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易作品大全集(全15部共144冊)

第十四章 弄假成真

龍鷹的心情很複雜,似是掌握到一切難題可迎刃而解的方法,也麵對著極可能是這一輩子最痛苦的抉擇。

與法明的再遇,兩人自然而然扮演起方閻皇和康老怪的角色,當代入這兩個魔門的人物裏,可拋開以前的恩怨,再次共度在襄陽並肩作戰的好日子,甘苦與共。而嘲諷的是在現實裏,他們的遭遇亦和結局悲慘的方閻皇和康老怪逐漸看齊,愈來愈相似。

他不知該否完全絕對相信法明的誠意和動機,胖公公對他的看法令自己有戒心,但又想到胖公公認識到的,隻是他狠辣無情的一麵,自己卻聽過他的心事,知他亦像任何人般,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魔門中人的行事作風,一向是為求成功,不擇手段。胖公公以前不會比武曌和法明好多少,或許猶有過之,但當武曌展開對魔門趕盡殺絕的行動,胖公公像從一個夢裏醒過來,深深悔疚以前的作為,對自己的滿手血腥感到傷痛。

法明也再不是以前的他,如武曌般,在曉得仙門之秘後,內心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無意中,法明為他解開了因花間女殺師之仇而來的死結,他再沒有非殺法明不可的理由。法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唯一害怕者就是女帝師姐,李顯的回朝,因著被大江聯的成功滲透,將他逼上沒有未來的絕路,他的反擊是必然的。

法明說得對,他的僧王寺是首當其衝。

真古怪,侯希白的“三個半字”遺言事實上疑點重重,因為盡管下手的是法明和莫問常,絕不會透露與魔門的關係,還要掩飾真正身份,怕被揭穿。隻有法明猜測是由白清兒出手,方是合乎情理。當侯希白見到白清兒,自然而然想到婠婠,記起當年婠婠與徐子陵十年之約攜來的小女孩明空,從而聯想到當今女帝武曌自創的名字,她輕而易舉**平魔門的事實,恍然大悟,所以第一句遺言,正是心之所思。

花間女搏殺莫問常後,神態亦有點異乎平常,一句不提向法明報複,隻急著趕返巴蜀,用莫問常的人頭祭祀乃師,說不定在她深心之內,又或許因是乃師在天之靈向她傳遞某種奇異訊息,使她感到不妥當。

沒有花間女殺師之仇橫亙在他和法明中間,他感到與法明比以前接近了,雖仍是敵友難分,至少不是死敵。可是法明與佛門的仇恨,卻是無從化解。李顯回朝,使一直被壓抑的佛門恢複生機,躍躍欲動。

他絕不會告訴法明自己的“造皇大計”,因為李隆基登場,亦絕不會容忍法明。沒有武曌在後麵撐法明的腰,法明勢被佛門龐大和根深蒂固的力量掩沒。

神思恍惚裏,宮城在望。

王庭經的身份,當然沒有以前“鷹爺”直出直入的威勢風光,正要趨前依規矩出示通行的文書官符,一人迎上來道:“太醫安好,請上車。”竟然是武曌的心腹太監榮公公。

龍鷹糊裏糊塗地登上馬車,到榮公公坐在他旁,馬車開出,進入皇城,倏地記起當年初抵宮城,也是由榮公公親自陪伴,送他到麗綺閣去,還介紹沿途的景物。那時過的是多麽美好的日子,但要在此刻回想,方才明白。

龍鷹問道:“聖上想見我嗎?”

榮公公道:“稟上鷹爺,聖駕在集仙殿,在這處接鷹爺,是小人自做主張。”

榮公公和幾個禦衛兄弟,負責配合和掩飾他的身份。

龍鷹駭然道:“發生什麽事?”

榮公公道:“想先問鷹爺,除甘湯院外,有別的去處嗎?”

龍鷹大吃一驚道:“我正要回甘湯院去,唉!送我去胖公公處吧!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

榮公公吩咐了禦者,回到他身旁坐下道:“昨夜太平公主,於三更時分,在上官大家陪同下忽然直闖甘湯院。”

龍鷹明白過來,心中喚娘。

終於有人懷疑“王庭經”,這個人就是美麗聰明的公主,女性的直覺是敏銳的,“王庭經”又是無中生有的人物,最大的功績竟是去為奚王的兒子治病,與龍鷹討伐孫萬榮的戰事配合無間,有關王庭經的事,又是由女帝的貼身女官上官婉兒親自安排,熟悉龍鷹行事作風的太平不起疑才怪。

可以想象太平愈想愈覺可疑,遂親身去質詢上官婉兒,後者當然矢口否認,太平公主遂祭出最後一著,就是逼上官婉兒和她一起到甘湯院來個人贓並獲。即使龍鷹知機躲起來,由於太平必是排闥直入,匆忙裏,怎都留下蛛絲馬跡,提供她“龍鷹在此”的物證。此招不可謂不絕。

榮公公道:“三位夫人並沒受驚嚇,反感刺激有趣。”

龍鷹心忖,上官婉兒定被駭個半死,因她不像自己般了解太平,她絕不會出賣自己。但如讓她曉得自己是王庭經,絕對有害無利。

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幸好昨夜遇上法明,沒有回甘湯院去,否則會被太平“捉人在床”,想想也要暗抹一把冷汗。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必有主宰”呢?

大宮監府。

園亭裏,胖公公深吸一口後,移開水煙杆,道:“兩個丫頭曉得今天會見到未來的主子,開心得不得了。”

龍鷹近兩天忙得一頭煙,又煩又亂,差點忘記了風過庭和覓難天。道:“見到主子,她們會更開心,這般有魅力的男人,天下罕有。他是一個能令我尊敬的敵人,當朋友則可肝膽相照,沒有保留地信任他。”

胖公公一邊為煙杆添煙草,一邊道:“哪會這麽巧的?”

龍鷹道:“離開國老府時,給法明那家夥逮著,與他到洛水畔談足個半時辰,又不想四、五更天的闖門,隻好在草坡睡至天明,想不到竟因而避過一劫。”

胖公公道:“千萬不可向太平透露身份,因後果難測。記著公公說過的話,宮內有權位的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

龍鷹道:“法明有個提議。”

胖公公好整以暇的將煙杆嘴挪至唇邊,目光投往剛升離地平的朝陽,以旁觀者的語氣道:“是否幹掉那蠢兒?”

龍鷹自認無知,人人想到李顯乃一切事情的關鍵,隻自己舍本逐末,隻想過殺武三思。

點頭應是。道:“公公怎麽看?”

胖公公道:“我不是沒想過,而是苦無善後之法。對!如由方漸離和康道升出手,因你兩個確曾現身襄陽,又擺明是為我聖門對大周進行報複,誰都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幸好太平昨晚尋你不著,否則還怎能行此妙略?”

龍鷹的頭皮開始發麻,心房“怦怦”躍動,似欲從咽腔跳出來,道:“那公公是讚成了,不怕是法明的詭計嗎?”

胖公公瞪視道:“隻聽你這句話,便知你心裏猶豫。公公明白你的為難處,很難對惡行未顯的人下手,但到李顯禍國殃民時,恐怕再沒有機會。你和法明,隻剩下今晚夜呢!”

龍鷹岔開話題,讓自己有思考的空間,問道:“東宮的人有對我生疑嗎?會不會從太平身上看出我有問題?”

胖公公道:“你太低估公公炮製假象的能耐,公公是靠這一套在宮內混足一輩子。真的開心,明天即可離開這是非之地。”

龍鷹道:“法明還澄清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就是侯希白之死,與他無關。”遂把法明的猜測詳告胖公公。

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胖公公,現出凝重神色,道:“是公公大意,這幾天隻想著外麵海闊天空的人間世,沒深思這方麵的事情。白清兒仍想不出這般借刀殺人的毒計,如果是出自台勒虛雲的腦袋,此人的才智之高,恐怕不在‘邪王’石之軒之下,而石之軒正是唯一能贏得婠婠尊敬的人。”

龍鷹見他眼露憂色,道:“公公在擔心嗎?”

胖公公沉聲道:“白清兒既猜到明空是婠婠的徒兒,也可猜到公公出自我師父韋憐香的一係。明空已公布了將在李顯的太子登基大典上,焚燒我聖門典籍來祭祖,明天公公忽然離開,妲瑪會心知肚明《天魔策》隨我而去,隻要用秘密手法知會大江聯,我們的高原之行,再難順風順水。”

龍鷹道:“我們人強馬壯,加上過庭和難天,來犯我者與送死沒有分別。”

胖公公道:“硬撼始終不利,一個不好,會暴露你的行藏,幸好給法明提醒,否則說不定**溝裏翻船。想想吧!若船沉了,人雅她們和我的兩個丫頭怎麽辦?你可拿折疊弓出來見人便射嗎?”

龍鷹受教道:“我的確想得不夠周詳。”

胖公公道:“如要截擊我們,可守在往高原的路上,且來者不善,肯定是楊清仁和他二十八宿的人物,即使能擊退他們,你這個王庭經也不用再當下去了。”

龍鷹苦笑道:“現在輪到我擔心哩!明天離開的事,可以瞞著其他人嗎?”

胖公公歎道:“我早向李顯泄出你會隨我到高原去的風聲。武三思耳目處處,怎瞞得過他?隻能在其他方麵想法子。”

接著道:“想清楚了沒有?”

一時間,龍鷹未能會意,神態糊塗地瞪著他。

胖公公以“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沒好氣地狠盯他兩眼。

龍鷹終會意過來,慘然道:“我的心腸硬不起來。”

胖公公道:“這就是政治。公公明白對你來說,是一種犧牲,犧牲的是你做人的一貫宗旨。但眼前隻有兩個選擇,一是幹掉他,一是讓他做皇帝。政治從來是輕動機,重後果。不論動機如何,隻要後果是正麵的,便是好的決定。如若後果是遺害百世,不管動機如何偉大也沒有用。”

龍鷹苦笑道:“這個我明白,否則也不用煞費思量。”

胖公公道:“便當神都是個戰場,李顯則是為禍比盡忠嚴重百倍的敵酋,眼前隻有一個刺殺他的機會,錯過了,敵人會全麵進犯,直至你的夥伴戰友們逐一遭戮,最後則輪到你和一眾嬌妻,沒有人能免禍。當那一刻出現時,你已後悔莫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龍鷹道:“有那般嚴重嗎?”

胖公公道:“問題在乎三個人,就是韋氏、武三思和妲瑪,分別代表宮內、朝上和江湖的勢力。”

稍頓續道:“韋氏想成為另一個明空,首要奪權,然後取李顯而代之。武三思想掌權,必須誅殺朝廷所有鄙視和反對他的人。妲瑪的目標更易辦到,就是推波助瀾,要破壞還不容易嗎?圍繞在李顯身旁的,幾乎全是居心不良的人,而李顯是個沒有魂魄的人,是徹頭徹尾的傀儡,從他坐入龍位的一刻起,中土將進入前所未有的黑暗時代。”

龍鷹道:“可是李隆基已知道康道升和方漸離是由我和法明扮的,會如何反應呢?”

胖公公道:“他敢說出來嗎?隻會被人認為是同謀。大丈夫行事爽脆利落,畏首畏尾的,怎能成大事?”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連聖上怎麽想,亦不用考慮嗎?”

胖公公從容道:“她隻會感激。唉!她的心軟了很多,傷感是免不了的,終究是她的親兒。”

龍鷹歎道:“真的沒有另一個選擇嗎?”

胖公公點燃煙草,深吸一口氣,將煙杆放在石桌麵,徐徐吐出煙氣,道:“幹掉李顯,天下太平,你為的不是自己,而是整個中土的安危。”

倏忽裏,龍鷹的魔種提升至極限,精神變得晶瑩剔透,衡量整個形勢,並不限於一時一地,而是擴展到將來,擴展到中土之外。

胖公公見他雙目魔芒遽盛,讚道:“這才是邪帝本色。”

龍鷹緩緩點頭。

胖公公道:“窮酸們的所謂聖賢也說過,個人為輕,社稷為重嘛!”

龍鷹道:“我明白了,政治便是內鬥,內鬥是在國家權力架構裏進行的戰爭。”

又長長籲出一口氣道:“今晚見到法明再說。”

胖公公道:“你今天定須抽個時間去見明空,今夜不論成敗,都不可回宮來,明天找機會於途中潛上船去,這方麵你該比公公更在行。”

龍鷹頭痛地道:“我現在還要去為李顯診治,最怕的是見到太平。”

胖公公道:“你見到她的機會不大。”

龍鷹道:“她不見過我,怎肯死心?”

胖公公道:“昨晚她早死心了,否則必然跟著去王庭經在上陽宮的窩找你。而她沒這般做,正因她清楚你對人雅三個丫頭的愛寵,即使扮作王庭經,也必溜回去與她們共度長夜。”

龍鷹道:“我的確會這麽做,隻因陰差陽錯,避過一劫。可能早注定李顯過不了今晚。”

胖公公欣然道:“下定決心了嗎?”

龍鷹沒有答他,神色出奇地冷靜,起立道:“小子到東宮去了。”

胖公公道:“過庭和難天由公公負責招呼,你今天不該見他們,明天可在大運河暢敘離情。”

又道:“小心點!”

龍鷹先返尚藥局,由於時間尚早,大奉禦和二奉禦均未現身,最高級的是他這個直長。

龍鷹不理會其他人異樣的目光,徑自回醫室,坐入椅子時心生感觸,要坐穩尚藥局一個直長的位置,也非易事。

常青和茂平戰戰兢兢地垂頭立在桌前,像等候發落的死囚。

龍鷹此時哪來和他們計較的閑情,但又不知該給他們安排什麽工作,心中一動道:“你兩個隨我到東宮去。”

兩子大吃一驚,手忙腳亂。

常青顫聲道:“下屬該……”

龍鷹起立道:“什麽都不用帶,我隻需你兩人留在那裏給廬陵王煲藥。哈!不要給駭得臉無人色,你們不想成為太醫嗎?上門為未來皇帝診症是最好的曆練。”

心裏想的卻是李顯過得了今晚,方有成為皇帝的可能。那次到襄陽去,是詐做行刺李顯,怎想得到勢易時移下,最後竟弄假成真。