮唐耳邊,將賈璉的話說了。
“當真是主上的話?”馮唐眸子立時睜大。
馮紫英心裏也不大肯定,但馮唐問,他立時斬釘截鐵地道:“一準是了!主上英明,難怪父親早說主上不會坐實賊寇猖獗不管。”
馮唐捋著胡子,思忖著海疆一戰在所難免,於是等海疆壯大,不如趁著本朝國富民強先收拾了他,於是笑道:“叫璉哥兒放心,要人咱們有的是!”於是又在馮紫英耳邊低聲道:“待我回頭寫幾封信,叫人先悄無聲息地去南邊等著接應!當今世道,沒打過仗的做了武官且能步步高升,真正打過仗的老死一旁也無人問津。長此以往,日後當著有戰事,還有誰能打仗?”
“父親說的是。”馮紫英附和道,見馮唐又要操練將士,便也換了衣裳,與眾人一同操練,待傍晚也不回家,就歇在京營中,洗漱後正拿了大帕子擦身上,伸手向軍營簡陋的屏風架子上摸去,見架子上並沒放著替換的幹淨衣裳,便揚聲問小廝:“奶奶沒打發人送衣裳來麽?”
屏風後小廝哭喪著臉道:“奶奶送了一大箱子衣裳來,偏忘了將鑰匙也送來
。箱子上用把金鎖鎖著,小的是不敢去砸壞那金鎖。”
馮紫英聽了,胡亂拉了一件滿是汗臭的衣裳在身上,走到屏風後去看,果然望見床邊擺著一張銀子鑲角的雕花黑木大箱子,掐腰道:“你們奶奶這是有意要逼著我回家去呢。”
“那爺要不要回去?”
馮紫英躊躇一番,又不敢砸了嶽氏的箱子,又不忍連著兩天穿那滿是汗酸味的衣裳,隻得依舊走到屏風邊,勉強將汗濕透的衣裳穿上,出了門就領著人向自家趕去。
天色漸黑,待馮紫英回了家時,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了,他回了嶽氏房中。嶽氏正坐在床邊對著蠟燭做針線,見他回來也不大驚小怪,隻笑盈盈地看他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大爺想起來回家了。”
馮紫英嗅了嗅身上衣裳,笑道:“你明知道我去了校場便要換衣裳,還有意將衣裳鎖在箱子裏送去。”
嶽氏放下繡繃子,行到他身邊,一邊替他脫衣裳,一邊柔聲勸道:“如今國泰民安,老爺子在京營裏就罷了,你過去作甚?聽我的,好生買個官,哪怕是如今做個通判呢,過二年走動走動,知縣知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做人最忌諱眼高手低……”
馮紫英微微蹙眉,低聲道:“你婦道人家,隻看眼前安穩就當是國泰民安了。難道我還不如你看得明白?你放心吧,有你的誥命呢。”
嶽氏出身書香門第,心裏總有些不大瞧得起將門,唯恐將馮紫英又逼出家門,不敢多說,忙殷勤服侍他又去沐浴更衣。
翌日,馮紫英給石光珠、陳也俊幾個下帖子,不知賈璉肯不肯來,就給賈璉也下了帖子,一日裏留在家中並不外出,虧得嶽氏也不敢再拿著前程逼他,新婚夫婦和和睦睦地在家說了一日話。
待馮紫英請客那一日,馮紫英一早出來就望見賈薔在馮家門外等著他,與賈薔寒暄一番,便與賈薔並一眾小廝向薛家酒樓去,進了酒樓裏,就見薛蟠、石光珠、陳也俊都在,眾人攜著手進了廂房中,待過一會子,蔻官便過來了。
對著一桌酒席,馮紫英做和事老,叫蔻官給石光珠斟酒賠不是
。
石光珠原不過是一時誤會蔻官瞧不起他,並沒多大怨恨,於是既然有馮紫英做和事老,推杯換盞下,便與蔻官冰釋前嫌了。
馮紫英見石光珠跟蔻官無事了,給蔻官遞了個眼色,請他出了這廂房說話,二人出了廂房散著酒氣在屋後一帶芭蕉邊說話。
“……你可能不惹忠順王爺注意地拿了他的印鑒印了白紙給我?”馮紫英壓低聲音問,唯恐蔻官膽怯,忙道:“若是有些艱難,那自然就作罷。”
蔻官冷笑道:“你說這話,莫非是當我是個無膽無識的?”
馮紫英素知蔻官這一類沒有根基的人比旁人更加要強,便是有許多事唯恐旁人看不起他他也要硬著頭皮應承下來,於是道:“你我結交多年,怎又說這話呢?可也好,不可也罷,人命才是最要緊的,難道你逞能答應了,我良心上就過得去?”
蔻官聞言一默,良久在馮紫英耳邊道:“你若有法子,能叫戶部的掛名亂成一團,我就有能耐隨著戶部去江南采買的官宦過去,這麽著,要多少印鑒沒有?”
馮紫英一怔,見蔻官微笑看他,遲疑地道:“你想去江南……”
蔻官歎道:“旁人就罷了,你總該知道我在忠順王府過的是什麽日子吧。眼瞅著‘後起之秀’琪官都起來了,我琢磨著我在江南逃了,王爺也未必會認真叫人去追。”
馮紫英在心裏連連點頭,京城裏認識蔻官的人何其多,便是他出了忠順王府要重新做人也艱難,不如去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以他的人品,娶個小家碧玉清清白白地過日子比在京城裏做個下九流人物要好得很,於是道:“未免忠順王府多心,你去江南也不可多帶財帛,放心,你逃開了,戶帖、田地,自有我們兄弟替你置辦。”
蔻官正待要對馮紫英說一句感激的話,忽地聽見薛蟠、石光珠二人嬉笑道:“你們兩個臉貼這樣近做什麽?說什麽好事呢,也叫我們兄弟聽一聽!”
蔻官啐了一聲,也不惱,就去跟薛蟠幾個說話。
馮紫英待他一走,才頭疼起來,後悔自己答應得太快,要如何攪亂戶部掛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