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卷三十九 第一章 白日報信

燕飛立在船首,想著紀千千。

自紀千千主婢被擄北去,他沒有一刻歇下來,不停地奔南闖北,一直在為與她的重聚而奮鬥不懈。

天地之間,不論是這人間世或秘不可測的洞天福地,無論是哪個存在的層次,沒有任何事物比紀千千對他更重要。隻有紀千千才有那種魔力,可把他的陽魂召回來。

當他離開肉身這軀殼的時候,他有種解放和不受限製、擁有法力無邊至神通廣大的動人感覺,甚至生出不想返回這臭皮囊的強烈感受,那種經驗真是無法以言語去描述形容。奈何任何人事他均可以舍棄,唯獨拋不下紀千千,就算犧牲亦永不言悔。

重返人世後,他再次受著肉身的局限。他比以前更清楚自己並非殺不死的,若肉體被毀,他將沒法“回來”。

現在最困擾他的,再不是如何從慕容垂手上把千千主婢救出來,而是怎樣解決孫恩這個命中注定的大敵。

在武道上,他因這次死而複生的經驗,而有了無可比擬的突破,有絕對的信心與孫恩一決勝負,可是對如何能破孫恩的“黃天無極”,他卻沒有絲毫把握。

千千現在是否已上床就寢?他們已多天沒互通心曲,他多麽希望能盡情向她傾訴心事,讓雙方的心靈結合為一。

他因對紀千千的愛而戀戀不舍人世,現在紀千千已成了他唯一留下來的理由,他會盡情去體驗與紀千千火熱的愛戀,和她一起燃燒生命的光和熱。燕飛心中同時浮現萬俟明瑤和安玉晴的玉容。

生命至此尚有何求。

卓狂生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道:“小飛又有什麽心事?”

燕飛回到現實裏,迎上卓狂生充滿好奇和詢問的目光,微笑道:“你沒有心事嗎?誰可例外呢?”

卓狂生笑道:“你的脾氣真好!我本以為這麽打擾你,你可能會不高興,沒想到你會笑著回答,我似乎從未見過你發脾氣。”

燕飛岔開道:“高小子和他那頭小白雁情況如何呢?”

卓狂生欣然道:“關上房門後,他們便沒有踏出房門半步,看來情況樂觀,至少高小子沒有被轟出房外。照我看天打雷劈都分不開他們,高小子和小白雁的姻緣根本是上天注定的。唉!”

燕飛皺眉道:“說得好好的,為何忽然又咳聲歎氣?”

卓狂生道:“你該知道我因何事歎氣。我怕的是好景不長,如老聶有什麽閃失,恐怕小白雁接受不了。”

又道:“你的看法又如何?我多麽希望你能說些好話來安慰我。”

燕飛陪他歎一口氣,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聶天還於離開艙頂隻有三尺許距離的當兒,雙環來到手上,憑他的武功,隻要能破頂而出,肯定可安然脫身。隻可惜他卻清楚明白自己犯了另一致命的錯誤,就是低估了譙縱,此人武功竟在他之上,即使與孫恩相比,也不遑多讓。

馬軍慘叫一聲,踉蹌跌退,雖然避過了胸口要害,聶天還的匕首仍閃電般插進他左肩去,直沒至柄。以聶天還的勁氣,肯定他的左手永遠被廢掉了。

出奇地周紹顯示出比平時更高明的身法武功,以毫厘之差避過匕首,卻沒有和其他人聯手進攻聶天還,反穿窗而出,到了船艙外去。

“叮!”

桓玄從容擊飛朝他麵門擲去的匕首,手中斷玉寒化作電芒,由下衝上,直擊聶天還下盤,譙奉先往左一閃,避過飛刀,然後從艙門退往艙外,把守大門的兩湖幫戰士立即東仆西倒,沒法進艙施援。

聶天還暗歎一口氣,隻看敵人進退得宜,便知敵人計劃周詳,擬定了整個刺殺自己的行動,打開始他便落在絕對的下風,且陷進了死局去。

桓玄斷玉寒的淩厲、反應的迅速,固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但最能威脅他的,還數譙縱擊去的兩股拳勁。

他從未想過世間有如此奇異厲害的拳風。這兩股拳勁一正一反,右拳勁直有摧心裂肺的威力,左拳勁卻是一股拉扯的力道,合起來便成似要把他身體扭斷的可怕功夫。

聶天還感到自己上衝之勢全被譙縱古怪的拳勁消解,縱能撞上艙頂,亦無法破頂而去,那感覺令他差點魂飛魄散,亦不得不倉皇變招應付。在他過去的這輩子裏,從未這般狼狽過。

聶天還暴喝一聲,猛轉體內真氣,淩空一個翻騰,大小雙環脫手而出,分別向譙縱和桓玄襲去,同時腳往上撐,隻要腳尖點中艙頂,立可借力改向,斜掠而下,避過兩人的聯手合擊,破窗而去,再借水遁逃。

隻要能落入江水,任對方高手如雲、萬馬千軍,他也能脫圍逃去。

譙縱一聲長笑道:“聶幫主果然了得,譙縱領教哩!嘿!”說話時,右手化拳為掌,狠拍在迎頭回旋而至的天環去,天環竟應手下墜,再構不成任何威脅。

要知天地雙環,乃聶天還仗之以成名的奇技,用勁巧妙,雖離手而出,仍被聶天還以真勁遙控,故能收發由心。

譙縱一掌拍落天環,等於破掉聶天還的功法,聶天還立即全身劇震,眼、耳、口、鼻同時滲出血絲。

往下方桓玄擊去的地環立受牽連,威力大減,桓玄顯示出“九品高手”首席大家的功架,斷玉寒化直刺為橫劈,狠劈地環,令地環回飛而去。

聶天還知道這是生死關頭,雙腳先後點中艙頂,再不心切脫圍,反筆直朝譙縱射去,避過桓玄攻去的斷玉寒。

譙縱冷哼道:“你這是討死!”

倏地下降,兩手盤抱,一股強大無比的勁氣於兩手間成形,化為卷旋的驚人氣勁,往正淩空撲去的聶天還擊去。

桓玄大笑道:“黃泉路上,有愛徒陪伴,幫主肯定不感寂寞,恕桓某不送了!”說時亦往下落去,斷玉寒卻是蓄勢以待。

此時艙外盡是喊殺之聲,顯然是桓玄一方的人已成功登船,向聶天還的親衛展開屠戮。

聶天還怎想到譙縱有此一著,如果對手隻有他一人,聶天還敢肯定自己逃生有望,問題在過得譙縱的一關,仍有桓玄可怕的名刃斷玉寒在恭候他的大駕。

聶天還首次生出與敵偕亡之心,猛喝一聲,雙掌全力下擊,迎上譙縱驚人的氣勁。

“蓬!”

兩股強猛的真勁正麵交鋒,卷起的狂飆令艙內的桌椅像紙糊的玩具般拋飛折斷,門窗破碎。

譙縱悶哼一聲,往後跌退,張口噴出一蓬鮮血。

聶天還的情況更不堪,像斷線風箏般灑著血雨往反方向拋飛,眼看破窗掉入江水中,桓玄飛躍而起,斷玉寒芒光一閃,劃過聶天還的頸項,然後落回地上,劍還鞘中去。

“砰!”

聶天還的無頭屍身餘勢未消,撞破窗框,掉往江水去。

聶天還的頭顱,從空中落下,掉到地上時仍滾動了數尺。

桓玄盯著聶天還的頭顱,長笑道:“今次是聶幫主的頭顱,下一個將輪到司馬道子。”

笑聲震**著艙廳內的空間,直傳往大江去。

尹清雅坐著發呆,高彥雖是口若懸河,她卻似聽不到半句話。

高彥訝道:“雅兒在想什麽?”

尹清雅臉上血色逐漸減少,顫聲道:“高彥!高彥啊!我忽然有心驚肉跳的感覺,是不是大凶的兆頭呢?”

高彥跳將起來,移到她身前單膝蹲地,把她一雙柔荑緊握在手裏,安慰她道:“雅兒不要多心,隻要三、四天時間我們便可入江,隻要找到你師父便成。真的不用擔心,你師父那麽英雄了得,怎會幾天時間也撐不住?待我去喚燕飛進來,由他這天下第一名劍親口答應你去宰掉桓玄。”

尹清雅像受驚的小鳥兒般反抓著他雙手,惶恐地道:“不要離開我!”

高彥的心又痛又憐,道:“我永遠也不會離開你。”

尹清雅茫然瞧著高彥,但眼神卻沒有焦點,可知她的心神正係於別處,夢囈般地道:“自昨晚開始,我便有心驚肉跳的可怕感覺,不時想到郝大哥,又掛念著師父。高彥啊!人家擔心極了!”

高彥忙道:“你這是關心則亂,聶幫主是老江湖,什麽場麵沒有見過,他絕不會有事的。”

尹清雅雙目淚光閃動,淒然道:“你不會明白的。我臨離開洞庭前,師父召我去說話,叫我到邊荒集來。當時他說話的語調和神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令我有不祥的感覺。如果不是情況非常凶險,連師父也沒有把握,他是不會找個借口就這麽把我遣走。唉!我真不該離開他,但又怕拖累他,令他因我不敢放手而為。”

高彥舉袖為她拭去眼角瀉下兩顆晶瑩的苦淚,心像被扭曲了般疼痛,自己也含著眼淚道:“以你師父的武功,南方除孫恩外,誰奈何得了他?即使孫恩想殺他,在茫茫大江上怕也沒法子。雅兒不要哭哩!”

驀地尹清雅整個人僵硬起來,雙目睜得大大的,全身劇震。

高彥不明所以,大吃一驚地看著她,慌了手腳。

接著尹清雅“嘩”的一聲痛哭出來,全身顫抖。

高彥嚇得魂飛魄散,忙一把將她摟個結實,嚷道:“不要哭!不要哭!發生什麽事呢?”

尹清雅崩潰下來,摟著他的脖子狂哭不止,完全失去控製力。

高彥被她哭得心中淌血之際,房門倏地被推開,燕飛帶頭闖進來,後麵跟著的是卓狂生、劉穆之、姚猛和程蒼古。

燕飛打手勢要身後四人留在近門處,自己走到高彥剛才坐的那張椅子坐下,沒有作聲。

出奇地尹清雅停止了哭泣,隻是香肩不住抖動,顯示她在抽搐。

高彥茫然地朝燕飛瞧去,後者向他使個眼色,要他安慰尹清雅,仍不說話。

高彥輕撫尹清雅的香背,淒然道:“雅兒不要哭哩!很快你便可見到師父。”

尹清雅嗚咽道:“師父被人害死哩!”

立在近門處的卓狂生等人聽得麵麵相覷,他們本和燕飛在艙外甲板上閑聊,忽然燕飛說了句“聶天還死了”,便帶頭領他們到這裏來。直至進房後,四人仍是一頭霧水,到此刻尹清雅忽然吐出這句話,令四人心中不由生出寒意。

高彥也愕然道:“雅兒不要亂說話,你師父肯定仍活得好好的。”

尹清雅離開高彥的懷抱,坐直嬌軀,雖然雙眼哭得又紅又腫,但神情卻透露出堅決和冷靜,搖頭道:“你不會明白的。剛才我看到師父,他眉開眼笑的來見我,沒有說話,那絕不是幻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我知道他死了,故來見我最後一麵。”

卓狂生等都說不出話來,人死時會向親人報夢,是老生常談的事,但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向醒著的親人報信,卻是聞所未聞。

隻有燕飛神色平靜,輕輕道:“尹姑娘節哀順變。”

他這麽說,眾人均曉得他也生出感應,所以聶天還確實凶多吉少。

尹清雅一雙柔荑仍在高彥的掌握裏,還用力地反抓著高彥的手,眼神空空洞洞的看著前方,平靜地道:“從小師父便教導我,身為聶天還的唯一徒兒,絕不可敗壞了他的威名。師父從來不罵我,我也從來不惹他生氣。師父明白我,我也明白他。他死了!郝大哥也死了!他們都離開我,隻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

高彥慘然道:“還有我呢!”

尹清雅似意識到高彥的存在,目光落在他臉上,眼神回複了點神采,低喚道:“高彥!”

高彥熱淚泉湧,顫聲道:“雅兒!”

尹清雅比起高彥,神色冷靜得不合乎常理,輕輕道:“我要回兩湖去。”

高彥劇震失聲道:“回兩湖去?”

尹清雅神情堅決地點頭,道:“我要回兩湖去,隻有我才可為師父報仇。”

燕飛沒有說話,卓狂生則大吃一驚,道:“如果清雅的師父和郝大哥真的遇害,貴幫的兄弟亦難以幸免,清雅若返兩湖去,隻會白便宜了桓玄,還辜負了令師的一番苦心。”

尹清雅像首次發覺卓狂生的存在般,朝他瞧去,道:“你們是不會明白的。我最清楚我師父的手段,桓玄是無法在大江上殺他的,從沒有人能在江上擊敗他。隻有利用陰謀布局,才有機會刺殺師父,且一定有內奸與敵人暗通消息,布下死局,方有可能辦到。”

眾人都感到像首次認識小白雁般,對她刮目相看,既想不到她能這麽快冷靜下來,更想不到她有如此精微的分析和看法。

劉穆之道:“然而尹姑娘這麽返回兩湖去,可以起什麽作用呢?”

程蒼古也苦口婆心地勸道:“不如在弄清楚情況後,我們立即返回邊荒,再從容定計,看看如何為姑娘報此深仇。”

尹清雅搖頭道:“師父今次離開兩湖,已預留後著,把一半戰船和兄弟留在兩湖,我們必須搶在敵人之前,趕回兩湖去,否則我們留在兩湖的兄弟,會死得很慘。”

姚猛皺眉道:“還來得及嗎?”

尹清雅道:“桓玄若要對付我們那些留守的兩湖幫兄弟,定絕不容許有半艘船逃回兩湖去,如此沒有十天半月的時間,是沒法盡殲我大江上的兄弟。何況桓玄尚未攻陷江都,隻要我們出其不意,定可突破桓玄的封鎖。”

接著目光投往燕飛,道:“幫雅兒這個忙好嗎?”

燕飛點頭道:“尹姑娘言之成理,況且桓玄的注意力集中在長江下遊,定想不到會有我們這支奇兵。”

卓狂生道:“清雅返兩湖後,有什麽打算?”

尹清雅一雙美眸恢複生機神氣,閃閃生輝地道:“我會和一眾兄弟化整為零,躲過桓玄的追殺,當時機來臨,我們便和你們及劉裕聯手,斬掉桓玄的臭頭,為師父和郝大哥雪此深仇大恨。”

眾人呆看著她,像看著另一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