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之公子無良

第210章 大限將至

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薛寶釵走到一棵高大桂花樹下,嘴裏默默地念著曾在太後宮中所做《臨江仙》,苦笑自己誤把西風作東風,終歸要落到個終隨逝水的下場。

“娘娘,請。”常升躬身蹲在地上。

薛寶釵踩著他的後背,將價值連城的腰帶拋在桂花樹上,輕輕地打了個結,便將自己懸掛上去。

常升見機抽開身子,靜靜地站在一旁望著,待她穿著絲履的玉足不踢踏了,立時抽身,又向大明宮去。

不過兩個時辰,喧囂之後,宮廷重歸寧靜。

幾個很見過世麵的老宮人過來將懸掛在樹上的薛寶釵接下來,將在地上撿到的鳳冠鳳袍重新給她穿上,又盡心盡力地叫她的麵孔重歸寧靜的,隨後扛著她停放在毓秀宮,就去恭請太皇太後發話。

太皇太後手上拿著針線,那一根銀閃閃的針針眼裏穿著一根明黃絲線,絲線隨著銀針在一件威武的龍袍上穿梭,將那龍爪點綴得越發孔武有力。

“太皇太後,如何處置賢德貴妃?還有傳說,東邊城門下,廣仁伯府的老太太也已經咽了氣。”

太皇太後瞬也不瞬地說道:“傳旨,賢德貴妃並其母,為與廣仁伯夫人爭奪榮郡王,死於廣仁伯夫人之手。念在她臨終前深明大義,且素來深得先皇寵愛,與先皇情投意合,令她陪葬在先皇墓中。”手上依舊縫著龍爪,見小皇帝披麻戴孝隨著太後過來,一邊咬斷絲線,拿著龍袍給小皇帝試穿,一邊說道:“那薛蟠還算忠厚老實,不可逼他反了,且厚葬了賢德貴妃,安撫住他。待他守過了母孝,便將羨靈長公主賜他為妻。”

“都聽皇祖母的。”小皇帝穿著龍袍,轉了一圈叫太皇太後看。

“太後覺著怎樣?”太皇太後問道。

老實木訥的先儉郡王妃,此時的太後尚且還如站在雲端裏一樣,渾身的不踏實不自在,訕笑著說道:“太皇太後說好,那就好。”

太皇太後又將小龍袍脫下來,拍著小皇帝肩膀說:“去守著你皇祖父吧。”

“是。”小皇帝乖巧地答應著,就向先皇靈堂走去。

故去新來,皇宮清掃幹淨,新皇登基、先帝入土,太皇太後、太傅二人,一個後宮一個前朝輔佐新皇,減輕賦稅、與民生息,便又是昌明隆盛之邦。

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過數年,但見四海承平,皇帝漸大卻尚未親政,便有流言傳說太傅與太皇太後私通,二人挾天子以令諸侯。

八年後,聽聞廣仁伯夫人王熙鳳扶持茜香國新女國王登基後買下茜香國十三座城池又扶持榮郡王登基時,賈璉正在送柳湘蓮、迎春、源哥兒一家三口出榮國府。

榮禧堂前,早封了自己個一等公的賈璉坐在暖洋洋的廊下,手指摩挲著身下的虎皮褥子,仿佛要從那虎皮中汲取力量一般,微微低著頭望著摟著他的腰撒嬌的源哥兒說:“快隨著你爹娘走吧,左右不過是搬到榮國府西邊去,想你舅娘,就打發人來接了她去。”

“舅爹,外頭人說你不忠不義不孝不仁,你是怎麽做了太傅做了一等公的?”源哥兒仰著頭問。

賈璉笑說道:“你資質不好,跟你爹一樣,做個正派人已經很了不得了,不要學了我這樣。”

“二爺。”依舊習慣喊璉二爺不慣喊大舅哥的柳湘蓮蹙著眉頭看他一眼。

“二哥不如辭了官,安心保養身子,何必為國為民盡心盡力,還要受外人誹謗?”迎春苦口婆心地勸說道。

賈璉笑說道:“我將自己個折騰到這地步,才有了今日的權勢,叫我放手,豈不是要了我的命?”

“哥哥。”迎春又喊了一聲。

“走吧,別留下礙眼了。舅爹給你攢了四五百萬,夠你小子逍遙快活一輩子了。”賈璉揮了揮手,見源哥兒又摟著他的脖子哼哼唧唧地撒嬌,就在他臂膀上輕輕地拍了一拍,“去吧,將這摟摟抱抱的毛病改了,不然,你生得好,陪著皇帝的時候也這樣,定有小人傳出誹謗的話來。”

源哥兒摟著賈璉脖子,嘟嚷了一句:“舅爹可想著法子霸占舅娘了。”

“源哥兒!”柳湘蓮恐嚇了一聲,先前覺得源哥兒膩著人還十分有趣,此時見他這麽大了竟是改不了這毛病了,雖知源哥兒才學武藝上都不遜旁人,依舊覺得不妥,不禁蹙了蹙眉,又叫源哥兒給賈璉磕頭,便帶著迎春、源哥兒搬出了榮國府。

“哈,這會子有一堆人要高興啦!”趙天梁歡天喜地地過來,又搓著手說:“二爺,貢院那邊,就等著二爺過去了。”

“走。”賈璉說了一聲,待要扶著趙天梁的手站起來,身子晃了一晃,便又跌坐回椅子上,“……我撐不到十年了……”

趙天梁瞧著源哥兒一走,再撐不下去的賈璉就露出一副神魂幾乎出竅的病弱之態,紅著眼眶,輕聲說道:“叫人抬了輿來?”

賈璉輕輕點了點頭。

“二奶奶若瞧見了,不定怎樣傷心呢。”趙天梁拿著袖子擦眼淚,就叫人抬了輿來。

賈璉心道他身子骨如此不堪,有一半就是許青珩的功勞,可見他娶她,就是還債來的。

須臾,一輛裝飾得分外奢華的金輿叫人抬了過來,隻見那輿乃是楠木所製,頂上一顆明珠照耀,四麵做桃花狀鏤空又以鮫絲做簾,從四角上垂下血紅的珊瑚珠子瓔珞。

賈璉被趙天梁、趙天棟半扶半抱著坐上了輿中鋪著銀狐褥子的金樟大椅中,才一坐下,半麵身子就被那雪白纖細的狐毛埋沒。

“起轎!”趙天梁喊了一聲,登時前院侍衛嚴陣以待起來,仿佛要去打仗一般,人人握緊手中長槍。

輿出了門,前麵有五十人開路,後麵又有五十人殿後。

賈璉歪在椅子中,聽見外頭一聲槍響,輕輕地一笑,就拿著左手去轉動右手上墨玉戒指。

“太傅大人在此,誰敢來犯?”趙天梁中氣十足地喊道。

賈璉不禁有些羨慕趙天梁的好身子骨,但仔細權衡一番,又覺若留著好身子骨,卻弄了一攤子麻煩事在身上,也很不值當。

一路上不知殺了多少刺客,聽得有人喊了一聲“太傅大人到!”,賈璉這才向外頭望去,隻見貢院前,左右跪下足有上千學子。

“二爺不用下來。”趙天梁湊近低聲說,唯恐叫人瞧見賈璉連路都走不利索,就令抬著輿的八個人,徑直將輿擺放在貢院門前。

賈璉坐著不動彈,聽得兩聲搶響後,監考官員並上千學子跪下高呼“太傅大人萬福金安”,就輕輕地說了一聲:“免禮。”

忽然一陣風吹來,四角上的珊瑚瓔珞就如青荇輕輕浮動,椅子上的賈璉忍不住握著帕子輕輕咳嗽起來,咳嗽幾聲後,一方染血的帕子飄了出來。

“太傅大人千萬保重!”擅長逢迎拍馬的,立時如喪考妣地哀嚎一聲。

“活該,遭報應了!”自命耿直不阿的,就在心裏暗暗地幸災樂禍。

“還死不了。”賈璉氣若遊絲地說道,對趙天梁擺了擺手,趙天梁登時發話道:“東邊的學生身子放低一些,別擋著光;西邊的將腰板挺直一些,別叫風吹過來。”

不管是擅長逢迎拍馬的,還是自命耿直不阿的,都忙隨著趙天梁的手動了起來。

不知出了什麽事,人群裏略有些**。

“肅靜,恭聽太傅大人訓話。”房在思呼喝一聲,雖身為太皇太後兄弟,不免也要太傅跟前小心謹慎。

房在思邊上李誠、李謹兄弟,也是小心翼翼模樣。

“我隻說兩句話。”賈璉轉著手上扳指,向學子們看去。

隔著兩排拿著長槍的侍衛,學子們也悄悄地向上麵的賈璉看去,隻瞧見搖曳的珊瑚珠子並飄飛的鮫絲掩映下,華麗的輿中,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就連那影子也很是模糊,就仿佛輿中是空蕩蕩的,那影子,不過是從石獅子斜斜地照來的影。

“第一句,考卷要用標點,倘若試卷上沒用標點亦或者用得不對,落榜;第二句,我沒什麽化,試卷上要寫白話,若我看不懂的,一律白卷。”賈璉醞釀許久,才一鼓作氣,說出這麽長的一段話來。

哄地一聲,學子們**起來。

“太傅大人,學生山東李太白之後李尺有話要說。”一學生拱手站了出來。

“學子千千萬,多你一個,多乎哉?不多也。”賈璉蹙著眉說道。

輿外的趙天梁會意,立時對侍衛說道:“拉他出去,三年不許他科考。”

“是。”侍衛答應了一聲。

“太傅大人,李尺……”

“拖下去。”胡競存咬牙說道,早聽聞李尺天分甚高,見他三年不得科考,有些心生不忍,但想著小不忍則亂大謀,不可為了一個天分甚高卻心高氣傲的學子,就令八年的心血化為烏有。這八年裏,他們煞費苦心,才叫天下人知道標點為何物,才借著標點,重新演說了四書五經,才得以大刀闊斧,開啟民智。

“太傅——”才子李尺就這般被人拖了下去。

賈璉隔著鮫絲望著,嘴角露出笑容,就如昔日埋頭苦讀的大仇得報一般,對胡競存點了點頭,就令人搜學子身,叫他們進入考場,又令趙天梁、趙天梁等將他抬入貢院。

學子們老老實實地排隊,偷偷地覷向鮫簾,忽然見簾子一飛,裏頭露出個麵帶桃花之人,登時錯愕起來,紛紛想:莫非隻手遮天的太傅大人,唯恐被人行刺,弄了個替身擺在家中?

錯愕間,忽然就見一人擠開旁人狂奔上前,被侍衛拿著長槍掃倒在地上後,就痛哭流涕地罵道:“好一個威風八麵的太傅,竟是個連親生骨肉都不敢認的無能之輩!”

眾學子氣息一滯,齊齊低了頭等著看如今權傾朝野的太傅怎樣說。

“好,通俗易懂。”

鮫簾中,傳出這樣一句輕輕的話來。學子們越發錯愕。

“你母親是誰?”趙天梁喝道,心裏疑惑地想王夫人怎麽有膽量叫孟家的孩子這樣登門認親?

“我母親乃是金陵一籍籍無名的娼、妓,那年太傅大人送老國公棺槨回金陵,耐不住寂寞,就在那秦淮河上……”

“……你母親是爾拉模?”賈璉隨口問了一句,揮了揮手,令人將那年輕人帶到他跟前。

趙天梁一邊腹誹著爾拉模算是個什麽名字,就叫曹家兄弟搜了那年輕人的身,將他拖到賈璉跟前。

賈璉靜靜地瞧著,果然見那人麵孔與他有幾分相似,就含笑說道:“……你母親當初在街上,丟給我一枚……血紅的……”

“珊瑚。”那年輕男子素來聽說賈璉喜愛珊瑚,於是毫不猶豫地出口。

“果然是你,”賈璉輕歎一聲,隨後大笑說,“人人都說我賈璉要斷子絕孫,卻不知,咳咳,我有一百多個兒子流落在民間呢……趙天棟,送芥哥兒回府見過,咳咳,見過老太太、老爺、奶奶,再、再叫人將其他的哥兒找回來……”

趙天棟、趙天梁都不解賈璉這話是什麽意思,但忙趕緊地答應下來。

趙天棟恭敬地走到那年輕人身邊,說道:“哥兒,受委屈了,快隨著我回家見過老太太、老爺、奶奶去。”

這樣輕易地達成目的,那年輕人愣了一會子,麵上老實地答應了,心裏狠狠地呸了一聲,心道什麽狗屁太傅,還道他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後,尚且對內人忠貞,原來竟是個風流沒行止的。

賈璉也不去瞧那年輕人,就坐著轎子進了貢院,在貢院正殿裏,一缸供養著紅蓮的清水邊坐著。

看著學子們入了考場,胡競存忙慌過來,見賈璉盯著水出神,又聽他忽然咳嗽,就拿著手在他後背上輕輕拍著,蹙眉說道:“何苦呢?孝期裏的孩子,也敢認?”須臾,又埋怨說,“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我們在背後裏,還說你未必喜歡女人呢,你偏又發話說有一百多孩子流落民間,等著瞧吧,看成千上萬人來找你認親,你怎麽認?”

“天梁……”賈璉回過神來。

“小的在。”趙天梁躬身答應著。

“女孩子不要,要俊俏的,長得像我的,能說會道的,認下。不費點力氣,就有百子……占大便宜了。”賈璉笑吟吟地說道。

“是。”趙天梁忙答應著,忽然想起賈璉今日沒吃過東西,就忙令人拿了一碗清水一隻春桃送到他麵前。

賈璉隻抿了一口清水,卻不肯吃桃。

胡競存大吃一驚,忙輕聲問趙天梁:“飯量這樣淺?”

趙天梁哽咽著說道:“大半年了,好時吃個新鮮的果子,不好了,一日裏小半碗米湯就夠了。比那辟穀修道的老僧老道吃得還要少。”

“難怪這樣……”胡競存連連歎息,見賈璉麵無血色、身形瘦削,隻有一張臉虛張聲勢地光滑英俊、隻有滿頭青絲尚且光可鑒人。

賈璉忽然見一片蓮葉上沾染了塵埃,就要拿了帕子去擦拭,手指動了動,隻覺微微探一探身,也像是要了老命一樣。

趙天梁忙接過他手上帕子去擦拭蓮葉。

賈璉笑說道:“我也試試百子千孫的滋味。”

胡競存搖頭說道:“你就是不嫌事多,身子骨都這樣了,何苦來哉?你不知,這才二年,下頭就有多人對你不滿,國子監裏,還弄出了個專門寫章嘲諷你的二十四君子,虧得李誠、李謹及早發現,設法拆散了他們。旁的不說,隻你不管白天黑夜頻頻出入後宮見太皇太後一事,就有人議論紛紛。”

“寡婦門前呀。”賈璉輕笑一聲。

“……那可是太皇太後,跟其他的寡婦不能一概而論。”胡競存提醒了一句。

賈璉嗤笑一聲。

胡競存忍不住在他耳邊說道:“有人不喜你那新政,攛掇北靜郡王、西寧郡王上折子向皇上彈劾你……”

“莫非他們不知……上奏的折子……乃是本官與太皇太後批閱?”賈璉戲謔地說道。

“死鴨子嘴硬,動彈一下都費勁,何苦嘴上不饒人?”胡競存跺了跺腳。

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胡競存這才露出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

“太傅大人,有才思敏捷的,已經作好了章。”房在思戰戰兢兢地捧著章,領著一位年輕學子過來。

胡競存接過章,掃了一眼,登時心裏打起鼓,又將章呈給賈璉看。

賈璉隻看了一眼,見那滿紙之乎者也,就令趙天梁將章一卷沒入紅蓮缸中。

“太傅大人,雖不是白話,但那等才情,實在是世間少有……”房在思忍不住鳴不平道。

“多乎哉?不多也。”賈璉嗤笑一聲。

那自持才高八鬥的學子登時漲紅了臉。

“落榜,拉下去。”趙天梁一揮手,便有官差進來,將那兀自發呆的學子拖了下去。

“太傅大人……”房在思鼓足勇氣呼喚一聲。

“回字有幾種寫法?不,不想知道。”賈璉自顧自地閉目養神。

房在思不解何意,胡競存卻知賈璉不愛看那囉囉嗦嗦沒甚道理的話。

房在思與胡競存對視一眼,不敢再說,忙向考場中巡視去。

一日過後,待紅日西斜時,那紅蓮缸中已經泡滿了宣紙,墨水將清水染得黢黑一片。

“二爺,回府了。”趙天梁輕聲說了一聲,見賈璉微微點了頭,就令人連著笨重的椅子一起將賈璉抬到輿上,等輿出了貢院,就絮絮叨叨地騎著馬跟在外頭說道:“果然叫胡大人料中了,寧榮大街上,從東街門到西街門,滿滿的都是等著認爹的公子哥兒。等過兩日,消息散開,大江南北的都來了,不知要多熱鬧呢。”頓了頓,又說,“二爺可仔細想好回了家,怎麽跟二奶奶說。”

賈璉坐在輿上,偏著頭笑,忽然說:“藥。”

“藥?”趙天梁先糊裏糊塗,忽然憑借著跟隨賈璉幾十年的默契,醒悟過來,忙說道:“二爺不可!”

“給我。”賈璉閉上眼睛。

趙天梁咬了咬牙,忽然哭了出來,良久說道:“回頭給二爺送去。”

賈璉一笑,果然才上了寧榮大街,就聽見滿街的喊爹喊父親的聲音,他一時來了興致,透過桃花雕鏤向街邊看去,就見幾個油頭粉麵的俊俏兒郎跪在地上哭道:“父親大人,兒子找你找得好苦。”

“二爺!”趙天梁鄙夷地一蹙眉頭。

賈璉卻十分享受,待被人抬進了東跨院裏,進了房中在炕上引枕上靠著,就見許青珩在他對麵坐著用力地夾核桃。

“不喜歡?”

許青珩瞪他一眼,“莫名其妙就有大兒子認過來,哪個會喜歡?”

“……我喜歡。”

許青珩冷笑著說道:“你自然喜歡了?依你的性子,不費勁多了兒子,你不知多得意呢。”

“他是來殺我的。”賈璉垂著眸子說。

許青珩見他眼睫向是蝶翼般輕輕顫動,不覺心酸起來,將核桃放下,走到他身邊緊緊地依偎著他坐著,“你知道,為何還要將他領回來?”

賈璉輕歎著說:“有事商量。”

“什麽事?”

“要緊事。”賈璉說著,就從懷中掏出一張幾年前寫的錦囊遞到許青珩手中。

“骨頭都硌人了。”許青珩埋怨了一句,接過錦囊拿出,想著賈璉定是幾年前就心知自己終有一日會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於是才早早地寫了信,拆開看,就見賈璉在其中寫道:二珩,一口氣上不來,到何處安身立命?一口氣上不來,去山水間安身立命。請你助我詐死,放我去清虛觀,由清虛觀,向那山水間去。若叫我在人前苟延殘喘,不啻於將我挫骨揚灰。

“你還怕挫骨揚灰?你要舍棄我?”許青珩握著信,不覺濕了眼眶。

賈璉隻是靜靜地看她。

“莫非你怕皇帝對你不利?又或者怕群臣不容你於世?”許青珩追問。

“……既然知道,何必再問?”賈璉含笑看她。

許青珩握著信,手指微微顫抖起來,撲在他身上一番痛哭,“去那山水間無憂無慮度日,你可能痊愈?可能如健壯男子一般,再娶妻納妾?”

賈璉輕輕地點了頭。

“好,我放你走。”許青珩咬牙說道,“今生你欠我的,比欠東安郡王的多,我生得比她好,若有來生,你別去找她,來找我好不好?”

賈璉又點了頭。

許青珩喜極而泣,歎說道:“你走之後,你今日的話,就是我餘生的奔頭了。還望你信守誓言,不要騙了我才好。”

“二爺、奶奶,芥哥兒來了。”屋子外,五兒揚聲說道。

許青珩拿著帕子擦了眼淚,又將錦囊書信收了,說道:“叫他進來。”說罷,望見那紅錦簾子一起,進來個很是肖像賈璉的年輕公子,她竟恍惚了,渾然忘了賈璉絕不會是在外留有子嗣的人,就如見到賈璉骨肉一般,再不似未見時那般氣惱,登時歡喜起來,“來,到我身邊來。”

此時已經被人稱為賈芥的年輕男子垂著手走上前來,望見賈璉、許青珩時候,不由地大吃一驚,隻見靠在引枕上的賈璉,竟然是分外的年輕英俊,雖帶著病氣,但他靜靜地靠在那冷眼旁觀,也叫人隻當做他在脈脈凝望;坐在炕邊的許青珩,卻已經滿頭灰發,雖從她眉眼間還可看出年輕時候的娟秀清麗,但眼角、唇邊的細紋,已經遮掩不住了。二人坐在一起,就如母子坐在一處。

“母親。”賈芥先喊了許青珩,跪在炕邊,連連為許青珩喊冤,心道賈璉果然是人麵獸心,外間隻傳說賈璉對妻子一心一意,卻不見他將比他年少的妻子折磨成這副模樣。

“好孩子。”許青珩摸著賈芥頭臉,在他麵上輕輕地拍著,“你怎不早尋來呢?”雖還記著賈璉說賈芥是來殺他的,但看見那副麵孔,又恨不起來。

“……父親大人。”賈芥又悄悄地向依舊冷眼旁觀的賈璉看去。

“別理會他,隨著母親吃飯。都會些什麽呀?說說,將來也好叫你舅舅給你弄個官做。”許青珩拉著賈芥去炕上坐著。

雖是讀書人,但此時賈芥為不露陷,強說道:“會些吹拉彈唱。”

“可憐見的。”許青珩長歎一聲,令婢女傳飯。

賈芥的手依舊被許青珩握在手中,他用眼睛測量著與賈璉的距離,隻覺自己衝過去,不用刀槍劍戟,隻要用力一撞,那依靠在引枕上隻手遮天的男人就要命喪黃泉。

“芥兒喜歡吃什麽?”許青珩問。

賈芥回過神來,對上許青珩的眼睛,見她眼睛裏滿是渴求,登時疑惑了,須臾他想,定是她怕與賈璉獨自相處,才求他陪著吃飯,於是忙說道:“兒子愛吃些南小菜。”

“家裏有。”許青珩笑著,就叫人送上四碟子南小菜來。

須臾飯菜擺上了,卻是一桌不見葷腥的齋菜。

賈芥又想,若不是許青珩備受折磨,怎會將心思寄托在神佛之上?她這邊吃齋,也是賈璉的緣故。如此一想,便又分外可憐她,想著她許家乃是詩禮簪纓之家,卻嫁到粗蠻勢力的賈家,實在委屈。於是強笑著,陪他吃飯,忽然回頭,見賈璉還是一副冷眼旁觀模樣,就小心翼翼地問許青珩:“父親大人不吃?”

“……他一日裏喝一小碗米湯就夠了。”許青珩說道。

賈芥心裏大呼痛快,暗道此人一死,皇上就可親政,朝中依托著賈璉耀武揚威的牛鬼蛇神,也要抱頭鼠竄了。

“都讀了些什麽書?”

“……隻跟著娘學了些戲詞。”

“可憐見的,回頭跟母親一起看書。”

“哎。”賈芥紅了眼眶,心道一個外頭來的孩子,許青珩都對他那樣好,可見她平日裏是怎樣寂寞。

吃了飯、讀了書,一更天時,賈芥回頭,見賈璉還如木頭人一樣靠著銀紅引枕靜靜地看著。

“去吧,好生歇著去。”許青珩親自送了賈芥向東跨院裏歇著去,回頭對賈璉說,“瞧著說話辦事,真像是你的種。”又走近,輕聲問:“你什麽時候走?”

“趁著有力氣的時候。”賈璉勉力說道。

許青珩嗤笑一聲,說道:“你還有力氣?”

“等著看吧。”賈璉說道,以眼神催著許青珩去洗漱,隨後將趙天梁令小丫頭悄悄送來的藥拿在手上,望著一丸藥發了發呆,就將藥放入口中,慢慢含化了,又夠了桌上茶水抿了一口,就慢吞吞地向**躺著去。

許青珩洗漱過了,就端著水盆帕子說,“我給你擦一擦。”才給賈璉擦過臉,見他拉著她的手向下摸,登時嚇了一跳,又看賈璉滿臉壞笑,就說道:“有八年沒動過了,怎麽老樹逢春了?”

“你上來。”賈璉笑說。

“別胡鬧。”許青珩拿著帕子發他擦著胸口。

“這輩子最後一次了。”賈璉握著她的手輕輕一摁。

許青珩怔忡住,半晌笑說道:“等擦完了再說。”於是替賈璉仔細擦了身,將水盆、帕子送出去,就也躺在**。

次日一早,鴛鴦隔著窗子來說:“二爺,該上朝了。”

賈璉靜靜地躺在**,望了許青珩一眼。

“叫人免了早朝,就說家裏有喜,不上朝了。”

賈璉抿著嘴一笑,“你答應……”

許青珩忽然醒悟到他今日要走,又心知賈璉心高氣傲,成親時他人微言輕見忠順王爺來榮國府喧賓奪主就十分氣憤,此時哪裏肯叫人看見他衰弱之態,於是平靜地說道:“知道了。”於是起身替賈璉穿了官袍,又輕聲說:“等你從宮裏出來,就有轎子悄悄地送你去清虛觀,這邊,我自會叫人遮掩住。”

“多謝。”賈璉說道,就拄著拐杖向外去,見有軟轎子來,就上了軟轎子。

許青珩緊跟著轎子邊,緊緊地攥著他的手,忽然笑說道:“你去遊山玩水、娶妻納妾,千萬不要被我瞧見了,不然我定會抓了你回來。”

“好。”賈璉答應著,就隨著軟轎子出了二門。

許青珩嗚咽一聲,扶著院牆,心想賈璉怕是活不了兩天了。

“母親?”賈芥走了過來。

許青珩仰頭看了他一眼,拿著帕子擦掉眼淚,笑說道:“好孩子,隨著我去見你曾祖母去。”

“哎。”賈芥答應著,餘光掃向二門外,思忖著什麽時候下手才好。

軟轎子在前院裏換成了八抬金輿,賈璉坐著輿,手上摩挲著一串珊瑚珠子,這串珠子本是輿上瓔珞,偏他進來時落在了地上。

街上又響起兩聲槍響,賈璉不屑地一笑,卻帶動一陣咳嗽。

“二爺,有人拿出二爺昔日勸說柳侯爺、馮將軍投降的書信來,要在朝上當眾揭穿二爺的麵目。”趙天梁在輿外喊道。

賈璉聽了,登時請打起精神來,他的輿一直進了宮廷,一直到了威嚴的漢白玉龍紋台階下。

“賈太傅!此處是宮廷,不是你家後院!此地隻有皇上能坐著進來,你速速從轎子上下來!”忽然,一白發蒼蒼的老臣哆嗦著手指擋在輿前。

離著上朝不差一炷香功夫,離著大殿也不過幾步之遙。要下來走嗎?賈璉想了一想,搖了搖頭,強撐著中氣十足地說道:“我掐指一算,今日不宜早朝,叫皇上回去睡回籠覺吧。”

“你,竟然如此輕蔑主上——”老臣哆嗦著,要一頭撞死在柱子上,虧得被許玉珩、北靜王等攔腰抱住。

賈璉嗤笑一聲,“去後宮。”

“是。”金輿立時又向後宮緩緩移去。

賈璉靠在銀狐褥子裏,閉著眼睛養神,待聽流水聲,睜開眼,就見房慧穿著件青灰褙子站在一脈清溪邊。

“你來了。”房慧含笑說道,不見賈璉從輿上下來,就親自走了過去,望見他臉色蒼白如紙,就問道:“到時候了嗎?”

“你不必隨著我去……”賈璉說道。

皇帝十分孝順太皇太後,便是她留下,也可頤養天年。

房慧搖了搖頭,“本宮垂簾聽政八年,為所欲為八年,已經夠了。況且,既然早與你定下契約,又如何能不遵守?你若無子,我也無嗣;你若落水,我必風寒。”說罷,就將袖子卷起,將白生生的臂膀上,兩道疤痕露出來,“這是你被忠順王爺擄走後,我留下的傷疤。我向菩薩起過誓,一輩子悲喜榮辱隨你,才換來今日,不能對菩薩失信。”

賈璉滿心疑惑,卻也不勉強她改了心意,忽然望見山石後明黃的龍袍,就對那山石一笑。

“太傅——”皇帝從山石後走出,尷尬地瞅了一眼房慧的手臂,忽然跪下抱住房慧的腿,哭道:“皇祖母,不要舍了孫兒。”

房慧摸了摸皇帝的臉,說道:“人無信不立。”

“隻是八年,還有兩年呢。皇祖母好歹陪著我兩年。”皇帝哭道。

房慧在他臉上拍了拍,深吸了口氣,搖了搖頭。

“皇祖母——”皇帝懇求了兩聲,見房慧將一枚玉牌遞到他手上,就怔怔地接住。

“記著,前朝後宮,都是你的地盤,莫叫娶進來的女人作亂。你五叔叔那,我已經替你保證過,雖我故去,也絕不召他入京,隻令他在南邊戴孝。”房慧和藹可親地說道。

皇帝登時明白為何房慧昔日為何那般容易就令三宮六院臣服。又起身向輿中去看賈璉,“太傅——”

賈璉望了一眼皇帝,心知皇帝未必不願意親政,隻是畏懼他權勢,才繼續韜光養晦,“皇上,答應臣一件事。”

“太傅請說。”皇帝忙問道。

賈璉從身後拿出一道聖旨。

皇帝忙接了去看,卻見是賈璉令他在柳清源接走許青珩後抄了榮國府,先不敢置信,須臾又想賈璉胡亂認下兒子,定是早有準備。

“太傅——”

“……我給皇上留了很多很多銀子……皇上拿著銀子,收了平安州……至於茜香國……時機成熟,便發兵吧……”

皇帝握著聖旨落下眼淚來,連連點頭答應了。

“走吧。”賈璉說道,立時就有人又抬著輿向外去。宮巷中,忽然見北靜王抬了一頂轎子來,賈璉扶著趙天梁的手上了那頂轎子,就望見有人攙扶著一個昏迷且模樣兒與他十分相似的人進了輿中,仔細一看,那人卻是來榮國府殺他的賈芥。

北靜王站在轎子邊手上拉扯著轎簾子,“你要去山水間?”見賈璉點頭,就笑道:“好,若有緣再會,莫忘了,背黑鍋我來,送死你去。”說罷,就將簾子放下。

賈璉望著那青布簾子放下,靠在轎子裏,隨著轎子上下顛簸,想著這一時到了哪裏,那一時又到了哪裏,不知不覺間,聽見洪鍾大呂響起,就聽轎子外人說:“太皇太後薨了。”

待聞見焚燒的香味,賈璉心知近了,於是撩開簾子,望見的卻是地皇廟,模模糊糊地想起一句話來,偏又記不起來,放下簾子,又過了許久,又聞到檀香氣息,再看,已經進了清虛觀山門,進了清虛觀,將抬著他來的人打發走,就慢吞吞地摸進終了真人的煉丹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