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四章 神都大雪

禦書房。

龍鷹埋首疾書,武曌來了,春風滿臉,直抵龍鷹桌前,欣然道:“龍先生可知你昨夜誤打誤撞下,為朕立下大功?”

龍鷹繼續書寫,一頭霧水道:“昨夜小民隻是打打殺殺,如何可以為聖上立功呢?”

武曌含笑道:“龍先生有所不知,橫空牧野今次東來,殊不簡單,該是負有吐蕃王讚普托付的秘密任務,探聽我大周虛實。吐蕃人自鬆讚幹布崛起,兵強馬壯,鄰近各國全不是敵手,被其逐一殲滅,統一高原,國勢更盛,雖太宗時被侯君集所敗,稍斂東侵之心,但國勢不衰,兵力達數十萬之眾,故太宗不得不以文成公主妻之。”

龍鷹道:“他們不是剛被聖上遣兵擊敗嗎?”

武曌歎道:“先生指的該是青海之役,朕遣我朝戰績彪炳的大將黑齒常之率大軍討伐寇邊的吐蕃大軍,我軍兵力雖在其上,可是正式交鋒,卻非其對手,初戰即敗,幸黑齒常之領軍有道,敗而不潰。後黑齒常之親率五千死士,夜襲吐蕃營,令吐蕃潰亂引退,勝得極險。加上讚普乘機從權臣手上重奪權柄,故吐蕃一時無力來犯。”

武曌目光投往窗外,徐徐道:“二十一年前,先君仍然在位,在朕建議下,派出大將薛仁貴、阿史那道真等討伐吐蕃,被吐蕃軍敗於大非川,吐蕃乘勢越過昆侖山,攻陷龜茲、焉耆、於闐、疏勒四鎮,令其國土大幅擴展,北抵突厥,占地萬餘裏,威勢之盛,猶在突厥之上,成為中土大患。”

龍鷹聽得心中敬服,早在二十年前,武曌已對塞外中土的敵我形勢了如指掌,換作一般昏君,恐怕弄不清楚地名、國名,還如何調軍遣將?

武曌顯然被橫空牧野東來觸發了對西塞的馳想,談興極濃,續道:“十二年前調露元年,西突厥與吐蕃聯手進犯我安西都護府,雖為我軍擊退,但已令邊防軍元氣大傷,不得不放棄安西。自此,塔裏木盆地的控製權,盡入吐蕃之手。青海之敗,實無損吐蕃國力,可見若我中土稍弱,吐蕃大軍肯定重來。今次橫空牧野若盡數擊敗中土高手,必令崇尚英雄武力的吐蕃人生出輕視之心,後果可以預見,那是朕絕不想見到的事。”

龍鷹大訝道:“那聖上為何又不讓小民出戰?”

武曌目光重投龍鷹,微笑道:“為應付橫空牧野美其名為以武會友的測探行動,朕不惜調兵遣將,務求挫其銳氣,豈知此人劍術之高,遠在朕估計之上,平時威震一方的所謂名家高手,竟無一人可在他手上走過十招之數。中土可與他一比高低者,已是屈指可數。有些因著身份地位,不宜出戰,有些則不屑此等公開比武,年紀相若而又有一戰之力者,剩下來隻得風過庭、萬仞雨和符君侯三大年輕高手,他們各有所長,均有足夠實力與橫空牧野平分秋色。”

龍鷹忘了武曌仍未答他的問題,問道:“符君侯是誰?”

武曌道:“符君侯乃近數年在南方崛起的高手,外號‘槍君’,神勇蓋世,所向無敵,朕已使人安排他在揚州與橫空牧野一較高下,故先前並不把神都的比武放在心上。”

龍鷹大奇道:“萬仞雨就在神都,聖上為何舍近求遠,不讓他迎戰?”

武曌淡然自若道:“萬仞雨被譽為繼少帥寇仲後中土第一用刀高手,如有任何閃失,對中土武林的打擊將嚴重至難以估計,朕實不願冒這個險,故請國老私下勸說,讓他打消出戰的念頭。”又道:“至於風過庭,乃朕禦前劍士,又是北門學士中文武全才出類拔萃者,穩為朝廷第一高手,若他敗於外族手上,對我大周軍心士氣影響之巨,可以預見。”

龍鷹想不到橫空牧野以武會友的後麵,竟有如此多思量和考慮。抓頭道:“那小民呢?輸掉了該沒有什麽後果。”

武曌“噗嗤”笑道:“龍先生很喜歡抓頭,模樣傻呼呼的,很怪趣。”

龍鷹見她笑靨如花,哪還像威淩天下的女帝,輕鬆起來,笑道:“聖上今天的心情很好。”

武曌點頭道:“自登基以來,朕未有過心懷如此暢美,且在龍先生麵前無須掩飾。唔!至於你嘛……”

龍鷹被她的賣關子弄得心癢癢的,追問道:“小民如何?”

武曌柔聲道:“龍先生的魔種千變萬化,神通廣大,如能放手與橫空牧野作生死決戰,朕買你贏。但堂上比武,因著諸般限製,還是以橫空牧野贏麵較大。朕不想見風過庭和萬仞雨輸,更不願看到先生吃敗仗。”

龍鷹聽得頭皮發麻,並首次想到腦殼這麽容易有感覺,弄得自己不時抓頭,說不定與魔種感應的方式有關係。

武曌的眼力真厲害,瞧破他魔種的虛實,故斷他可穩勝薛懷義,對上橫空牧野則是四六之比。

同時他隱隱掌握到武曌不願他吃敗仗的原因,是基於微妙的心態。因為說到底,他和武曌同屬魔門陣線,如他這邪帝慘被擊敗,她肯定很不好受。

武曌欣喜地道:“豈知太平那丫頭竟會帶先生到比武的場地去,頓令朕的苦心安排盡付東流。幸好先生大展神威,硬把不可一世的橫空牧野迫在下風,又可和氣收場,最合朕意。當時與橫空牧野同來的高手,人人瞧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我中土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魔門邪帝,豈屬等閑之輩。”

龍鷹老臉一紅,囁嚅道:“聖上誇獎,事實上小民隻是亂打一通,毫無章法。”

武曌嬌笑道:“真給先生氣死,橫空牧野哪怕什麽招式章法,偏是怕了你的亂打一通。今早橫空牧野正式入朝拜訪,獻上本來不在貢品清單上具有非常象征意義的一件貢品,並取消揚州的比武,隻求朕賜他一艘樓船,以暢遊長江三峽。想不到為禍多年的可怕外患,給先生亂打一通化解了。你說朕的心情怎會不好呢?朕還是第一次見先生臉紅。”

龍鷹好奇心起,道:“那家夥獻出來的貢品是什麽特別的東西呢?”

武曌肅然起敬地道:“少帥寇仲的井中月。”

龍鷹尖聲道:“沒有可能的,井中月怎會落入吐蕃人的手?橫空牧野又怎肯歸還?”

武曌雙目異彩漣漣,沉浸在某一段回憶裏,緩緩道:“陵仲大婚後兩年,寇仲靜極思動,忽起遠遊域外之念,趁跋鋒寒遠道來訪之便,兩人入蜀找徐子陵。寇仲還帶著宋玉致和尚秀芳兩位嬌妻與愛妾楚楚,與徐子陵和石青璿會合後,聯袂從蜀西入塞,先到吐穀渾見伏騫,逗留兩年,再赴波斯探訪老朋友雲帥,這個消息是從波斯的回商傳回來,波斯王對他們禮遇極隆,之後他們繼續西遊,從此再沒有他們的音訊。在吐穀渾期間,寇仲已到了武道無刀勝有刀的無上層次,遂將井中月送與吐穀渾王。吐穀渾人對此刀非常重視,供之於王廟,認為是吉祥征兆。後來吐穀渾被吐蕃滅掉,吐蕃人取得寶刀,以八乘金輿隆而重之將井中月運返吐蕃,亦供之王廟之內。唉!塞外不論王侯貴族,高手常人,最怕的不是李世民,而是少帥寇仲和徐子陵,所以吐蕃人唯一顯示誠意的方法,就是向我大周獻上此因寇仲而名震塞內外的曠世寶刀。這樣說,先生該明白朕今天為何這麽開心了吧。”

龍鷹心中奇怪,武曌似對寇仲和徐子陵有奇異特殊的感情,說起他們像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又留意他們的行蹤,連徐子陵和石青璿的女兒也不放過,千方百計想見她一麵。

武曌的聲音傳入耳內道:“國老本對先生成為朕國賓一事,頗有微言,認為不合禮法。哈!現在他再不敢說朕半句,朕說要將井中月賜贈先生,他隻有同意的分兒。”

龍鷹大吃一驚道:“萬萬不可,小民怎受得起如此異寶,請聖上收回成命。”

武曌微笑道:“君無戲言,說過的話豈可不算數,朕曉得井中月會限製你的魔法,所以先生得刀後如轉贈其他人,朕絕不怪你,朕可保證受贈者感動至涕淚交流,視你為終生好友。”

龍鷹想到唯一有資格受此贈者是萬仞雨,武曌意之所指亦是他,等若武曌透過他向萬仞雨送出此刀,這是什麽娘的手段,萬仞雨不是她的眼中釘心中刺嗎?

欣然道:“聖上所言甚是。哈!看著個超級刀手在眼前痛哭失聲,肯定是畢生難忘的事。謝主隆恩。”

武曌沒有答他,目不轉睛盯著他後麵的槅窗。

龍鷹擱筆,因剛寫起“立魔第三”的篇章,別頭一看,窗外白茫茫一片,雪花飄飛,轉眼變成一個個拳頭般大的雪球,外麵正下著他平生所見最大的雪。

再往武曌看去,一雙鳳目射出令人難以理解的異芒,不由想起那張雪景的畫軸。

武曌柔聲道:“小榮!”

龍鷹聽得沒頭沒腦,不知該應她還是不應,榮公公從後門連奔帶跑的撲進來,跪伏在武曌身後,恭敬道:“小榮在!”

龍鷹大叫厲害,如此傳音入密的功夫,確聞所未聞,可知武曌到了聲隨意走的境界。

武曌淡淡道:“備車,備舟,為朕在房內換衣。”

龍鷹聽得呆了起來。

龍鷹站在一旁,瞧著太監宮女為武曌移走帝冕,脫下龍袍夾服,現出雪白裙裾貼身內服,盡顯她誘人的線條,大感尷尬,而武曌卻沒有絲毫讓他離開的表示,看又不是,不看又不是。

幸好太監小心翼翼地為她加上禦寒絲袍,掩去春光,他才不用那麽心驚膽心戰。以前怎想得到看美女換衣這般不濟事。

武曌秀目淒迷,再沒有分毫剛才縱論四塞形勢慷慨陳辭的模樣,直望前方,輕柔地道:“今晚朕在上陽宮觀風殿舉行國宴,招待橫空牧野和一眾隨人,龍先生必須出席,不準有任何推托之辭。”

龍鷹有什麽話好說的,應道:“小民領旨。”

武曌沒好氣地橫他一眼,微嗔道:“來日方長,龍先生還怕沒有機會和人雅卿卿我我嗎?”

龍鷹心道今夜是屬於麗麗和秀清的,確是豔福齊天,昨夜剛和人雅歡好,翌日即由人雅的好姐妹陪夜,所有一切均拜眼前女帝所賜,仿如一場大夢,道:“小民不善交際應酬,怕丟了聖上的麵子。”

此時太監為她穿上連著個大鬥篷棗紅色的雪褸,武曌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像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

武曌道:“不和你胡扯,隨朕來!”

言罷朝禦書房正門走去,伺候她的太監宮女跪伏送行。

龍鷹一頭霧水追在她身後。

大雪茫茫下,禦書房外的天地變成夢境般的迷離世界,較遠的門樓林木消沒不見,華麗的皇輿恭候門外,騎衛陣列兩旁,直排往雨雪迷茫的深處,見武曌現身長階頂,齊聲喝道:“萬歲萬歲萬萬歲!”同時舉手致敬禮,動作整齊劃一,氣勢懾人。

榮公公躬身拉開輿門,請武曌登車。

武曌柔聲道:“龍先生隨朕登車。”

馬車起行。

龍鷹是名副其實與當今女皇帝平起平坐,隻要橫移兩寸,即可接觸到武曌仍如鮮花盛放般的誘人胴體,當然他半個手指頭都不敢動。

武曌直勾勾地盯著窗外下個不休的大雪,失去說話的興致。

她不說話,龍鷹更不敢說話。

天威難測,既不知武曌帶他到哪裏去,也不曉得去幹什麽。最令人提心吊膽的是,永遠猜不到她腦袋內的念頭。太平公主說得對,裝糊塗或許是應付她的唯一辦法。

武曌終於說話,仍不回過頭來,道:“這場雪真大,看來還要下一段時間。”

龍鷹忍不住道:“聖上對雪景似是情有獨鍾。”

武曌道:“為何這麽說?”

龍鷹道:“書房掛的畫軸描寫的正是一場大雪。”

武曌幽幽歎一口氣,柔聲道:“是哩!正是一場大雪。”

稍頓輕輕道:“那張畫不是朕畫的,成畫於一場大雪之後。唉!人生為什麽總是那麽多無奈惆悵的事。”

她的聲音彌漫著深刻的感情,若不知她是心狠手辣的武曌,恐怕會以為是多愁善感的閨中怨女。

龍鷹不知如何答她。隻知自己不論在如何惡劣的環境裏,仍可以保持鬥誌,創造美好的未來。

武曌凝望窗外,有點自言自語、無限溫婉地輕聲道:“如果光陰可以倒流,朕沒有入宮,尚是雲英未嫁之身,與龍鷹你相逢於道左,朕的命運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龍鷹苦笑道:“那時小民該仍未出世。”

武曌嗔道:“你真是大煞風景,隻是假設嘛!怎可以當是真的?不過龍先生確令朕明白了當年不明白的東西,處境雖異,涵義如一。愛你恨你,蒼天為何如此不仁?”

龍鷹不解道:“小民可以使聖上明白什麽呢?”

馬車停下,仍在上陽宮內,停在宮西一座建築物前。

龍鷹待武曌下車後,步落車廂,飛騎禦衛在四方布陣護駕,隻有他深明武曌不需任何保護。

龍鷹跟在武曌身後,進入建築物,腳步不停直抵後院,入目的情景,嚇他一跳。

建築物是個廣闊的空間,兩邊有高牆維護,前方竟是上陽宮的西城牆,城牆下開水道,以水閘封閉,引進穀河之水,形成一個方形大池,池中一橫排十多艘長達兩丈的輕巧快艇。

大雪茫茫裏,大將武乘川、令羽和二十多名飛騎禦衛跪伏地上,向武曌致敬施禮,全體改換上平民服裝。

龍鷹終明白武曌是要微服出巡,古怪處是要挑這麽一個大雪傾瀉的時候。

武曌淡淡道:“平身!”

眾人起立,俯頭不敢仰視。

武曌沉聲道:“龍先生為朕劃艇,沒有人可以跟來,不準說話。”

眾人愕然,包括龍鷹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