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五章 惡毒謠言

崔家堡中門大開,大批戰士從堡內馳出來,沿河北上,靠西岸而行,最使人矚目是接著來長達半裏的騾車隊,達二百輛之多。

卓狂生和王鎮惡策騎走在最前方的先鋒部隊裏,前者回頭觀看,笑道:“我們的軍隊看起來還比較像運糧兵,敵人會否因此起疑?”

王鎮惡正仰觀迷蒙多雲的夜空,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下,他的臉上掛著興奮的神色,信心十足地道:“我們的所有手段,都是迎合敵人的猜想,要令敵人生出自以為是的錯誤想法,更以表麵的事實告訴敵人,我們並不曉得他們正埋伏前路,換了我是慕容隆,肯定會中計。”

卓狂生點頭道:“你看吧!我們的兄弟人人神態輕鬆,正因他們曉得我們此戰有十足的把握。現在我們沿河北上,有河流作東麵的屏障,隻需留神西麵的情況,慕容隆肯定無計可施,隻有等我們後天離開河道,路經北丘之際,方能發動突襲,一切盡在我們的算計中。”

王鎮惡滿懷感觸地道:“我終於又再領軍打仗了。唉!我本以為永遠沒有這個機會,可是邊荒集把我的生命改變過來,真有夢境般不真實的奇異感覺,最怕隻是在做夢,夢醒過來我仍是那個失去所有希望和鬥誌的人。”

卓狂生淡淡道:“假如我告訴你眼前隻是個集體的幻夢,你會怎麽想呢?”

王鎮惡微一錯愕,沉吟片刻後道:“但我的確曉得自己不是在做夢。真的做夢時,你會是迷迷糊糊的,不會去想是否在做夢,而當你想到正身在夢中時,便是要醒來的時候了。”

卓狂生苦笑無語。

王鎮惡轉話題道:“有件事我想征求館主的意見。”

卓狂生大感榮幸,以為王鎮惡這個一代名將之後,要向他請教打仗的意見,欣然道:“鎮惡心中有什麽疑難,盡管說出來,看看我有什麽地方可以幫得上忙。”

王鎮惡道:“邊荒集雖然是個好地方,但卻不太適合我,我是天生的勞碌命,行軍打仗甘之如飴,但醉生夢死、今朝不知明夕事的生活不太適合我。”

卓狂生這才曉得誤解了他的心意,道:“這叫人各有誌,鎮惡對將來有什麽打算?”

王鎮惡道:“我想到建康投靠小劉爺,館主認為我這個想法行得通嗎?”

卓狂生道:“如果此戰能大破慕容垂,鎮惡肯定得到拓跋珪的欣賞,看拓跋珪重用崔宏,便知拓跋珪不但求才若渴,且重視漢人,近水樓台,鎮惡何不投靠拓跋珪,肯定是水到渠成的事。”

王鎮惡現出不屑的神色,道:“我始終是個漢人,當然希望能為自己的民族出力。”

卓狂生道:“明白了!不知是否因長期在邊荒集生活,我已逐漸忘掉了漢人的身份,隻當自己是荒人。鎮惡到建康投靠劉裕,絕對行得通,我會修書一封,向劉裕推介鎮惡,這封推介信將由鍾樓議會的全部成員簽押,包括燕飛在內,保證鎮惡抵建康後,會立即得劉裕重用。”

王鎮惡大喜拜謝,但又有點難以啟齒地道:“館主寫的這封信,可否隻論事實呢?”

卓狂生啞然笑道:“好小子!怕我像說書般誇大。放心吧!我懂得如何拿捏的了。哈!事實上即使我沒有一字虛言,看的人也會覺得是誇大,因為鎮惡確實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的那一個猛將,北丘之戰,將證實我的評語。”

劉裕黏上胡子,掩蓋本來的麵目,在宋悲風陪同下,離開石頭城。

建康的確不同了,不但回複了安公在世時熱鬧繁華的景況,街上的人更多了笑容,人人神態輕鬆,一片盛世升平的情況。

劉裕記起燕飛離開前說的一番話,四周民眾未來的福祉正掌握在自己手上,如果他劉裕退縮或放棄,百姓會重新墜入飽受建康權貴和高門欺壓剝削的痛苦深淵內,自己可以這般狠心嗎?

他比任何時候更深刻體會到自己的處境。

因著高門和寒門的對立、利益的衝突,他正處於與高門對敵的狀態裏。現在沒有人敢逆他之意,隻因為沒有人惹得起他,可是當除去桓玄之後,他便不得不把權力分攤出來,以維持南方政權的運作,他獨攬大權的現況將會改變過來。

宋悲風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道:“穆之真有本領,你看建康就像脫胎換骨似的,一切井然有序,我在建康的街頭從未聽過這麽多歡笑聲,安公在位時也沒有這般太平盛世的狀況。”

劉裕笑道:“原來宋大哥心中想的,和我相同。”

同時心中想著,要自己把南方的民眾命運拱手讓人,任人欺侮淩辱,他絕辦不到。而唯一能達致這目標的方法,就是成為南方的真正當權者,鏟除所有反對的勢力,最後便是皇帝的寶座。

宋悲風低聲道:“好好的幹,安公和玄帥的心願,大有可能在小裕手上完成。”

劉裕探手搭上宋悲風肩頭,道:“隻要我有一口氣在,絕不會令宋大哥失望。”

燕飛離水登岸,向雨田來到他身旁,道:“果然不出所料,附近沒有敵人的探子。”

燕飛向對岸打出手號,伏在對岸的兄弟,連忙把數艘載滿行囊的小艇推進河水裏,然後劃艇把物資送過來。

他們這支突襲敵人大後方的部隊,包括燕飛和向雨田在內,剛好是一百人。艇上的行囊除幹糧和食水外,全是由姬別親選,在雨霧中仍可發揮強大殺傷力的厲害火器、暗器。而有資格參與這次行動者,均是武功高強之輩,稍次一等都沒法入選。

運人運貨,小艇須來回多次方能完成任務,燕、向兩人遂在岸旁一處高丘放哨,監視遠近動靜,如發現敵人探子,他們會出手格殺,因為這個行動必須完全保密,方能見成效。

向雨田道:“你仍有想明瑤嗎?”

燕飛道:“若我說完全沒有想她,肯定是騙你。但很古怪,我想起她時心情很平和,不像以前那般總會勾起我的情緒。你有想她嗎?”

向雨田道:“我不時會想起她,特別是閑著無聊的時刻。但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已告一段落,希望明瑤能從這次打擊回複過來,忘掉以前一切不如意的事,展開新的生活。她是個堅強的女子,在感情上或許比你和我更堅強。”

燕飛道:“希望如你所猜吧!你說得對,在感情上我是很脆弱的,自娘去後,我便像無主孤魂似的,沒有著落,那種感覺令人生不如死。”

向雨田點頭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在你失去對生命的依戀,準備不顧生死去刺殺慕容文的一刻,你忽然遇上明瑤,遂令你瘋狂的戀上她,更受到最慘痛的打擊。如果有前生,你定欠下明瑤不少情債。”又沉吟道:“人是否有前生呢?”

燕飛道:“人是否有前世今生,我沒有閑情去想。我隻知道令人感到生命最有意義的就是愛,所以即使是窮凶極惡之徒,也要找尋目標傾注他們的愛,這就是人性。年少時我便聽過一件事,關於一個肆虐塞邊的獨行大盜,一生殺人如麻,連婦孺孩子都不放過,但卻最愛他的馬,坐騎雖逐漸老邁仍不肯舍棄,終因愛馬腳力不濟,被追捕他的人追上,他竟為愛馬擋箭,致死於亂箭之下。”

向雨田道:“支持人活下去的,愛之外還有恨,像你便是因矢誌為娘親報仇,故勤修武技,且重遇兒時的夢中人,隻可惜現實太殘酷了,你找錯了傾注愛的對象。”

燕飛喃喃道:“我真的找錯了對象嗎?”

向雨田苦笑道:“我隻是順著你的語調說,根本是胡言亂語。”

燕飛看著最後一艘小艇靠岸,道:“和你在一起,話題總會回到不願記起的往昔日子去,但我們必須放眼將來——是動身的時候了。”

劉裕喝著任青媞奉上的香茗,看著她在身旁坐下,忍不住問道:“有什麽要緊事呢?”

任青媞神色平靜地道:“建康正流傳著一個謠言,是與劉爺有關的。”

劉裕皺眉道:“是什麽謠言呢?”

任青媞淡淡道:“有人四處造謠,說劉爺與王恭之女王淡真有染,王恭為家羞不願外傳,把她送給桓玄做妾,卻被桓玄發覺她並非完璧,遂冷淡待之,王淡真悲憤交集下,隻好一死了之。”

“砰!”

劉裕一掌拍在身旁的小幾上,小幾立告解體、四腳斷折,頹然散跌地上。

任青媞嚇了一跳朝劉裕瞧去,見他雙目噴出怒火,額上青筋暴現,盛怒難禁。

她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顯然動了真火。

劉裕憤怒得差點喪失理智,恨不得立即動用手上的力量,把造謠的人揪出來,以酷刑對付。淡真是他的死穴,他根本不想被人知道,何況說得如此不堪,如此偏離事實,嚴重損害淡真死後的清譽。

劉裕不住叫自己冷靜。

劉穆之說得對,敵人是不會明刀明槍來和自己對著幹的,隻會用各種陰謀手段,從各方麵打擊他。

沉聲道:“說下去!”

任青媞道:“這個謠言最先在高門年輕子弟間傳播,言之鑿鑿,還說你是在廣陵安公的葬禮舉行期間,與王淡真**。我曾設法追查謠言的來頭,卻直到此刻仍找不到那個造謠生事的人。”

劉裕默然不語,雙目卻是殺機遽盛。

任青媞柔聲道:“劉爺猜到誰是造謠者嗎?”

劉裕道:“青媞!”

任青媞輕輕道:“妾身在聽著呢。”

劉裕道:“你教我該怎麽處理?”

任青媞道:“不論是否確有其事,劉爺永不要主動提起此事,若有人說,不但要來個一概不認,還要誰敢說便殺誰,謠言自然會平息。”

劉裕皺眉道:“可是事情根本不是這樣子,這是最卑鄙和無恥的誣蔑,對淡真小姐更是惡意詆毀,我怎可以容忍?”

任青媞道:“這肯定是極端秘密的事,我便從來沒有聽過,桓玄亦肯定不知情。既然知者不多,那誰是造謠者,就呼之欲出。劉爺要處理此事,必須讓我曉得那人是誰。”

劉裕的臉色難看起來,道:“我的確曾與淡真小姐相戀,卻沒有結果便無疾而終。唉!他奶奶的!我現在很想殺一個人。”

任青媞道:“殺誰?”

劉裕一字一句的緩緩道:“謝混!”

任青媞像早知道答案般,神色如不波止水,道:“你下得了手嗎?”

劉裕露出一個苦澀無奈的表情,微一搖頭。

任青媞淡然自若地道:“如果劉爺可狠下心腸,殺死謝混,妾身便要恭喜劉爺。”

劉裕愕然道:“恭喜我?”

任青媞道:“當然要恭喜劉爺,此舉將震懾南方高門的所有人,讓人人清楚知道,劉裕是惹不得的,你既然可殺謝混,更可以殺死任何人,誰不害怕呢?”

劉裕道:“我並不想別人害怕我。唉!我怎可以對謝混下手呢?別人會認定我是忘恩負義之徒,包括我北府兵的手足在內。”

任青媞道:“那就要看謝混是否識相,當人人認為他可殺之時,你下手殺他,絕不會有人敢說你半句閑話。”

劉裕慘然道:“隻要道韞夫人在世一天,不論謝混如何開罪我,我也沒法對他痛下殺手。”

任青媞平靜地道:“那待她不在時又如何呢?”

劉裕愕然,露出思索的神情。

任青媞道:“王夫人自夫君和兒子陣亡會稽,身體一直很差,加上鍾秀小姐辭世,恐怕來日也已無多。”

劉裕頹然無語。

任青媞道:“這個謠言,該不是由謝混親自捏造出來的,因為謝混終究是謝家子弟,絕不會損害一個已過世的苦命女子的名節,不符謝氏的作風。”

劉裕一呆道:“青媞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任青媞自顧自的說下去,道:“更有可能是謝混向別有居心的人,泄露劉爺與淡真小姐的戀情,而這個居心不良者,依據部分事實來渲染誇大,弄出這個謠言來。這個真正的造謠者,說不定希望劉爺一怒之下處決謝混,便可令建康高門對劉爺生出惡感,更會令劉爺失去軍心和民心,此計確實非常毒辣。”

劉裕雙目精光大盛,沉聲道:“劉毅?”

任青媞道:“劉毅是其中一個疑人,但其他人也有可能,例如諸葛長民。”

劉裕失聲道:“諸葛長民?這是不可能的,你該曉得他是王弘的摯交,也是最初表態支持我的人之一。”

任青媞道:“他支持你,是支持你成為北府兵的領袖,而不是讓你變成大權獨攬、有機會登上帝座的人。近來諸葛長民、郗僧施和謝混過從甚密,不過他們風流習性不改,總愛到淮月樓來聚會,又不用人陪酒,顯然談的是不可告人的事,怎瞞得過我?”

劉裕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任青媞道:“妾身主動求見劉爺,是怕劉爺不曉得自己的處境。據我所知,司馬休之亦頻頻與各地握有實權的王族宗親暗通消息,諸般反對你的勢力正蠢蠢欲動,就像當日桓玄入京後的情況,不住有建康高門與你互通聲息,隻不過情況掉轉過來罷了!”

劉裕道:“我還可以信任誰呢?”

任青媞道:“建康高門中支持你的亦大不乏人,王弘是其中之一,你可以絕對信任他。”

又道:“聽說你有意親征桓玄,但現在情況特殊,你是宜靜不宜動。”

劉裕斷然道:“不!我一定要手刃桓玄那個狗賊。”

任青媞道:“那便要找一個人來代替劉爺指揮建康的軍隊,此人必須是劉爺絕對信任的,且有能力應付任何動**。”

劉裕道:“我立即召蒯恩回來,有他坐鎮建康,誰敢鬧事,誰便要死。”

任青媞歡喜地道:“劉爺終於掌握帝王之術了。”

劉裕一頭霧水地道:“這與帝王之術有什麽關係?”

任青媞道:“很快劉爺會明白什麽是帝王之術。妾身曉得劉爺今晚還要返石頭城去,光陰苦短,待妾身好好伺候劉爺,令劉爺忘掉一切煩惱。好嗎?”

劉裕暗歎一口氣,什麽煩惱他都抵得住,唯有觸及淡真最令他受不了。這個位置真不好坐,成為眾矢之的更令人難受。

任青媞“嚶嚀”一聲,投入他懷裏。

擁著她灼熱的嬌軀,劉裕的心神卻飛到建康上遊的桑落洲。

宰掉桓玄後,他會把全副精神投入朝廷的鬥爭裏去,鏟除所有反對他的勢力,依劉穆之的計劃逐步改變社會不公平的現狀。他已再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南方的百姓,又或別人的夫君、孩子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