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九章 千山萬水

安西四鎮,為大唐西域重兵之地,分別為龜茲、於闐、疏勒和焉耆。其中又以龜茲居首,乃安西都護府所在,曾長駐重兵。

該國位處塔克拉瑪幹之北,天山之南,西通天竺、大食、波斯,南扼貫穿“死亡之海”的捷道出口,不但是東西交通要衝,更是東西文明薈萃之地,地區政治和經濟的中心。佛教便是從天竺首先傳入龜茲,再傳往中土。

龜茲全國人口約七千戶,擁兵達二萬之眾,東西千餘裏,南北六百多裏,大部分為綠洲之地,泥土豐沃,國家富饒。和平時期,人民過著半農耕、半畜牧的安寧生活。

龜茲城,又名伊羅盧城,是龜茲國的國都,城周長十八裏,為西域最具規模的大城之一。

西域向以舞樂著稱天下,“龜茲樂”、“高昌樂”和“疏勒樂”並稱西域樂藝的三大係統,而以“龜茲樂”聲譽最高,高僧玄奘往西天取經,遊曆過百多個城邦後,便盛讚龜茲樂舞“管弦伎樂,特善諸國”,於此可見一斑。

大隊依龍鷹的提議,於出口綠洲歇息一夜後,翌日天未亮便起程,在勝渡領路下,從山中秘道離開綠洲區,結束了穿越塔克拉瑪幹的壯麗旅程。山路並不易走,特別是還須運送重達千斤的巨型天石,個中千辛萬苦之處,惟眾人自知,卻成功避開所有可能攔途截劫的敵人,抵達塔裏木河南岸。

這道西域最長、水流量最大的內河,並沒有令他們失望,兩岸景色如畫,際此初春時分,更是美不勝收,仿若人間仙界。

由於仍身處險地,他們不敢停留,立即伐木借繩索渡河,花了整天工夫,將駝馬貨運往對岸,至此已筋疲力盡,但確已脫離險境,縱然有敵追來,亦被大河阻隔。

次日大隊沿河東行。三天後,龜茲城終於出現遠方。他們休息一晚,天未亮便繼續行程。

龜茲與且末,一向關係友好密切,風漠率領十多個手下,策著從熱魅人手上奪來的戰馬,早一步往龜茲城去,安排一切。

大隊則抱著如釋重負的輕鬆心情,浩浩****的徐徐前進。

荒原舞沒有誇大,沿途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景色,令人歎為觀止。他們沿龜茲河東行,對岸屹立著一座宏偉的佛寺,使人聯想到篤信佛教的龜茲人。寺的四周漫山原始森林,幾疑是無路登寺,古雅安逸。

沿岸不同種類的樹,爭麗鬥豔的展露著不同的色彩,遠處的天山雪峰起伏。微風輕嘯,在參天的樺樹、櫟樹和各種針葉樹的應和下,使人氣靜神和,忘卻煩惱。

愈接近龜茲城,愈見廣闊的田野,被疏落分布的氈帳和農莊點綴,可是仍予人以人煙稀少的感覺。低矮的房舍,與無盡的草原,延綿的山脈,配合得天衣無縫。

龍鷹、萬仞雨、風過庭和勝渡落在隊尾,在駝背上欣賞景景稱奇的龜茲河風光。

龍鷹想起老子李耳的“小國寡民”,大生感觸,道:“任何戰爭,對這片美麗的土地都是褻瀆。”

萬仞雨悠然神往地道:“自出玉門關後,我們踏足西域,來到這群山環繞,眾水分流之地,北有阿爾泰山,中為天山,南是昆侖山,蔥嶺橫亙於西,草原和沙漠無際無邊,隻要想到我們曾在廣闊獨特的地域走南闖北,便有神馳意飛的動人感覺。”

勝渡道:“你們口中的西域,在我們來說是‘三山夾兩盆’的神聖土地,山是萬爺提及的阿爾泰山、天山和昆侖山,盆是準噶爾和塔裏木兩大盆地,遍布草原和沙漠,也是我們各族揮戈躍馬,爭雄稱霸的疆場。”

風過庭道:“我們離開長安時,正是初冬時分,現在隆冬剛過,春暖花開,終於來到龜茲,超逾了一年的時間。”

龍鷹道:“我們現在離長安有多遠呢?”

萬仞雨一字不差地道:“是七千四百八十裏,哈!我的確曾下過功夫。”

龍鷹咋舌道:“差二千多裏便足萬裏之數,哈!這麽說,我們離長安後走過的肯定不止萬裏路,等於讀了超過萬卷書。哈!真爽!”

此時離城已不到五裏的距離,由於時間尚早,太陽剛升離地平,路上遇上入城趕集的龜茲人,都對他們投以好奇的目光。

龜茲農民牧民的交通工具很進步,大部分人趕著毛驢車,神態悠閑的載著各式貨物,朝城而去。

龍鷹特別留心遇上的女子,個個瓜子臉,一副天生的美人胚子,披絲穿綢,色彩鮮豔明麗,一點不怕被他們行注目禮,還以甜美的笑容回敬他們無禮的目光,看得他們心花怒放。其中幾個特別美麗的,更令龍鷹看得難以移開目光,大呼過癮。

龜茲美女如雲,果非失實的虛語。

離城不到半裏,風漠偕大隊龜茲兵出城相迎。龍鷹四人依原定計劃,入城後立即開溜,各自行事。

龜茲河從西而來,穿城而過,將宏偉的城市一分為二,此河水勢平緩,綠樹夾岸,水湧成渠,城池就河而築,形成城河相依的獨特城景。

龜茲城宛如立在沙漠邊緣的前線哨兵,巍然聳立,顯然是關外雄鎮,也成兵家必爭之地。四周圍以城牆,內土外磚,樓堞重重,四角建有角樓,隻於城牆東西設有城門兩道,每道城門都突出於牆體外部,有裏外二門,呈甕形,具有強大的防禦力。難怪以娑葛的強橫,仍未敢輕易來犯。其規模等於中土一座僅次於神都和長安的城池。由此亦可見龜茲漢化之深,大異於於闐等西域的先進國。

龜茲城另一特色,是王堡建於城中央,跨河而築,也形成了整座城池的重心,各大街小巷便以王堡為中心蛛網般開枝散葉,組成一個仿如八卦的龐大圖案。古寺、市集、街道、民區、佛塔、主河的支流,是形成圖案的諸般元素。

四人漫步長街,輕鬆寫意。

龍鷹早脫掉麵具,恢複邪帝本貌,剛接了兩個橫送而來的秋波,大樂道:“十個人中,至少有六個是女的。黠戛斯又如何呢?”

以建築來說,更見漢文化對龜茲的影響,城市以貫通東西城門的主街為中軸線,王堡為軸心,主大街亦為貿易大道,長達二裏,商鋪匯集,約略數來,超過二百間之多,如此規模,確非於闐等城能及。漫步其間,大小招牌門市互相呼應,綢緞莊、雜貨鋪、牛羊店,幾乎包容了商業的所有行當。街上除本地人外,更有來自東西的商旅,特別是他們一直走來,全是荒漠不毛之地,更感眼前所見,有種不真實的奇異滋味。

勝渡正欣賞著一個邊賣羊肉串,邊優閑嗑著葵花籽的龜茲少女,聞龍鷹之言,笑答道:“在我們的地方,十個人中才有兩個是男人。哈!”

龍鷹心癢癢地道:“有機會定要到你們處體會個中妙況。”

萬仞雨責道:“你這小子是人心不足,你還欠缺女人嗎?如果我是你,肯定早給煩死。”

龍鷹笑嘻嘻道:“想想總可以吧!”

風過庭留意的卻是專售鐵器的店鋪,駐足觀看。三人隨他停下步來。前者道:“隻看鐵壺兵器,無不鑄工精巧,可知此處的鑄鐵作坊,有極高的水平。”

龍鷹輕撞勝渡一記,笑道:“你有望成為鑄劍大師了,初開爐鑄的便是天劍,肯定給後世傳為佳話。”

勝渡急促的喘兩口大氣,說不出話來。

鐵器店的老板迎出來,堆起笑容,以突厥話道:“你們雖說突厥話,卻肯定不是突厥人,敢問貴客來自何方?”

勝渡怕他拆穿龍鷹等,答道:“我是黠戛斯人,他們是且末人。請問老板店內的貨品,來自那個作坊?”

老板傲然道:“我店內由一根針到一個大鐵鏟,均由西南塔裏木河北岸沙雅城規模最大的塔裏木鑄造場打製,不但質佳耐用,且價錢合理,不買是你們的損失。”

風過庭得到想知道的答案,心中歡喜,掏出金子,買了四把小刀,每人一把,當作紀念品。

萬仞雨又問清楚往舞樂院的道路,四人遂離開主街,直抵西城牆,轉左往北。

龜茲城主街外宛如另一世界,林木婆娑,房舍多為樸素的平頂屋,露出泥土原色,卻堅固實用,疏落分布,遇上河道,有橋接通兩邊,行人不多,但無不悠閑自得,個個像不用工作的模樣。

萬仞雨目注前方,大有感觸地說:“終於到哩!”

通往龜茲舞樂院的石板路,極具風韻特色,大收先聲奪人之效。鋪路的石板材料清亮光潔,腳感沉厚,可是經數百年的人踩馬踏下,已是一路陳跡,一路滄桑,斑痕累累,深淺不勻,凹凸不平。

進入舞樂院的門樓後,登時眼前一亮,看到掩映在林木裏純木構的建築組群,即使遠在百步之外,眾人仍似嗅到傳來的木香木味。一人迎出來大笑道:“我荒原舞的三位大哥終於到了,不單是我們兩兄妹的榮幸,更是舞樂院的榮耀。舍妹日夜盼你們來,不知盼得多麽苦。”

在龜茲的荒原舞,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瀟灑神氣,與三人逐一擁抱,再由萬仞雨介紹他認識勝渡。

久別相逢,四人歡欣如狂,但亦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深刻感受。

荒原舞現出未曾有過的熱情,領著他們通過林間小路,繞過主建築,朝內院深進,解釋道:“舍妹正在主殿排演歌舞,尚未有通知她的機會,待會給她一個驚喜。”

主殿隱隱傳來天籟般的樂音,除風過庭外,龍鷹等均不曉音律,但已清楚聽得龜茲樂與別不同的風格神韻。走在殿旁的側廊處,像進入了舞樂的天地,遠離所有紛爭煩困。

舞樂院占地極廣,大小建築十八處,高低主次分明,變化豐富,互相穿通。最特別的是處處裝飾著做工精巧、多姿多彩的舞俑木雕,木柱木壁飾以彩繪壁畫,整個舞樂院便像龜茲藝術一個具體而微的縮影,使他們深深投進龜茲的迷人風情去,明白到龜茲文化的精華所在處。

想起花秀美別具風韻的迷人姿態,妙絕天下的樂舞,以萬仞雨的定力,也生出希能快點親近她的火熱情緒,龍鷹更不用說。

風過庭道:“我們何不到主殿去,在旁欣賞她們的歌舞呢?”

其他三人點頭附議。

荒原舞道:“來日方長,哪怕沒有機會?舍妹雖生性冷漠,對你們卻是另眼相看,像在下般因三位以德報怨,非常感激。今次你們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潛入城內,出乎我們兄妹意料外,得來不易,所以絕不可泄出風聲,以免妨礙我們的未來大計。”

萬仞雨問道:“你為何似未卜先知,竟知在院外等候我們?”

荒原舞笑道:“這處是我的地頭,在下自然比較有辦法。不過四位確是了得,我的眼線完全沒察覺四位入城,到你們入店買匕首,又詢問到這裏來的道路,方趕來通知在下。”

又道:“你們究竟如何混進城內?守城門的兵衛也有我的人。”

說時領眾人進入東北角的一座大宅院,在廳子圍桌而坐。

一個嬌俏秀美的龜茲小姑娘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為他們奉上清香撲鼻的香茗,又退了下去。

萬仞雨見勝渡飽餐秀色至目難轉睛,一副見色起心的饞相,笑道:“勝渡你最好檢點些,待回到黠戛斯才放肆。”

勝渡老臉一紅,尷尬的垂頭。

荒原舞不以為忤,改以勝渡明白的突厥話道:“食色性也,很難怪責勝渡兄,黠戛斯人向以直接坦白見稱,男女風氣開放。這妮子叫毛青,是樂院的學徒;凡樂院學徒,無一不經精心挑選,長期訓練下,舉手投足,一步一笑,會流露自然的美態,故勝渡兄的反應是正常的。”

龍鷹笑道:“那是否如萬爺般的反應,便是不正常呢?”

荒原舞向萬仞雨攤手道:“我可沒下過這結論。”

萬仞雨笑罵道:“好小子!總不肯放過反擊的機會。”

荒原舞舉杯道:“此茶名天山翠片,乃我國的特產,以色翠、馥鬱、味醇、形美,這‘四絕’而著稱。滋味鮮爽,醇厚回甘。就以此茶,恭迎四位抵達龜茲城。”

四人喝下熱茶,大有將龜茲喝下去的動人聯想。

荒原舞放下杯子,道:“你們是否隨且末人一道進城呢?”

風過庭點頭應是,問道:“有否收到我們行止的風聲?”

荒原舞道:“風聲多得像冬天的雪片,一時說你們被突厥人圍攻,一時說你們被逼逃往蔥嶺,最離奇是有人傳你們到了吐蕃人的高原去,卻從沒有說過你們會到龜茲來。”

萬仞雨道:“此事一言難盡,須從頭說起。”

荒原舞道:“現在不用說出來,我安排了待會讓舍妹一起陪你們進膳,當作是洗塵宴。”

風過庭向勝渡笑道:“你心中最好有點預備,花秀美乃龜茲第一美女,且是舞樂大家,更難抵擋。哈!”

眾人哄然大笑。

萬仞雨道:“聽說娑葛逼你們派出最頂尖的歌舞團,到碎葉城向他祝壽。是否有這回事?”

荒原舞麵色一沉,狠狠道:“今次娑葛實是逼人太甚,這等若要我們送出一團頂級的樂舞伎,讓他收為私產。更為欺人的,是指名必須由舍妹領團,如肯答應,會歸還從女飛賊手中奪回來的‘龜茲樂衣’。”

龍鷹歎道:“這家夥終於忍不住了。”

風過庭道:“默啜又如何呢?”

荒原舞道:“默啜接連受重挫,已沒有先前的滔天氣焰,現時形勢明顯,如他不能重振聲威,娑葛會如脫韁野馬,向南擴展勢力。他索要舍妹和歌舞團,又明言‘樂衣’在他手上,正是在找尋對我們用兵的借口。噢!突厥人還有件事,傳得沸沸揚揚,直接與貴國有關。”

萬仞雨訝道:“是什麽事?”

就在此時,環佩之音在門外響起。

四人忘掉一切,朝入口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