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二章 天師席遙

天師道道觀遍布全國,由兩大道壇總領,謂之南宮北壇。其中的北壇就是位於長安西郊漕渠北岸的天師道壇,築於林木茂盛的山上,規模宏大,離西京隻十八裏之遙,乃著名景點,更是天下信奉道教者必到的聖地。

道觀的觀門設於山腳,像淨念禪院般有長階直登道觀。龍鷹隨領路道長拾級而上,經過第二重觀門,來到大廣場上,鍾樓和經樓巍然聳立左右,遠方樓閣重重,氣象肅森,充盈宗教的感染力。

年輕道長叫絕塵,對龍鷹態度尊敬,客氣有禮,隨口介紹道:“正對觀門,位於鍾樓和經樓後的是我們的道壇,壇後是天尊殿和講經堂,後麵還有藥圃、菜園和居住的台閣樓堂二十多座。”

龍鷹咋舌道:“從下麵看上來,真不知你們的道場竟這麽大。”又左顧右盼道:“兩邊也有很多樓房,不知是什麽好地方呢?”

絕塵領著他越過不見其他道人的廣場,邊走邊指點道:“右麵是十方客房,供來訪的客人暫居,接著並排的兩座殿宇是說法院、倉庫和釜灶。另一邊是俗客房、寫經院、受道院、精書院、淨入坊和燒香院,還有四個師房,供我們靜修之用。”

龍鷹大開眼界,順口問道:“天師刻下在哪一座靜院經堂裏呢?”

絕塵道:“天師每天早上都到道場後的退思崖靜修,他正在那裏恭候鷹爺大駕。”

龍鷹心中湧起奇異的感覺,再不說話,隨絕塵朝宏大的道場後方舉步。

席遙傲立山崖邊緣,神情專注地俯瞰關中平原河道交錯的美景,麵容有點蒼白。絕塵告退後,龍鷹來到他身旁,開門見山地問道:“天師為何要行刺玄清?”

席遙深情地遠眺近望,從容道:“我的目標不是她,而是你。”

龍鷹大奇道:“天師道尊之位尚未到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現在因我而暴露行藏,是否非常不智?”

席遙清臒的麵容現出個哀傷的神色,緩緩道:“道尊之位的得得失失,我並不放在心上。鷹爺確是非凡,竟能借雷電之威,令我處處失著。唉!實不相瞞,鷹爺令我對這個苦無出路的人間塵世,忽然又充滿希望。”

龍鷹一頭霧水地道:“既然如此,為何又要殺無姤子?”

席遙的目光仍沒有從崖下美景移開,淡淡道:“任何事自有其前因後果,鷹爺不清楚其中的情況,所以不明白。”

龍鷹道:“表麵清楚明白的事,經天師道來,卻是字字暗含玄機,小弟不但不明白,還認為天師言行不一,前後矛盾。”

席遙終往他瞧來,雙目閃動著智慧的光輝,又隱含某種使人難以了解的哀傷神色,語調卻平靜無波,輕輕道:“鷹爺相信前世今生嗎?”

龍鷹愕然道:“這與殺無姤子有何關係?難道無姤子是天師的宿世大敵,要去之而後快?”

席遙淡淡道:“鷹爺尚未答我的問題。”

龍鷹苦笑道:“這是肯否相信的問題?我倒希望真的有輪回轉世,那令生命有趣多了。”

席遙仰望天上的藍天白雲,徐徐籲出一口氣,道:“看著這麽晴朗的天空,誰可聯想到昨夜的狂雷暴雨?”

龍鷹心中掠過奇異的感覺,在見席遙前,怎想過他是這樣多愁善感的一個人?

席遙道:“對於前世,我們每個人都患了失憶症,但在某些情況下,又或因某事觸發,前生的片段會像海水倒灌般湧回來。我正是能記起前生的人,所以輪回轉世於我非是相信或不相信的分別,而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

龍鷹忘掉了來找他是談判道尊的事,大訝道:“然則又是什麽特別的事,觸發天師對前世的回憶呢?”

席遙朝他瞧來,道:“鷹爺曾習易嗎?”

龍鷹摸不著頭腦地道:“這與前世今生有何相幹?”

席遙道:“在鷹爺心中,易是什麽呢?”

龍鷹老實答道:“我倒沒深思過這個問題,人謂治學以治經為本,治經則以治易為極歸,因易能致陰陽奇異之變,囊括宇宙之象,述明內聖外王之道。”

席遙雙手負後,不屑道:“這隻是窮儒之見,事事都扯上什麽內聖外王,崇德廣業。不知易以八八六十四卦,成一自具自足的完美體係,用之於天地,可探測鬼神;用之於占算,可與人心契合,吉凶盡現眼前;用之於人事,則窮極人生變化,禍福榮辱。本人十六歲已明卦知爻,貫通易理,還以易入武,到二十五歲武功大成,連我師父也自愧不如,可是我並不快樂,心中常感不足。我要的並非這些東西。”

龍鷹記起端木菱說過他野心極大,忍不住道:“天師的目標是否要爭霸天下,統治萬民?”

席遙現出一個苦澀的表情,道:“我的痛苦,是因當時對道家的修煉沒看到希望。不論佛道,可能隻是自我欺騙的行為,最後仍是難逃一死。道尊死後成金剛不壞之身又如何?仍是被囚禁在這沒有出路的人世。”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出路”兩字。

龍鷹失聲道:“可是天師現正是道門的第一人,卻向我說什麽成仙成聖是騙人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天師為何不脫離道門?”

席遙的目光往他投來,淡淡道:“脫離道門?當時我正想這般做。可是師父說的幾句話,扭轉了我的命運。”

龍鷹沒有說話,隻呆瞪著他。因怎都猜想不到,席遙的師父在徒弟信心盡失下,還有什麽話可說的。席遙的師父,該就是天師道的上一任道主。

席遙雙目射出沉浸在某一段回憶的神色,俯瞰崖下的山野平原,緩緩道:“師父說,若你肯繼承道主之位,將天師道發揚光大,我會傳你一本隻有天師道宗主方有資格看的秘卷,保證可將你現在的信念和看法,徹底改變過來。”

接著朝他瞧來,道:“你該知我的答案,我不但成了天師道的道主,還看了那卷書。”

龍鷹抵不住好奇心地問道:“什麽秘卷可以這麽厲害?有沒有徹底改變了你當時的想法?”

席遙歎息道:“不但完全扭轉我的看法,還將我變成了個局外人。”

龍鷹大訝道:“局外人?”

席遙平靜地道:“局外人就是掌握到最後真理的人,看通看透這人間世是怎麽一回事,再難以忘掉一切地投身其中,經驗其中的悲歡離合、生老病死。雖仍是身在生死之局內,心卻變成在局外。其中的苦樂,實不足與外人道,隻鷹爺有與聞的資格,因為你與我具有同樣的靈通。上天已注定了我們是生死不兩立的大敵,但亦是惺惺相惜的好對手。”

龍鷹大奇道:“我仍不明白局內局外之別,亦不明白我們為何是誓不兩立的敵人,更不清楚你看過的是什麽東西。天師可以清楚點地交代嗎?”

席遙負手仰望天空,道:“天地之間,莫不有數,易正是一種活的數,千變萬用,盡在其中,但隻有緣者能得之。便如鷹爺你,雖身具靈通,卻是苦無發揮之法,但隻要你能玩易,且玩至出神入化之境,便可透過這個體係和工具,將你的靈通發揮盡致。”

龍鷹開始習慣他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說話方式,可以從一個想法,跳躍至完全不同的方向和區域,但仍是似明非明,隻好鍥而不舍地追問道:“然則天師的師尊究竟給你一本怎樣的秘卷呢?”

心忖他可能是個宗師級的聰明瘋子,高傲自負,不將任何人放在眼內,視人命如草芥,但對自己算是尊重和客氣的了。閔玄清說他強橫霸道,看到的該是他驕傲的一麵。

席遙往他瞧來,從容道:“他給我看的是先師祖盧循的手抄秘卷,記述他的生平和修煉黃天大法的曆程,以人傳人的方式,在我天師道的掌門間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到本人已傳了四代。”

龍鷹道:“原來是一本武功秘籍。”

席遙道:“我本來也像你這般想,甚至不太放黃天大法在眼內,你曉得黃天大法是什麽嗎?”

龍鷹搖頭表示不知道。

席遙解釋道:“黃天大法是盧循的師父孫恩自創的奇功,將武功、丹術和自然之法結合,練至大成,有通天徹地之能,可奪天地之精華,臻達至陽無極的境界。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我是注定了要看這本書,因為它是我親手寫的。”

龍鷹失聲道:“你不是說這是你上三代的師祖盧循寫的嗎?為何忽然又變成是你寫的?”

席遙雙目精芒閃閃,沉聲道:“我從讀這本書的第一句開始,心中便湧起奇異的感覺,有種似曾相識的滋味,故欲罷不能。盧循在書中表達的感受,我如像曾親曆其境,與他共苦共樂,直至我看到他與燕飛的對話,宛似從一個大夢中醒覺過來。唉!”

龍鷹震駭地道:“燕飛?”

席遙欣然道:“所以說天地之間,莫不有數,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鷹爺該曉得燕飛是誰。對嗎?”

龍鷹整個頭皮發起麻來。

他昨晚一夜沒睡,天亮前又與閔玄清**,抵死纏綿,剛才到福聚樓去,心懷鬼胎的與小魔女周旋,忽然被席遙邀來見他,整個人仍是糊裏糊塗的,宛如仍身處不真實的夢境裏,到此刻驟聞燕飛之名,驚醒過來,晉入魔極狀態,再不敢當席遙說的是瘋言瘋語。深吸一口氣後,道:“請天師繼續說下去。”

席遙用神看他好半晌,淡淡道:“就在那一刻,前生的記憶倒卷而回,本人正是盧循的輪回轉世,他在那一生完成不了的使命,由本人在此世完成。這是一種宿世的命運,誰都改變不了。”

龍鷹的頭皮繼續發麻,奇異的感覺掠過全身,似觸發了魔種某一神秘部分。

難道真有輪回這回事?

龍鷹道:“燕飛與盧循說過什麽話?”

席遙的目光離開他,深情地俯視陽光照射下的山野美景,道:“他們的對話,要配合當時的情況才顯出其意義。當時天下大亂,群雄爭霸,天師道在孫恩領導下,有席卷天下之勢,鋒銳極盛,晉室的江山搖搖欲墜,孫恩與邊荒集的第一高手燕飛先後進行四次決戰。第一次明明已擊殺燕飛,豈知不久後他又像個沒事人般出現。第二次決戰更奇怪,孫恩回來後對決戰之事隻字不提,但卻將天師道的事全交付與盧循和另一個徒弟徐道覆,自此對天師道不問不聞,專心修煉黃天大法。”

又無限唏噓地道:“若非如此,現在的天下,已可能是我天師道的天下。”

龍鷹盯著他側麵清奇的輪廓,沉聲道:“這是否為天師在這一世輪回的使命呢?”

“天師”席遙道:“那就要看情況,爭霸天下就像那時代的丹藥,服下去後不但忘掉一切,還樂此不疲。不過當盧循見到燕飛時,他對什麽雄圖霸業早心灰意冷,提不起興趣。唉!真想不到會把這些深藏的秘密說出來,還以為隻自己一個人默默去承受。”

龍鷹心中掠過戰栗的異感,席遙即將說出來的,可以是什麽驚天動地的秘密?換作是別人,會認為席遙是瘋了,隻他明白席遙在說實話。燕飛確曾被孫恩殺死,便像自己曾被花間美女殺死那樣,那該是向雨田所描述的,燕飛的第一次死而複生。

第二次又發生在怎樣的情況下?

龍鷹默默聆聽,事實上亦不知如何插話。

席遙長長籲出一口氣,道:“接著的兩次決戰,更沒有人曉得其中情況。第四次決戰後,孫恩消失了。”

龍鷹不解道:“死了就是死了,天師為何用上‘消失’兩字?”

席遙往他瞧來,道:“關鍵處就在這裏,他們的最後決戰,在一個小海島上進行,事後盧循第一個到達決戰現場,遺留下來的是一個大地洞,就像邊荒集外的天穴。”

龍鷹再次頭皮發麻,終於遇上個熟悉邊荒集的人。我的娘!邊荒傳奇流傳下來的話本雖殘缺不存,但肯定確有其事,否則不會在盧循的自述裏被詳細描寫。

駭然道:“什麽是天穴?”

席遙仰望天上的藍天白雲,悠然唱吟:“劉裕一箭沉隱龍,正是火石天降時。”接著心迷神醉的續道:“在一個晚夜裏,邊荒集附近忽然發出巨響,大地抖動,然後荒人發覺響聲傳來處,出現一個寬逾百丈的龐大地洞,於是將之附會為天降火石,並與劉裕擊沉兩湖幫的超級戰船‘隱龍’聯係在一起,令劉裕威勢大振。”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天下間竟有此異事?”

席遙道:“當盧循在兩人決戰後的海島見到這麽的一個大洞,心中充滿疑惑,處理好俗務後,便到建康去找燕飛,因為除他之外,再沒有人曉得發生過什麽事。”

龍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燕飛怎麽說?”

席遙盯著他道:“我在建康外等了燕飛三天三夜,終於等著燕飛,向他坦然說出心中的疑惑,告訴他我想知道真相。”

看著席遙深邃不可測的眸神,聽著他以第一人稱,述說盧循在百多二百年前遇上燕飛的情況,卻怎都沒法將他當作盧循的另一個輪回轉世,因為太難以接受了。但矛盾的是他又隱隱曉得席遙說的可能是真相。

若然如此,今天與席遙的一番話,也會將他改變,想想已教人不寒而栗。

道:“燕飛竟肯告訴你!噢!告訴盧循嗎?”

席遙神情肅穆,語調仍平靜如不波止水,淡淡道:“燕飛不答反問:如果他說出真相,會令我付出打後半輩子也要負擔的沉重代價,那我仍想聽嗎?”

龍鷹再次心中喚娘,道:“盧循當然不顧一切地答應了,燕飛究竟說出什麽來?”

席遙道:“你現在該清楚,我看過自己寫的東西後,因何會由局內人變成局外人,皆因我明白了這個人間世的真相,而一如燕飛所料,我的下半輩子痛苦得差點發瘋,便像我現在的情況。你仍想知道嗎?假設你現在立即離開,你可快快樂樂的繼續你的人生。”

龍鷹苦笑道:“正如你所說的,你是注定了要接觸這秘卷,而我是注定了要聽你說這番話。唉!我本要和你談另外的事,但現在似沒有什麽話比你即將說出來的更重要。我的娘!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忽然間,我對你再生不出敵意,但又直覺感到你是我最可怕的死敵。矛盾得要命。”

席遙移開目光,道:“我改變了你,你亦改變了我,我這趟輪回忽然又現出希望和生機。道尊之位,讓它虛懸三年如何?我待會便返回南方去,潛心靜修。當練成黃天無極,便來尋你。我們之間,隻有一個人能活下去,這超越了人世間的所有恩怨,淩駕一切,沒有人可以改變。”

龍鷹深吸一口氣,道:“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