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綠洲風情

五騎呼嘯而至,片刻抵達河岸,勒馬停定,隔河打量他們。對方一式牧民打扮,腰佩馬刀,年紀最大的亦不過三十,最年輕的一個頂多得十二、三歲,稚氣未除,卻比其他成年人神氣。

年紀最大的牧民,忽然舉起兩掌,掌心遙向他們,喊了句他們聽不懂的土語。

萬仞雨低聲向兩人道:“他在祝願我們平安,是陌生人見麵的開場白。”接著也舉起兩手,重複對方說的話。

接著對方垂下左手,右手按胸說了另一句話。

萬仞雨指指東方,回應另一句話。

五人由大至少,同時露出輕蔑的神色,還發出嘲弄的笑聲。

風過庭道:“你說了什麽?”

萬仞雨一臉疑惑地道:“他問我是從哪裏來的,我告訴他是從大唐國來,不知有何好笑?”

年長的牧民又隔河喊了一串的話。

萬仞雨歎道:“這幾句我全聽不懂。上次來有向導帶路。”

龍鷹忙以突厥語道:“你們有人懂突厥話嗎?”

教他們意想不到的是,五人忽然斂起笑容,目射敵意,最年輕的小夥子更把手按到刀把去。

年長者以生硬的突厥話應道:“你們是突厥人的朋友嗎?”

這句話三個人都聽得懂。

龍鷹知機地道:“我們不但不是他們的朋友,還是他們的敵人。”

五個牧民容色稍緩,年長者道:“那你們是誰的朋友?”

龍鷹心忖塞外的遊牧民族,自有一套他們的規矩和生活方式。年長的牧民該是五人中最有身份地位的人,所以隻由他說話,其他人不會插嘴。而遇上陌生人,則有一套互致問候的方法,說話的內容也沿襲著某種固定的模式,以之區分朋友或是敵人,以問話得到判斷對方的機會。

龍鷹更曉得一個說話上的失誤,極可能是拔刀子的局麵。忙道:“我們是你們的朋友。”見對方沒有絲毫歡容,連忙加一句道:“也是吐蕃人的朋友。”

這裏地近吐蕃,當與這些遊牧民族較為親近,理該與吐蕃人有點關係,所以亮出吐蕃的招牌,碰碰運氣。

風過庭也以吐蕃語道:“我們帶了絲綢來送給你們。”

年長牧民仍是神情肅穆,突改以比突厥語流暢得多的吐蕃話道:“你們的吐蕃朋友是誰?”

龍鷹硬著頭皮以吐蕃語道:“是吐蕃的橫空牧野。”

五人齊現驚異之色,但卻敵意大減,使三人知道碰對了。

年長者再右手按胸,道:“我叫巴達。”接著逐一說出其他四人名字,每當他叫出名字,被介紹者都以右手按胸,神態變得非常神氣,顯是以自己的名字為榮。

龍鷹三人亦以他們的方式,介紹自己。

互相報上名字後,氣氛大有改善。

巴達道:“你們可否以天作證,沒有說謊?”

龍鷹仰望天上飄過的一朵白雲,指天道:“我龍鷹不但是橫空牧野的朋友,還是他的兄弟,如有說謊,上天會懲罰我。”

五人同時動容。

巴達一聲呼喚,五人催騎下河,涉水而來。三人往後退開,騰出空間讓他們登岸。

他們一邊渡河,一邊朝雪兒等打量,還交頭接耳的說話。

巴達首先登岸,敏捷地躍下馬來,往龍鷹走去。

龍鷹正不知他想幹什麽時,他已一把抱著龍鷹,道:“橫空牧野的朋友,也是我們呼倫族的朋友。”接著又與萬仞雨和風過庭擁抱。其他四人也來與他們進行擁抱禮,絕非虛應故事,而是充滿熱情,氣氛轉趨融洽。

眾人在河岸圍地而坐,等到萬仞雨取來其中一匹絲綢送給他們,果如萬仞雨所料,巴達等露出喜悅神色,把絲綢傳來看,愛不忍釋。

萬仞雨以吐蕃語趁機問道:“剛才我們說是從大唐國來,諸位因何發笑?”

太陽已沒入地平線,仍在西邊輝射扇狀的異彩,大草原又是另一番嫵媚之態。

巴達毫不隱瞞地直言道:“現在那是個被女人管治的地方,男人怎可被女人管治?”

三人乏言以對。

龍鷹岔開道:“為何我說是橫空牧野的朋友,你們這麽容易便相信?”

巴達外的其他四人該聽得懂吐蕃語,隻是不敢搶話來說,露出注意的神情。

巴達道:“因為我們曉得牧野王子的確與漢人成為朋友,至於是誰告訴我們,且恕我暫時不可以說出來。更重要的是朋友你剛才向天立誓,神色誠摯坦率,眼珠沒有轉動。”

龍鷹三人交換個眼色,均感巴達話裏有話,另有內情。當然不敢逼問。

風過庭道:“我們想到吐蕃去,巴達你曉得怎麽走嗎?”

巴達道:“現在仍不可以告訴你們,今晚先到我們的營帳休息,明早我們騎馬走一天路,去探訪一個擁有八個帳幕的人,他的營帳在神海之旁,我們尊稱他為‘安天’,意即有大智慧的人,一切由安天定奪。”

風過庭大感興趣地問道:“帳幕的多少,代表什麽呢?”

巴達微笑道:“八個帳幕,代表有八個妻子。我也有三個帳幕。”又壓低聲音道:“在三個帳幕輪流住宿,會減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哈!”

眾人陪他一起笑,當然明白他意之所指。

那叫旦達克的小夥子笑得最曖昧,該是尚未娶妻,故聽得心癢羨慕。

此時天色漸黑,眾人起程往巴達的營地去,送給他們的絲綢由巴達珍而重之的放在腿上,到漫空星鬥,朝西走足半個時辰,方到達一個縱橫十多丈的小湖,過百營帳,疏落地分布在小湖之旁。

全族數百男女,扶老攜幼的擁來看他們,好客熱情。

是夜巴達舉行野火會招待他們,請他們嚐羊腿喝羊奶茶。在深邃迷人的星空下,除遠處不時傳來的羊咩聲,就隻有篝火燃燒的響音。

羊奶茶的盛器在眾人手中傳遞,圍著火堆,慢條斯理地消磨時間。三人雖然不太習慣他們的節奏,但入鄉隨俗,逐漸地適應和享受他們的生活方式。

龍鷹忍不住問巴達道:“你們不喜歡突厥人嗎?”

巴達道:“突厥人不是正派人。”

萬仞雨問道:“他們曾經侵略你們嗎?”

巴達聳肩道:“我不知道,隻是向來如此,大家都曉得突厥人不是正派人。”

風過庭道:“你們知道我們的朋友吐蕃人的情況嗎?”

巴達晃晃頭,道:“那就要看安天肯否告訴你們,沒有他的準許,我是不可以說出來的。安天是我們的族長。”

龍鷹道:“你到過西麵的大沙漠嗎?”

巴達傲然道:“未踏足過神漠的人,怎配稱男子漢?我們草原的西麵有部分像矛槍般探進神漠去,直入三百多裏,盡端與且末河相接,是打獵的好地方,若沿河向西走,再折往南方,可到婼羌和且末,是到那裏去最快的捷道。”

萬仞雨道:“塔克拉瑪幹內竟有天然的獵場?”

巴達道:“且末河到我們的大草原前,先注入台特瑪湖,湖旁布滿樹木,棲息著各種走獸飛禽,如果你們有時間,我可以帶你們去打獵。”

三人嘖嘖稱奇,沒想到在重重的沙漠裏,竟有這麽多好地方。土能克水,但顯然水也能製土。

說話至此結束,三人被招呼到一個騰出來的空帳去,度過了抵達大綠洲的第一個晚夜。

翌日天未亮,巴達領三人上路,朝“神海”進發,去探訪那擁有八個帳幕的部族領袖。

三人對此實在有點莫名其妙,因為既送過禮,大家又稱兄道弟的,為何卻不肯告訴他們想知道的事?似有些兒不合乎遊牧民族開放熱誠的作風。

沿途草地平展無限,林海莽莽,草浪裏隱見賬房,也見到青稞、豌豆、胡麻等的農田,可見在這風光明媚的土地上,人們過著半農半牧的安逸生活。所經處大小河流密布,一個早上須十多次涉水過河,有兩次是由馬兒泅水渡河。

時見穿上色彩燦爛的衣服、包裹著各色頭巾的婦女在河邊洗濯衣物,不害羞地抬頭和他們祝好問安,年輕的女子剛健婀娜,別有一番草原民族的外貌風情。

到午後時分,他們在一個小湖旁休息,吃攜來的幹糧。往湖麵瞧去,一群群鳥兒在湖麵和附近飛翔,數以千計,充滿生趣,令他們看得目不暇給。若是盲目放箭,說不定有鳥兒會給射下來。

龍鷹道:“我的老天爺,竟然有這麽多不同的飛鳥。”

巴達見怪不怪、漫不經心地道:“每逢春夏之際,總有聯群結隊的鳥兒從西南麵飛來,神海處的候鳥更多不勝數,要到冬天鳥兒才減少。”

三人心中計算時間,從長安出發時是冬天,現在春天已過,夏天剛臨,不知不覺間,已上路逾四個月。

巴達又道:“刻下是水旺的季節,大量的水從南麵傾瀉而來,也是我們的草原最美麗的時候,到冬天,水流大減,這裏是另一個樣子。”

風過庭問道:“你們神海的海水是鹹的還是甜的?”

巴達道:“是鹹的,除南麵高原上的內陸鹹水湖外,我們的神海是方圓萬裏內最大的鹹水內海。我們這裏也產鹽,可以換很多東西。待會我每人送包鹽給你們。鹽是我們到沙漠必備之物,當坐騎受不住熱毒時,喂它們兩口鹽,可保住它們的命。”

萬仞雨大奇道:“馬兒竟肯吃鹽?”

巴達現出比他更驚異的表情,道:“你竟不知馬兒愛吃鹽嗎?”

風過庭道:“行萬裏路,勝讀萬卷書,到今天終明白這兩句話的智慧。”

巴達壓低聲音道:“安天是草原上最有地位的人,你們送禮給他,一定要比送我的禮重,否則別人會說我閑話,明白嗎?”

萬仞雨向龍鷹和風過庭苦笑點頭,兩人立即明白,曉得隻好把餘下的兩匹絲綢,全送與巴達口中的安天。遊牧民族的坦白直接,令人啼笑皆非。

又閑聊一會,四人繼續最後一段行程。

巴達沒有誇大,直至太陽落往西麵連綿起伏的山脈,龐大無邊的超級大湖終出現前方。

巴達欣然道:“嗅到水的鹹味嗎?”又以馬鞭指著日照下模模糊糊的遠方山脈,道:“山後就是可敬的沙海。”

三人被他引發,馳想著山脈後了無生意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與這邊水草肥沃,美若人間仙境的草原,對比上是多麽的極端。延綿的山脈,成了死與生的界線。

嚐過沙漠的滋味後,以龍鷹的好奇大膽,亦不希望須往“死亡之海”闖。

在太陽沒入西山前,終抵達湖區。神海大得不見對岸,無有邊際,像海更多於像湖,難怪叫蒲昌海。湖水晶瑩清亮,水草豐美,無數的天鵝、大雁、野鴨、魚鷗嬉水飛翔,夕照和瀲灩碧波渾成一片,配上在湖邊放牧的牛羊馬,連成充滿感染力的動人美景,西麵的山脈宏偉巍峨。

巴達興奮道:“到哩!”快馬加鞭,領著三人朝湖岸高地處一組營帳奔去。

巴達的營地,比起這裏營帳數目之多,有小巫大巫之別。但雖然有數千營帳,卻毫不擠逼,疏落有致,點綴著遼闊濕潤的湖岸區。

在附近放牧的十多個年輕牧民,見他們來到,放騎奔來,與巴達交換幾句問候話外,加入他們,朝目標營帳馳去,抵達規模最大的一組營帳時,後麵已成長長的一串騎隊。

沿途不住有婦女小孩從附近營帳走出來,氣氛熱鬧,和平安寧,人人臉帶歡容,似茫然不知大草原外的凶險世界。

巴達忽然勒馬,低聲道:“快下馬,安天來了。”

眾人隨他下馬,一個高大老者在七、八個年輕小夥子簇擁下,從一座小山丘上的營地往他們迎來。

老者年紀已逾五十歲,仍是動作敏捷,健步如飛,身體結實,神采過人,長滿絡腮胡須,氣宇不凡,看來是有識之士,難怪如此得族人尊敬,奉之為領袖。

不用介紹,也知老者是安天。

他的衣服和頭巾都是靛藍色的,神情嚴肅裏帶點龍鷹等沒法明白的緊張,這類情緒該與安天與世無爭式的生活拉不上關係。

安天終來到眾人身前,神氣十足的銳目上下打量三人,然後在三人意想不到下,以字正腔圓的漢語道:“說出你們的名字!”

龍鷹壓下心中的驚訝,代表三人逐一報上名字。

更令他們沒想到的,安天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舉掌向天,激動地道:“感謝天,他們終於來了。”

又向身旁的小子吩咐幾句,小子不知領了什麽命令的去了。

三人你眼望我眼,不知如何應對。

安天忽然趨前,先與龍鷹擁抱,然後再擁抱萬仞雨和風過庭。

行過擁抱禮後,安天當眾宣布了幾句話,在場的百多人全體發出歡呼叫喊,氣氛熱烈。

巴達低聲向三人解釋道:“安天說你們是我的朋友。”又神情興奮地道:“你們令我很有麵子,以後我們是朋友和兄弟。哈!”

安天神情一變,變得欣悅安詳,親切地道:“三位先生請隨本人來。”

三人和巴達跟在他身後,牽馬走上丘頂。

到了一座特大的方帳外,幾個年輕婦女迎上來,為他們照顧馬兒。

安天自行入帳,打手勢著他們進去。

龍鷹等先為馬兒解下馬鞍和負載,萬仞雨順手取得兩匹絲綢,在巴達的指示下,三人進入方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