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龜茲樂舞
是夜萬仞雨、風過庭和勝渡,到國賓堂歸隊,混入且末人裏,龍鷹則留在舞樂院。當荒原舞到王堡見龜茲王白赤,換上湖水綠色便服,配上素白披肩的美人兒乖乖的來陪龍鷹吃晚膳。
夕陽斜照下,兩人在東堂的一個幽雅小偏廳對坐。美人兒吃了幾口蔬菜後,停下來,興致盎然看著龍鷹掃**桌上美味的地道美食。
龍鷹邊吃邊欣賞清麗的美色,不知多麽有胃口。
花秀美確是與別不同,縱然換作是與他有親密關係的人雅諸女,給他一雙魔眼目不轉睛地行注目禮,會現出嬌羞的女兒之態,獨是她若無其事,持亙地保持在某一令人怦然心動、無可無不可的清迷冷美的情態。令人既心癢又不敢冒瀆。
不由記起那年在揚州,端木菱渾身濕透從水裏登岸,曼妙曲線盡顯,回眸似罵非罵責他“仍未看夠嗎?”的動人情景。基於魔種和仙胎的天然吸引,與情欲扯不上半點關係的仙子,反是最能惹起他原始欲望的絕色美女。
如果換作這般被他飽餐秀色的是小魔女,會說的肯定是“有什麽好看的?未見過女人嗎?”又想到狄藕仙最愛吃街頭小食,若帶她到龜茲來,會是如魚得水。
龜茲確是城市裏的世外桃花源。
他們沒說半句話,但又非龍鷹渴望的眉目傳情,花秀美雖安坐眼前探手可觸之處,偏卻似是身在另一神秘的空間裏。
龍鷹吃飽了,摸摸肚皮,道:“花大家在想什麽呢?”
花秀美平靜地道:“什麽都不想。”
龍鷹失聲道:“小弟就坐在你眼前,連我也不肯想想嗎?”
花秀美淡淡道:“不是沒有想你,隻不過不是你希望的那種‘想’。當你靜下心來,不著一物,周圍的事物會自然而然反映在心底裏,秀美喜歡這種感覺嘛。”
龍鷹苦笑道:“我倒希望恢複在神都的日子,秀美故意以你那種特別的方式來挑惹小弟。嘿!秀美可知自己**男人的手段非常厲害。”
花秀美沒好氣地道:“還要說!你那時根本不把秀美當一回事,看你的眼神便清楚。”
龍鷹見逗得她說男女間敏感的話題,大樂道:“原來花大家直至今天,仍是含恨在心。哈!真爽!”
花秀美再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懶得答他。
龍鷹長長籲出一口氣,嗅吸著花草樹隨風送進偏廳來的氣味,加上美人兒淡淡的清香,陷進深沉的回憶裏,徐徐道:“我自少孤獨地生活著,內在的世界,遠比外在的世界重要。外麵的事可以模模糊糊,甚至忘掉,但內在的每一個發生,都會刻鑄在心版上,隻有那才是我的實在,完備自足。到神都前的五年,更獨自一人生活在一座美麗的小山穀裏,百裏內沒有人煙,陪伴我的是昆蟲飛鳥、大小走獸和廣闊的原野。”
花秀美輕輕道:“你沒想過出去闖嗎?在你的想象中,外邊的世界會是怎樣子呢?”
龍鷹道:“想象外邊的世界,是我內心世界的重要部分。隻要想到身處的天地,隻是更大天地微不足道的一小角,我便感到滿足,因為還有無盡的天地等待著我去發現。我也有想未來的嬌妻,但她必須比我想象的更好,我才會動心。生活一天一天地過去,我沒有絲毫沉悶或重複的感覺,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等待我去品嚐和體會。不過如真能忘掉過去的一天,感覺將更新奇。哈!如果一天便是一輩子,那每一刻都將不同,每一刻都是那麽動人。”
花秀美似是被他勾起心事,美目更淒迷了,如夢如幻,自言自語地道:“你有看星空嗎?”
龍鷹正徘徊於回憶中的荒穀裏,身旁是淌流的小溪,倒沒注意她的反應,聞言道:“我最愛在月兒當空之際,在林野裏狂奔,某一瞬月亮似乎忽然消失在一排樹後,不一會又重現眼前,月兒似懂追蹤人般,在晚夜永遠陪伴著你,似遠又似近,你更永遠不明白它是什麽,不像太陽般有規律,行藏飄忽神秘,難以捉摸中又隱見規律。它會令你想到,眼前無盡的天和地、日和夜,有著環環相扣的秩序和規律、無限的深意。”
花秀美歎息道:“說得真動人。”
龍鷹沉吟不已的將目光投向她,道:“花大家愛看星空嗎?隻有大家的觱篥,方可表達其萬一。”
花秀美眸神深注的瞧著他道:“你剛才描述的內心情況,不但美妙而且真實,於佛家來說,外在的世界隻是受、想、行、識下的幻象。秀美常在想,天空有這麽多星星,有明有暗,密密麻麻的,便如點燃了無數的燈火,可是天仍沒亮起來,仍是那麽漆黑,是多麽不可思議。”
此時荒原舞回來了,坐到兩人中間的位置,訝異地看妹子兩眼,道:“我已取得大王同意,可放手修理娑葛。”
龍鷹訝道:“竟如此容易?”
荒原舞笑道:“全賴你老哥的名號,聽到有你親來主事,哪還將娑葛放在眼內?在這裏,娑葛來犯是眾所周知的事,問題隻在何時發生。現在得鷹爺出手,敝主當然求之不得。”
花秀美道:“大王沒要求親眼看到鷹爺嗎?”
荒原舞道:“這是他第一個反應,在我力勸下隻好打消此念。隻有在保持秘密下,才能進行我們的雄圖大計。”
從懷裏掏出一塊灰灰黑黑炭石似的東西,遞給龍鷹。
龍鷹接過後,訝道:“看不出是這麽輕,卻非常堅硬。”
花秀美抿嘴笑道:“不要裝模作樣了,你沒轉身、不看一眼的便猜中凝豔佩劍重量的事,早流傳於草原和沙漠,成為佳話。不信你看不出礦脂的重量。”
荒原舞又訝異地再瞥她一眼,道:“這是產自山中礦藏的奇異物質,專作冶煉的輔助物,亦是勝渡要求的物料,熔點比鐵低得多,具有強大的黏性,是修補天石破口的必需品,從融化到變回固體,隻是一刻多鍾的時間。”
龍鷹喜道:“哈!東風也有了,其他冒充馬賊的行當,更難不倒你。”
荒原舞收回礦脂,欣然道:“你們來得及時,否則我真的不曉得如何應付娑葛的無理要求。現在則可將計就計,我們的歌舞團會與且末人同時出發,但又不互相統屬,而是各自為政。大王會派出五百精銳,由我的好友盛江雲領隊。哈!因隨團的男女歌舞伎和樂師達一百五十人之眾,要掩飾不可告人之事,易似反掌。”
龍鷹靈機一觸地道:“可否漏夜趕工,給我鑄一塊上載漢字的鐵牌?但千萬不可被人認出是你們的手工,也不可泄出消息。”
荒原舞饒有興趣地問道:“可用拍模的方式造出來,如果隻是幾個字,明早可以交貨。”
花秀美也瞪著他。
龍鷹先向花秀美眨眨右眼,緩緩道:“就是‘龍鷹笑贈’四字如何?”
荒原舞忘了龍鷹公然調戲妹子,拍腿叫絕道:“好計!四字之威,勝比千軍萬馬,直搗娑葛的心窩,當他使人開采天心,發覺裏麵隻有此小匾子,可想見他大吃一驚的美妙情況。”
接著笑道:“我又要回王堡去了,今夜或許不回來,妹子要好好為我招呼鷹爺。”
說罷離堂去了。
花秀美深深地注視他。
龍鷹笑嘻嘻道:“有什麽好玩意兒?”
花秀美“噗哧”一笑,眸珠轉動,忍俊著道:“玩意兒!剛用眼睛調戲人家,又厚顏無恥的要求新玩意兒,真是冤家。”接著站起來,柔聲道:“隨秀美來吧!”
龍鷹目瞪口呆看著眼前美景。
高達十二丈,長三十丈,寬十五丈的長方形空間裏,四壁是繞堂排列的四十八幅彩畫,繪於壁上,高如人身。畫工之精細、色彩的和諧,莫不教人歎為觀止。
龍鷹不是沒到過更大的空間,例如神都的萬象神宮,但從未身處這麽大,而除壁畫外再無別物,且是全木構的建築,充盈木香木味。
甫入門,他便忍不住駐足觀賞。
壁畫描繪著一個穿上彩帛的歌舞伎,雙臂舉起,頭往右微傾,眼瞼下垂,雙腿略分,右腳點地,雖是凝定於某一剎那的姿態,但因畫工了得,竟能令人聯想到下一個彩帶飄旋的姿態,栩栩如生,莫過於此。
龍鷹喚道:“我的娘!原來畫可以這麽好看。”
花秀美的聲音從堂心傳來道:“看!”
龍鷹神魂顛倒下別頭瞧去,登時靈魂出竅,忘掉一切。
花秀美雙腿交叉,足尖微蹺,肢臂像畫裏舞伎般往頭頂高展,接著就在木地板上旋轉兩匝,似快似慢,秀發飄旋,動作絕不誇張,卻沒可能地予人肢體動作豐富的感覺,腕手的變化精微細膩,彈指搖首,連續騰躍,瀟灑如行雲流水,輕盈得如飛天,不費吹灰之力。
花秀美倏又停止,俏生生立在他身前,眯著美目橫他一眼,道:“好玩嗎?”
龍鷹歎道:“你是從洛水來的女神。”
花秀美道:“我們龜茲樂派源遠流長,最為你們中土人所知的,是中土北周時期的蘇祇婆,將我們的樂理‘五旦七聲’傳往中原,成為你們‘燕樂’的二十八調。”
龍鷹道:“竟有此事。”
說畢自覺地觀賞其他壁畫,雖沒說話,卻是迷醉其中,說不出話來。
花秀美像變成個天真的小女孩般,在他身旁解釋道:“四十八幅畫,繪的是一套完整的舞蹈,包含了所有基本姿態,學不好這套入門的功夫,是不準學習其他的舞蹈。練好了,其他的彩帛舞、花繩舞、纓絡舞、頂燈舞、頂碗舞,莫不易如反掌。”
龍鷹哂道:“隻花大家的身體美姿已夠好看,何需輔助的工具?”
花秀美沒好氣道:“真拿你沒法,哪有這般直說女兒家的身體好看的無禮話?偏又沒法生你的氣。”
龍鷹轉過身來,盯著她道:“為何沒法生氣?花大家會生氣嗎?”
花秀美白他一眼,道:“不答你。我已盡過招呼的責任,明天還要一早起程。待秀美送鷹爺回東堂休息吧!”
在日出前的暗黑裏,龜茲城東麵城門降下,開路的龜茲兵隊形整齊的馳出,左轉北行。
運送天石的且末部隊,換回輕便的本國軍服,精神抖擻的緊接出城,駱駝換成借自龜茲人的戰馬,載天石的車子改由四匹騾子拖拉,仍由鐵剛負責駕車,但傍在左右者換上了突騎施的驃悍戰士。
彩虹夫人三女改乘馬車,簾幕低垂,看不到車內情況。
與馬車並排而行的是個雄偉的突騎施將領,神態陰沉,雙目寒芒爍動,顯非易與之輩。
龍鷹和荒原舞蹲在城外一個山頭,遙觀隊伍的情況。
龍鷹道:“精跳奇?”
荒原舞道:“正是此人,算得上智勇兼備,屬娑葛倚重的人之一。”
龍鷹道:“娑葛最倚重的,是否親弟遮弩?”
荒原舞看著舞樂團的隊伍,追在送天石的隊伍後,走出城門,大部分為馬車,騎馬的多是護送的龜茲戰士,又或懂騎術的男舞伎。聞龍鷹之言道:“可以這麽說,也不可以這麽說。”
龍鷹道:“娑葛和遮弩出了問題嗎?”
荒原舞道:“我是聽回來的,遮弩近年來每戰必勝,最輝煌的一役,是攻打你們在玉門關之北的火燒城,隻半個月時間,便攻陷堅固的城池,還斬下守將首級,令遮弩在族人心中的地位大幅提升,隱有蓋過娑葛之勢。”
龍鷹點頭道:“功高震主者,從來沒有好下場。”
荒原舞道:“表麵看來,兩兄弟之間並沒有問題,但我卻看出他們正為切身私利,在明爭暗鬥。”
龍鷹喜道:“快說來聽,看可否有利用之處。”
荒原舞道:“首先是遮弩率領自己的部隊,到了弓月城,擺出能與娑葛分庭抗禮的高姿態,我不信以娑葛的暴躁,按捺得住對此的不滿。”
龍鷹道:“還有呢?”
荒原舞道:“還有就是他竟私下來向敝主求親,要娶舍妹為妻。”
龍鷹想起昨晚花秀美動人的舞姿,短暫而甜蜜,心忖這位龜茲首屈一指的歌舞樂大家,實是塞外最珍貴動人的私產,難怪不論默啜、娑葛、遮弩等最具權勢的人物,均想染指。
龍鷹道:“遮弩鬥得過娑葛嗎?”
荒原舞皺眉道:“表麵看,該仍差一大截,真不明白遮弩的膽子為何變得這麽大。”
龍鷹道:“任何不合理的表象,背後必有個合理的原因。會否是獨解支在後麵暗裏支持遮弩呢?咦!不對!”
兩人四目交投,均現驚異之色。
龍鷹深吸一口氣,道:“支持他的該是默啜才對。我的娘!我太輕視默啜了,這混蛋的政治手段,可稱冠塞外。簡簡單單的一招,扣留我們的迎親團,已扳回失利於孫萬榮一役的頹勢,如能奪得天石,又使回紇和突騎施開戰,加上遮弩甘於作其走狗,說不定真能完成他的大業,成為塞外唯一的霸主,那時我們也抵不住他。”
荒原舞佩服道:“真古怪,你來此不到兩天,本模糊不清、錯綜複雜的混亂情況,立即有水落石出之感。事實上到現在我仍不知你如何可為我們取回‘樂衣’。至於要殺參師禪,更是近乎不可能。可是我總有個直覺,一切不可能的事,最後都會給你辦到,就像那次收拾盡忠和孫萬榮。”
此時兩隊人馬已去遠,隻見踢起的塵土。
龍鷹拍他肩頭,笑道:“或許一切早注定了,我隻是代老天爺執行。哈!工作的時間到了。”
兩人退下山丘,在山腳的密林尋得戰馬,踏鐙坐上馬背,朝北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